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290、欲买桂花同载酒（1）

　　凝视着两鬓花白的老郡守，洛孤绝不觉皱眉，浮现出疑惑的神情。

　　察觉他的疑惑，颜舜华微微扬唇，月光如水般浸染他满身，愈发显出世家千百年来积累的高华气度。他浅笑着开口，问洛孤绝：

　　“若舜华没有记错，殿下最开始怀疑廖家，是自山阴郡牢房里的冷箭而起吧？林阁老对殿下有着知遇之恩，因而殿下无论如何，都是对他的胞弟存着一分信赖，认为贪污之事另有其人。”

　　“是又如何？若林家真的贪了银子，定和公主不至于被逼得和亲北疆，来乞求陛下保全林阁老一命。”洛孤绝反问颜舜华，显然他对于林秋水远嫁一事，心底有着极深的内疚。

　　颜舜华嗤笑一声，笑里有着深深的讽刺，“你当真觉得整个林氏一族两袖清风，不染俗尘？你为什么不好好问问林郡守，这个虚报人数，到底是谁最早提出来的呢？”

　　“还有牢房里那一箭，廖家若真想杀林天应，当初直接在他下狱之时动手就好，又何须非要等到你过来，多此一举？”

　　洛孤绝思索着颜舜华字里行间的意味，然后凝眸看向林天应：

　　“林大人，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舜华的示意下，侍卫给林天应松了绑。林天应抬起头，“哈”地苦笑了一声，总算如实相告：

　　“不错，整个贪污案，确实由我而起。最早贪污银子的人，是我。向廖家提议虚报人数的人，还是我。后来祸水东引给兄长的人，也是我。包括殿下在山阴郡的牢房里见到的刺客，都是我提前安排好的。”

　　仿佛是重新认识林天应一般，洛孤绝的眼里充满着不可置信，他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但还是怒而出声：

　　“荒谬！你这是拿整个山阴郡上上下下几万人的性命当儿戏！”

　　林天应摇头：“儿戏？如果老臣不让山阴郡的灾情扩大，不让远在帝都的兄长也遭受牵连，殿下您会关心这件事吗？您会亲自来山阴郡一趟吗？如果我不让殿下亲眼看着廖家在山阴郡只手遮天，您会下定决心，铲除青溪廖家吗？”

　　“老臣承先帝圣旨，迄今为止，已为山阴郡的郡守二十多载。扪心自问，老臣在任这些年，兢兢业业，夙夜匪懈。可山阴郡的情形，比起先帝在位时，没有半分好转，甚至每况愈下。明明坐拥良田数千亩，可只要逢灾年，荒年，死的人何止成千上万。殿下知道为什么吗？”

　　他霍然拔高声音，指着不远处的廖家众人，语调尖锐：

　　“因为他们！！山阴郡纵有良田千亩，但那也只是世家大族的良田！百姓纵使日夜耕作，得来的粮食几乎也全部落入他们囊中！朝廷拨款兴修水利，赈灾救济，可最后真正落到实处的，十不存一！”

　　“先帝打压五姓世家，提拔寒门子弟，可二十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还是这样！！！先帝曾说，郡守一职责，其治视民如子，好为民兴利。可老臣在山阴郡为官二十多年，面对廖家依然是半点办法都没有！！甚至还得为虎作伥，变成帮助他们吸民血、食民膏的伥鬼！！”

　　林天应放声大笑，笑声苍凉无比，不知道是在笑宣武皇帝的壮志落空，还是在笑自己这些年的忍辱苟活。

　　林天应的笑声里，颜舜华不急不慢地开口：

　　“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殿下还要继续对廖家动手吗？须知整件贪污案，林天应为主谋，廖家，也仅仅只是帮凶。又或者说，帮凶也谈不上——毕竟，郧国公年事已高，说不定对一切都毫不知情呢。”

　　廖正峰同样捋着雪白的胡须，语调悠悠：

　　“忠武王殿下年轻气盛，不知者无罪，今夜之事大可略过，来日圣上那边，双方都不至于失了颜面。”

　　言下之意，洛孤绝若执意追究，他不介意鱼死网破。

　　面对廖正峰的反客为主，洛孤绝眉头紧锁，似是还在思量之中。廖家的府兵此时俱已就位，和洛孤绝的虎贲军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月光照寒衣，铁甲似冰霜，整个雅园寂静得令人胆战心惊。

　　这个时候，林天应突然看向颜舜华，语声冰冷：

　　“颜侯爷，您让老臣交代的，老臣都向忠武王殿下如实交代了。您答应老臣的，也该兑现——老臣的兄长林天行，一生磊落，与老臣干的这些龌龊事，没有半点关系。你若敢动他，九泉之下，我就算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颜舜华微笑着颔首：“自然，舜华从不食言。林阁老现在正被我的人，好生照顾着，林大人不必忧心。”

　　得到颜舜华的保证后，林天应心里的一块石头似是落了地。不等众人反应，只见他一个箭步冲向正前方的勋国公廖正峰！

　　随着廖青书与廖修的惊呼“爹——”，廖正峰用手捂着胸口，整个人直直向后仰倒。血迅速地在他衣襟上蔓延开来，晕染成一朵鲜艳而狰狞的红花。

　　廖青书双目猩红，向府兵吼道：“还楞在那里做什么！！给我杀了他！！！今晚在这里的人一个都别想跑，都给我爹陪葬！！！！”

