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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欲买桂花同载酒(3) ...

  •   成平四年十月末,轰轰烈烈的山阴郡贪污一案,终于落下帷幕。

      涉案官员一共三百四十七人,以户部尚书廖修为主谋,廖修被判斩刑,而廖修的死,也意味着五姓世家中的青溪廖家,就此不复存在。

      百年繁华,一朝乌有。

      廖家倒下后,云中沈家迅速接过了廖家在朝堂上的大部分势力,新任的户部尚书,正是沈天星的父亲,沈自清。至于萤川叶家,虽未多言,但山阴郡的新郡守姓叶,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贪污案判决下来的当日,山阴郡郡守林天应,在狱中服毒自尽。

      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得知林天应死讯后,山阴郡居然有人沿途焚烧纸钱悼念。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洛孤绝极为诧异,一打听才知道,林天应治理山阴郡多年,深受百姓爱戴。

      他是贪了赈灾的银两没错,可那些钱,除了供给青溪廖家的以外,他一分一厘都未曾花销,而是尽数换作粮食,送到了灾民手中。

      是贪官?是父母官?贪权慕禄?亦或是爱民如子?

      无从探究。

      或许只有等到千百年以后,留给后世的人来评说。

      林天应死后,文华殿大学士林天行作为他的兄长,为其收尸,并将他葬在了林家墓园里。没多久,林天行便向翌帝提出辞官。

      其时正是初冬,天耀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因为林阁老的请辞,洛孤绝携苏盈特意来到林家,希望对方能回心转意。两人来到林家时,偌大的林家,空无一人。直到跟随雪地上的脚印,来到后山陵园,才看见林阁老的背影。

      “林阁老这是……”苏盈低声问旁边的洛孤绝。

      但她还没说完,洛孤绝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

      空荡荡的墓园里,华发苍颜的老人独自蹲在弟弟的墓碑前焚烧纸钱,纸钱的飞灰伴随着细雪,在风中飘转,仿佛无数苍白的蝴蝶。

      不知过了多久,林阁老总算焚烧完最后一张纸钱,勉强地站起身。

      他默默抬起头,凝望彤云低垂的铅灰色天空。依稀印象里,他自少年时,便开始沉浮宦海。如今算来,已是四十余载。

      故人一个一个离开,这个世上,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念及此处,林阁老长长叹口气,平复好情绪后,他转过身,对不远处的两人,说了第一句话:“你们来了。”

      苏盈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讷讷点头:“……是。”

      还是洛孤绝应对得体:“林阁老请辞一事,当真没有半分回转余地吗?如今朝廷一片混乱,陛下正需要您这样的清流。”

      “清流?”听到洛孤绝对自己的评价,林阁老苦笑一声,只是摇头,“不……老朽不是。你说的那个清流,早就死了很多年了。”

      洛孤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半晌,林阁老又道:

      “我已经老了,即便再回到朝廷上,也出不了多少力。林家的后辈,也没什么人值得提携。殿下若真的想对抗世家,完成庆德太子的遗愿,不妨看看自己的同门之中,有几人是能和自己一条心吧。”

      “凌霄阁,本就是世家的凌霄阁。”许久,洛孤绝如此回答。

      “知交好友呢?殿下以为,叶家和沈家如何?”林阁老又问。

      洛孤绝沉吟片刻,道:“同为世家,若利益相悖,必将倒戈。”

      “殿下看得倒是明白。”林阁老长长叹了一声,问他,“如果我告诉你,办法不是没有,你需亲自提拔,亲自培养,正如当年的先帝,哪怕为天下之大不韪,被千夫所指,也要一意孤行。你敢吗?”

      “……亲自培养?”洛孤绝咀嚼着这句话,目光撞上的一瞬,心底不由得重重一颤。而林阁老,也仿佛透过面前人的双眼,在看向许多年前,另一个雄才大略的年轻帝王。

      多少旧人旧事,都这样悄然湮没在光阴的河流里。

      林天行眯了眯眼睛,漫天飘雪里,宣武皇帝的影子,晃了一晃后,复又变回眼前的玄衣青年。

      “先帝当年,为对抗中庭六大世家,执意提拔寒门子弟,这才有了后来的文华殿。但最终结果,无外乎是先帝一手提拔的寒门,又成了新的世家。”

      “时移势易,人心易变。历史,向来只会周而复始地重演。辞行之前,老朽只有一个问题,想问殿下。”

      “什么问题?”洛孤绝敛神,静等林阁老的话。

      林天行抬起眼睛,深深凝视对方,然后一字一字地问道:

      “你能保证,你最后不会变成我们吗?”

