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254、追想前情深有负（1）

　　“——回帝都朝见？这个时候，叫我回帝都朝见？！”

　　随着男子愤怒的声音，议事厅“啪”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被扫到地上。廖云烈走进屋后，目光正落到摊开的军阵布防图上。

　　“殿下，已经是第十三道金牌了……”一旁的下属唯唯诺诺。

　　齐歌完全没有理会下属，只是背着手在沙盘前踱步，俊朗的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怒气。面对这个情景，廖云烈原本打算劝说齐歌的说辞，硬生生吞回了肚中。

　　不知过了多久，齐歌总算注意到来人，他脚步一顿，许是想起廖云烈英勇杀敌时的情景，脸色缓和一些。

　　他抬眸注视饱经风霜的副将，却是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之前被蛮族士兵削了鼻子的两个死刑犯在哪？”

　　“回殿下的话，已经安顿在医官，找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给他们治疗。”廖云烈恭敬答道。

　　听到廖云烈的话，齐歌颔首，“那就好。我允诺过他们，只要能将风声传到蛮族军营中，便赦免他们的死罪。”

　　随后，他又问廖云烈，“从蛮族进攻之日开始算起，迄今为止，我们已经战死多少人？”

　　廖云烈回忆片刻，方才谨慎开口：“如果算上嘉和关的话，应该已经有……七万人。”

　　“若我继续和蛮族对抗，你觉得，我们还会死多少？或者说，我想不惜一切代价赢得这场战争，我们剩下的筹码，还有多少？”

　　廖云烈估摸了一下数字，低声道：“三万人。整个关城上上下下加起来，能上战场的，也只有三万人。”

　　“三万人……”齐歌默念着这个数字，不知想起什么，许久许久，他总算仰起脸，轻声念出了一句诗：

　　“专场连营来取酒，归牧马，沙场年年南山老。”

　　廖云烈虽然对这句诗的意思一知半解，却也能听出，年轻将领的语声带上浓浓的叹息意味，就像秋风卷过塞北林子的落叶。

　　未几，外面再度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有士兵慌张进来禀报：

　　“殿下，第、第十四道金牌到了，再不返京即作叛逆论处……”

　　闻言，廖云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齐歌，从他眼里看到深深的疲惫与无奈。终于，齐歌一挥手，“知道了。”

　　等士兵退出议事厅后，廖云烈看向齐歌：“殿下你看……”

　　“你先退下吧，我一个人想想。”

　　“无论如何，我希望这雁云关的战场上，没有一个人，是白白牺牲的。”

　　齐歌走出议事厅时，日暮倾颓，天边晚霞浓艳无比，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势要将一切都摧枯拉朽地焚尽。

　　两边士兵瞧着他的神色，下意识站得笔挺，无人敢做声。

　　然而齐歌刚准备去找廖云烈商量撤兵的事项，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吵嚷之声，他微微皱眉，一名下官连忙禀告道：

　　“是……是边城的百姓，大人您看，要不要小的派人去驱赶。”

　　“不必。”齐歌摇了摇头，“我出去看看。”

　　然而他刚到门口，整个人突然怔住，只见长官府邸乌泱泱全是人，关城的百姓拖家带口，几乎将整个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虽然简陋，但看得出来是对方的一片心意。

　　“你们……”一时之间，齐歌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名乡绅最先出来，率领众人向齐歌叩头说：

　　“自太.祖皇帝逝世后，几百年来，北疆蛮子时时骚扰我边境，掠夺钱财，更有甚者，被掠去成为奴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此次战役，听说怀安王殿下一心想要重振太.祖皇帝时的辉煌，我等日夜期盼殿下前来，志在令蛮子永不侵犯我大翌领土。”

　　“如今殿下大败蛮子，解了雁云关被围之困，我等家家户户敲敲锣打鼓，弹冠相庆。如今突然听到殿下准备班师回朝，就算殿下看不见我们的一片赤诚之心，难道又愿意看到自己功败垂成吗？ ”

　　又有人跪地磕头，失声痛哭，“自从殿下回来，我们担酒牵羊，运送粮草以迎接殿下，这些事蛮人都清清楚楚。殿下一走，我们还有活路吗？”

　　一时之间，百姓哭声震天，连驻守的士兵都忍不住擦拭眼睛。一片凄风苦雨的氛围里，长街尽头再度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伴随着宦官尖细的嗓音：

　　“圣上第十五道金牌到！命怀安王夏侯歌速即起身，若再迟延即是违逆圣旨，立斩不赦！”

　　面对帝都的步步紧逼，齐歌终于跪了下来，然而迟迟没有接旨。内务省的宦官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跪地的玄衣青年，发问：