　　府兵得令，迅速将林天应包围住，洛孤绝反应过来，怒喝：

　　“我看谁敢！！！”

　　然而纯钧剑刚一出鞘，“叮”的一声，便和颜舜华的断念剑撞在一起，迸出灿烂的火花。

　　与此同时，面对府兵的刀刃，林天应反手将还在滴血的匕首对准自己，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报仇后的释然：

　　“先帝，老臣，老臣来见您了——”

　　原来，竟是早已存了死志。

　　眼看匕首即将捅入林天应心脏，半空中忽有石子如流星般射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掉匕首，紧接着一声娇俏的女声响起：

　　“慢着！你先看看这是谁！！！！”

　　随着一声长长的“吁”，月色下一袭翻飞的红衣如同盛放的蔷薇，苏盈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身后的马车里有一名老人颤颤巍巍地探出身：

　　“天应——”

　　看到老人的瞬间，众人齐齐一惊，包括准备自尽的林天应，都不由自主地睁大了双眼——对方竟是本应在天耀城的阁老林天行！

　　片刻的愣神过后，洛孤绝反手收回长剑，和颜舜华各自向后退开。

　　等到立定，他凝视着苏盈，眉头微蹙，“阿盈，你怎么过来了？”

　　虽然问的是苏盈，但他的眼神却越过她，直接看向她身后扶林阁老下马车的沐尘。

　　听到他的问题，苏盈没好气地瞪洛孤绝：

　　“看什么看，要不是我跑去搬救兵，哪来的人帮你。”

　　见他依旧怔怔，她又啐了他一口：

　　“傻瓜，呆子，憨货！就算要硬碰硬，怎么能一个人上？！”

　　——每次遇到事，这家伙永远都是自己上，然后把她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简直不能太混蛋！她发誓下次再这样，她真的不理他了。

　　沐尘亦是开口替她解释：“属下本要送王妃出山阴郡，然而途中偶遇颜家的人，王妃执意调查，这才救出林阁老，得知颜侯爷的计划。”

　　没等洛孤绝说话，紧接着，夜色之中，又一个声音响起：

　　“沈天星特携陛下旨意，前来拜见王上。”

　　“还有我！”少年清脆的嗓音紧随其后，嘚嘚的马蹄声里，萧怀光一身紫衣，跳下马背，得意洋洋地看向洛孤绝：

　　“林老头可是我救下的！这个功劳可不能忘了我的。”

　　语毕，他又转向林天应：“喂，我说，老头儿，你哥现在也带过来了，抓紧时间叙叙旧，一大把年纪，别寻死觅活的好吗？”

　　听见少年的话，林天应面露愧色，在兄长面前，只是低着头不说话。面对数十载没见面的弟弟，林阁老亦是握紧对方的手，久久不语。

　　很快，沈天星翻身下马，毕恭毕敬地将圣旨呈到洛孤绝眼前：

　　“忠武王听旨——”

　　随着沈天星声音的出口，即便是颜舜华，都不得不双膝跪地，至于原本剑拔弩张，刀戈相对的众士兵，更是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寂静之中，只听得沈天星一字一句地念道：

　　“奉天承命，皇帝诏曰，山阴奇荒，天怒人怨，忠武王一心为民，故，山阴郡一切事宜，皆交由忠武王处理。可凭此旨，格杀勿论。”

　　趁着洛孤绝起身接旨的空隙，那红衣的姑娘歪着头，明媚一笑，小声对他道：

　　“喏，我让怀光他们把我的嫁妆也带来了。如果廖家吐出的银子不够赈灾，就用这些填补空缺吧。”

　　环顾眼前的众人，洛孤绝不禁一阵恍惚，再次想起前往山阴郡的那日，他在御书房与翌帝之间的一场对话。

　　“——微臣洛孤绝，愿为陛下手中利刃，剑指天下世家。”

　　“你可知你这样做，今后再无称帝可能？五姓七绝，决不会容许一个背叛世家的皇帝登基。一旦朕去世，便是世家对你清算之时，届时的你，只会重演当年齐光的遭遇，甚至下场比他更惨。”

　　“当微臣执意恢复洛孤绝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注定微臣与那个位子无缘。若是微臣的下场已经注定，那微臣别无所求，只求那日到来之前，能将微臣妻子送回西州，令她平安。”

　　“朕发现朕越来越看不透你了。你明明可以高枕无忧，安然度日，却偏要选择世上最难的一条路。你做这一切，到底想要什么？莫不是想要名垂青史，百世流芳？”

　　“想要什么？或许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摇了摇头，起身告辞，但离开前，却又止住步，只留给翌帝一个侧影，与一声叹息。

　　“所谓名垂青史，百世流芳，即便成真，也只是后人的茶余闲谈。”

　　“——当世，不过天地一孤臣。”

　　思绪回到现实，洛孤绝凝视着眼前的一众知交好友，还有红衣胜火的新婚妻子，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一点一滴地清晰起来。

　　孤绝孤绝，从前他只道是绝路不孤。

　　如今他却明了，原是孤道，不绝。

　　庆德太子死，便有齐光继承遗志，齐光死，自己便倾尽一生，实现他的抱负。若是他日自己亡故，也会有人继续坚持下去……

　　纵使大家心知肚明，这是一条孑然前行的孤道，但这条路，永远有人前赴后继，不会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