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242、一片伤心画不成（1）

　　城郊，青木树海。

　　五名暗翼前脚刚走，后脚颜舜华便派士兵将苏盈押到跟前。

　　他冷冷看她，“现在可以说了吧？她在哪？”

　　苏盈朝他勾勾指头，示意他靠近自己。颜舜华向前走了几步，不料被苏盈一口唾沫吐到脸上：

　　“我呸，谁信你的情深义重，哄鬼呢！你要真是个男人，就不至于拿整个极乐楼来威胁她！想找到无心？下辈子吧！”

　　颜舜华大怒，正要发作，谁知两道耀眼的弧光闪过，绝丽的血泉喷涌向天，押住苏盈的两名士兵，转眼人首分离。

　　金银双环如同螺旋，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回到主人手中，随着哒哒的马蹄声，马背上的青衣女童断喝：

　　“陛下快走！”

　　就在鹤雨策马冲来的一瞬间，颜舜华拔剑而起，不料鹤雨的速度更快，她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然后将苏盈推到骏马旁边。

　　“我给陛下断后。”

　　见苏盈心有迟疑，鹤雨厉声道：“快走！！”

　　苏盈不再犹豫，跨上马背，一扬马鞭，追着花夜等人的方向，奔入茫茫树海之中。

　　苏盈离开后，鹤雨和颜舜华交手没几下功夫，随着颜舜华的一己之力，绵密的光华纷纷扬扬地炸开，仿佛有淡漠的血色泼天而下，金银双轮脱手飞出，鹤雨踉跄退后几步，猝然跪倒在地。

　　颜舜华缓步上前，用一根手指挑起鹤雨的下巴，女童满脸倔强，瞪了他一眼后，把脸一扭，不再看他。

　　看到她的模样，颜舜华冷笑：“还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小姑娘呀。那就让你认真看看，你的好陛下和你一群同伴，是怎么死的吧。”

　　他放开鹤雨，拂袖转身，“把她绑起来。”

　　众士兵照做后，颜舜华回头看了眼绑在树上的青衣女童，有狠毒的光芒从他眼里一闪而过，不带感情地吐出四个字：

　　“放火烧林。”

　　一望无垠的青木树海里，苏盈策马狂奔。然而不管她怎么跑，偌大的森林，半数以上都已化作滔滔火海。

　　“真是疯子。”苏盈暗骂一声，极力鞭策骏马，此刻她已经顾不上寻找花夜他们，只想趁着火势还没有蔓延到跟前，赶紧离开。

　　然而心急则乱，苏盈光顾着驱使骏马，完全没注意路况。

　　刚好是个斜坡，地上遍布纵横的荆棘，骏马的前蹄被斜横而出的荆棘给绊住，一声惊马的嘶鸣过后，骏马屈膝一跪，苏盈始料未及，从马背上狠狠摔下来，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滚下斜坡的时候，苏盈只听见自己的左腿有断裂的声响传来，她忍着钻心的痛楚，想从地上爬起来，但事与愿违，身子晃了晃，再次重重摔倒。

　　大火很快就包围这里，那熊熊烈焰发了疯似得，随风乱窜，苏盈躺在落叶堆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烧到眼前。

　　浓烟的熏烤下，苏盈的意识逐渐模糊，彻底昏迷之前，她似乎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自己的方向而来。

　　她费力地睁开眼，只看到雪白的骏马上，某张熟悉的面容。

　　——是耶？非耶？梦耶？

　　没想到生命的最后光景，她还能再见到他如昔的容颜。

　　她张了张口，但终究没能说出他的名字，便失去所有意识。

　　烈火如日，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看到枯叶堆上那袭红衣的一刻，齐歌跳下马背，不顾火海的汹涌，向着苏盈奔去。

　　无数个画面在他眼前交替闪过，云梦泽的船只上，烈焰翻涌，少女的裙袂飞扬，长发飞扬，回眸一笑：

　　“再问一遍，你信我吗？”

　　水光粼粼的呼延河边，她眼里如同盛满了星光：

　　“别人不肯娶我，那你娶我吧。”

　　这一次，终于换他，牢牢抓住了她的手。

　　“阿盈，不怕……阿盈，不怕……”

　　来到她身边的瞬间，他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声音里充满失而复得的欣喜与害怕她撒手人寰的恐惧。

　　他没有说，如果这一刻她葬身火海，自己定会随她而去。

　　幸好，幸好上天不曾如此残忍。

　　空寂之山前，苏盈曾问齐歌，帝业与她，他是否永远只会选择前者，但她不知道，那场浮生梦里，他已经做出自己的抉择。

　　她看不见她逝世后，他拔剑想要自杀，她看不见他在疯狂之中，将偌大的齐府一把火焚尽，她看不见他登上金銮殿，身旁后位放着的，却只是一座灵位。

　　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

　　“看呐，那个庆德太子的遗孤，我们新任的皇帝，他疯了。”