      听到他的问题,洛孤绝整个人一怔。连同苏盈,也都沉默下来。

      不等洛孤绝回答,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出他的视线,走出林氏墓园,走出朱雀大街,最后,走出天耀城巍峨的城门。

      没有人知道,当年的他,也是踏着同样一条路,意气风发地踏入帝都。

      那时凤凰花如火般开满帝都的街头巷尾,十里长廊一片绯红云霞,落花溪上水波潋滟,游船如织。他自溪旁打马而过,身边有爱人,有亲人,有同窗好友,生死兄弟,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

      如今归去时,无一人相陪,唯有雪花覆满肩头。

      “成平四年十一月七日,文华殿大学士林天行乞归。越明年,亡。”

      ——《翌史·名臣本纪·第五卷》

      这位历经庄孝皇帝,宣武皇帝,恭文皇帝的三朝元老,生前位极人臣,死后无声无息,如烟尘被人悄然遗忘。

      而他,曾是宣武皇帝用以对抗世家的一把利刃,亦曾是庆德太子的授业恩师,还曾帮助后来的齐家大公子,起草了革新时政的新法。

      晚年,却成了朝堂上最是充耳不闻的枯株朽木。

      谁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昔年凤凰花下纵酒唱和,神采飞扬的少年儿郎,如燃烧过后的纸灰,散落在历史的书页间,仅剩下只言片语,勾勒曾经的壮志筹谋,与筹谋过后的英雄残晖。

      十一月的大雪,结束了山阴郡长达数月的干旱,所谓瑞雪兆丰年,这场大雪,令无数绝望中的人们,再度燃起对来年的希望。

      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之际,洛孤绝与苏盈前往晚枫镇,祭拜庆德太子。途径汧灵江时,江风浩荡,波涛起伏,明月依旧皓照千里,然而当初停泊赤云楼船的地方,早已换做了一艘新的画舫。

      画舫上有一人白衣狐裘,对月饮酒。

      “是颜舜华。”苏盈低声道。

      画舫上的人,似乎也发现了他们,对着两人,遥遥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要上去看看吗?”苏盈看向洛孤绝。

      洛孤绝沉吟片刻后,拉着她的手,跃上甲板。这还是山阴郡贪污案结束后,他同颜舜华第一次正式会晤。

      “好久不见。”颜舜华依然保持着翩翩风度,唇角含了几分浅淡的笑意,向他寒暄。仿佛过往一切,都对他无法造成分毫影响。

      他永远气度高华,不染俗尘。

      洛孤绝没有接话,只是拿过案几上的双耳白玉壶,斟满一杯酒后,仰起脖子,径自饮下。

      颜舜华看着他的动作,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是道:

      “比我预想得好,这次你没有一上来,就又说死了多少多少人。”

      洛孤绝冷笑:“即便我说了,颜侯爷会在意吗?千万条人命,于颜侯爷而言,也不过是浮云而已。”

      颜舜华先是哑然,随后拊掌微笑:“说得不错。我确实不会在意。”

      “你俩倒是真熟。”苏盈不由得嘀咕道。

      听见她的嘀咕,颜舜华轻笑一声后,注视洛孤绝:

      “言归正传,我一直想不通,你到底想做些什么。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大可不必同世家作对。”

      “须知你如此,只会将这股在中庭绵延数百年的力量,推到我这边来。我并不认为,我能视作对手的人,会是这样一个蠢材。”

      面对他的疑问,洛孤绝表情只是淡淡:

      “翌朝病了,我非良医,却也不忍它如朽木一般,日渐腐烂。若颜侯爷认为这样的我,是蠢材,倒也无可厚非。”

      “哦?”颜舜华挑眉,“日渐腐烂?说来听听。”