　　“怀安王夏侯歌，你难道想抗旨？”

　　许久许久，齐歌终于抬起头，一字一句，缓慢而坚定地道：

　　“——臣，恕难从命。”

　　成平三年十一月底，怀安王夏侯歌抗旨不遵，留军十日，以掩护雁云关百姓迁移云中平原。至城中最后一人安然离开，他凝视着空荡荡的边城，终于伸出手，“喀”的一声轻响，一副以精铁铸成的黑色镣铐，冰冷地戴上了将领的手腕之间。

　　成平三年十二月初，怀安王夏侯歌回朝后，即遭兵部尚书颜舜华党羽的弹劾，诬蔑夏侯歌援嘉和关“逗留不进”、主张“弃守嘉和关”，要求免除夏侯歌怀安王的头衔。

　　成平三年十二月九日，在延夏齐家与凌霄阁众臣的力保之下，夏侯歌怀安王身份被革，宗庙玉牒销毁，再度恢复一介白身。失去夏侯姓氏的齐歌自请回到延夏城旧居赋闲，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齐歌回到延夏城的时候，正值汧灵郡落了第一场大雪。

　　银装素裹的雪景里，承剑山庄的定远侯颜舜华接到一封来自北疆的神秘来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尔朝夕以和请，而齐歌方为边境图，且杀吾子，不可以不报。必杀齐歌，而后和可成也。”

　　捏着这封信，白衣胜雪的定远侯微微扬起眉毛，唇角含着一丝刀锋般凉薄的笑意，“看来风炎部大君和我心意相通，传我的吩咐下去，让沈临渊从北疆回来吧。”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游骑将军廖云烈一手栽培起来的将领夏然家中，出现一个身披斗篷的神秘青年，对方带来黄金万两，以及……夏然本应呆在老家的娇妻幼子。

　　不久，夏然出面，状告游骑将军廖云烈有谋反之心，夏然将告首状投送至定远侯兼任兵部尚书的颜舜华手中，颜舜华又将此状转递给大理寺卿云鸿清。很快，云鸿清将廖云烈逮捕。

　　在大理寺，云鸿清私设公堂，向廖云烈严刑逼供，毫无结果之下，竟捏造廖云烈口供“为收齐歌处文字谋反”。

　　此时齐歌还在延夏城居留，对帝都的情况一概不知。很快，齐歌接到朝廷的命令，召他回帝都觐见。然而，齐歌刚一抵达天耀城，便有官兵一拥而上，将他押送至大理寺。

　　在大理寺的公堂上，云鸿清将诬告证据摆在齐歌面前，喝问道：

　　“国家有何亏负，你却要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即便已经无兵无势无权，齐歌依旧脊背挺直，犹如寒松。他直视着云鸿清，冷冷回答：

　　“我齐歌此生，对天盟誓，从未有一日负于国家。你作为大理寺卿，既掌正法，便知天理昭昭四个字，如何书写！”

　　云鸿清一声嗤笑，又道：“你既无反心，又为何要在驻守雁云关之前，在陛下面前信口雌黄，说要将太.祖皇帝在呼延河旁立下的护龙石碑重新扶起？”

　　众人附和：“竟然敢自比太.祖皇帝，怎么可能不是狼子野心？！”

　　回忆起那日在御书房与翌帝的对话，齐歌一刹那心境通明。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一腔热血，仿佛在此刻全部凝作冰霜，他闭上眼睛，不再抗辩。然而不管大理寺的狱卒如何严刑拷打，自始至终，齐歌决不肯自诬。

　　大理寺里，云鸿清等人逼供不成，为了坐实冤狱，又为齐歌罗织搜剔了齐歌曾口出狂言“指斥乘舆”、齐歌军在嘉和关时拥兵不进“坐观胜负”等数条罪名，欲将齐歌一举定为死罪。

　　这些罪名一出，无数文臣武将上书为齐歌申冤，但都受到株连，有的被流放边境，更有甚者，被下大理寺处死。

　　从此朝野上下，再无一人敢开口。

　　直到那一日，文华殿大学士林天行携女探亲归来，长街之中忽有人拦轿，以头抢地，正是齐歌手下的兵卒张信言。

　　“林阁老、林阁老，求您救救我们殿下啊！！！”

　　见林阁老依然端坐在乌青色的轿中，不言不语，那小兵卒心下一横，竟然只身向着轿杆撞去，霎时间鲜血染红了整个路面。

　　许久许久，旁边的软轿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叹息：

　　“将他厚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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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十五道金牌参考真实历史上的岳飞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