　　所有的所有，她都看不见。

　　也永远不会知道。

　　因为失去她，他成了彻底的孤身一人。

　　当生命里唯一的光被熄灭，曾经再怎样宏伟的雄心壮志，也尽数化为过眼云烟。

　　日薄西山，然而黯淡的光线里，熊熊大火几乎映红了半边天空。

　　齐歌抱着苏盈走出青木树海时，四周已然围了一圈士兵。

　　“今日不应该是齐郎将与林二小姐的喜宴吗？听说还是圣上赐婚，之后齐郎将获封怀安王，为何齐郎将会出现在这城郊？莫不是这极乐楼与齐郎将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颜舜华微微笑着，态度温和无比，然而一连三个问题，都直指齐歌目无王法，抗旨违婚，勾结极乐楼。

　　——他自接到消息，就早早率人在此处守株待兔。

　　齐歌没有理他，只是抱着苏盈，径自走向城门。颜舜华一个眼神示意，众士兵齐齐上前，将齐歌围住。

　　“齐郎将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若我回答了，你便会罢休么？”齐歌冷冷看了他一眼。

　　“自然不会。”颜舜华依旧含着春风化雨般的笑意。

　　“那就没有交谈的必要。”齐歌语句简洁，末了又补充一句：

　　“我向来以为，自己的事都管不好，插手旁人的事，是坊间巷里的无聊妇人才会有的举动。”

　　听到齐歌的话，周围的士兵脸色都有些讪讪，好几个人竭力忍住笑意，又不敢太表露出来，只得压低了头。

　　颜舜华虽没有直接动怒，却也收敛了笑容，淡淡道：

　　“齐郎将的口齿，倒是一如既往的令舜华望尘莫及。”

　　他向齐歌走近一步，“交出苏盈，来日朝堂相见，或许我还能留你几分情面。”

　　齐歌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而是走向最近的水杉树。

　　众士兵不解其意，跟着他向旁边退去。只见齐歌小心地将苏盈放到最近的树下，又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右手按住剑柄，看向颜舜华：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两人身影快得如同疾风闪电，凌厉的剑气在空中回荡，“叮”、“叮”的声音不绝于耳，每一次撞击，都爆发出绚丽光芒。

　　又是一轮交手，齐歌长剑回挽然后凌空刺出，淡淡的光芒如同流萤飞舞。面对他的攻击，颜舜华足尖发力，瞬间飘出三丈。

　　“在这里与我动手，看来你是真的因为她，彻底丧失理智了。” 错身而过的时候，他如此道。

　　齐歌不置一词，眼神冷彻如水，一剑走空后他立刻跃起，然而颜舜华似乎早已预料到，断念剑如弧月般扫过，划出凄厉的直线。

　　双剑相交，震荡的鸣声回响在每个人的耳畔，气流卷得落叶纷飞，又在剑气之中化为碎屑。如雨点般坠下的碎叶里，颜舜华与齐歌齐齐向后退去，于两边站定。

　　——自岭南一役结束，齐歌未有一日松懈过练剑，而颜舜华这些年病情虽然反复，但习武一事上，亦是从未懈怠。两人的资质本就不相上下，此时交手更是难分伯仲。

　　齐歌持剑而立，正欲再度出剑，不料青木树海的小道中突然传出一阵车轮碾地的声音，以及甩鞭的破空声。

　　众人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辆青铜双辕车冲出灰蒙蒙的浓烟，拉马车的是四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车辕处坐着个戴斗笠的青年，看身形应该二十岁左右。

　　看到青年的一瞬，齐歌微地一怔，两人眼神交之时，那青年唇角一扬。

　　“——上车！”

　　齐歌未有犹豫，点足掠向树下昏迷的苏盈，将她抱起后犹如白鹤般轻巧一转，踏着落叶接连三跃，转眼就坐到斗笠青年的身侧。

　　见齐歌带着苏盈上车，青年又是一扬鞭子，随着一声清亮的吆喝，马车急促地转向，包裹着铁皮的车轮在地上扬起无尽沙尘，直扑得众人灰头土脸。

　　眼见马车驶入城外的官道，有士兵问颜舜华：

　　“侯爷您看，我们要追吗？”

　　颜舜华摇了摇头，制止一众士兵，“暂先按兵不动。”

　　他凝视着马车的样式，眼神意味深长：

　　“没想到风陵江氏在中庭还有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马车上，当齐歌扶着苏盈进入车厢后，发现里面还躺着一个青衣的女童，小脸被浓烟熏得漆黑——正是之前营救苏盈的鹤雨。

　　他将苏盈放到软垫上，又取出随身携带的玉露丹喂她服下，然后仔细地为她盖上薄被，最后才出了车厢。

　　他撩起车帘的一瞬，驾车的青年刚好摘下斗笠，回头微笑道：

　　“主上，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