      许是饮酒的缘故,洛孤绝难得多话,他的语声虽然沉稳,仿佛只是简单叙述事实,但字里行间却隐藏着无法忽视的悲悯:

      “颜侯爷生于世家,长于世家,自小蒙受的,也是世家的教育。自然不会知道,翌朝并不仅仅只由世家权贵构成,还有许多普通人在其间挣扎求生。颜侯爷或许不会相信,这个世上,百姓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关心政治,绝大多数人不在乎龙椅上的那个人是谁,他们关心的是,龙椅上的那个人能不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平安度日。”

      “所谓民以食为天,如果统治者连让百姓好好活下去都成了一种奢望,那无论他有怎样的丰功伟绩,都只是一纸空谈。”

      洛孤绝一席话说完,颜舜华突然大笑,如同听见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他转过身,面对皎皎明月,张开双臂,如同要拥抱什么。

      “可你不知道,这一纸空谈,才是真正留给后世,让后世能被记住的!”

      洛孤绝听着他的笑声,许久,轻声开口:

      “可怜、可叹。”

      颜舜华猛地止住笑声,回头狠狠看了他一眼。不见得他如何示意,船舱周围突然出现无数寒光闪烁的冷箭,蓄势待发。

      面对弓箭手的包围,苏盈一颗心下意识提了起来——毕竟是在颜舜华的地盘,若真起了冲突,两人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你总不能和一个疯子讲道理吧。

      以颜舜华如今的精神状态,苏盈深以为然。

      洛孤绝却神色不变,而是反问颜舜华:“你以为杀了我们,就能得到你想要的?错了!你失去的,永远不可能回来。”

      “就算我身死道消,来日也定会有更多的人舍生忘死,为天地立心,为万物立命。世君子济人利物,士大夫忧国为民。”

      “以后千年万世,自会有人分清污浊,历史自会见证一切。”

      “这是你倾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你!”颜舜华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半晌,他冷声道:

      “好个历史自会见证一切,史书本就由胜利者书写,若是你活着的时候就一败涂地,死后只能等别人替你翻案,又有何用?”

      洛孤绝摇了摇头,神色平静无比:

      “不需要任何人翻案,该走的路,我已经走完,该尽的道义,我也已经守住。若有后人,我想,我只会给对方留一句话——”

      “此一生,我已求得圆满,此一生,我问心无愧。”

      “是吗?”颜舜华又自顾自地斟满了一杯酒,声音缥缈而虚无。

      于他而言,此一生,并非求不得,而是从未敢于追求。

      有些路,一旦走上,就注定无法回头。

      “这一局,是我输了。”颜舜华低笑一声,唇边的弧度凉薄而冰凉,他将杯中酒饮尽,随后话锋一转:

      “——不过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洛孤绝同样再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未饮下,只是将其倾洒在地,如同倾洒两人自幼相识的感情。

      曾经莫逆之交,亲若手足,如今却已是恩断义绝,覆水难收。

      “那我拭目以待。”他将杯盏放回原处,随后带着苏盈离开。

      两人走后,船上便只剩下颜舜华一人。风冷月寒,白衣的贵公子独立于船首,远眺远处的万家灯火,还有灯火里远去的两个影子。

      “侯爷,要追吗?”曾几何时,颜凌出现在身后。

      “不必了。”颜舜华摇头,他的眼神很淡漠,看不出什么激烈的感情色彩,好像在看风景,又好像在注视着什么逝去的人,逝去的事。

      所谓孤高不胜寒,就是当你站到最高处,向下一看,乌泱泱的人群,每一个,眼里都闪烁着想把你拉下来的急不可耐的欲望。

      古往今来,凡爱你者、惧你者、有求于你者,当面都愿意对你言辞温和,赞赏有加。

      所以,无人疼爱,才明白何为懂事;无人管教,才明白何为聪明;无人相护,才明白何为谨慎。

      所有人出生的时候,都只有一张脸,但人的成长,就是不断戴上更多面具的过程。捧高踩低、见风使舵、虚与委蛇……

      用尽千百种手段,总算达成“趋利避凶”四个字。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

      活到最后,终于成为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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