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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梦里不知身是客(2) ...

  •   明月下西楼,银霜般的月光隐匿在雾蒙蒙的云层之后,天幕也从初始墨汁般浓重的黑蓝,变得蓝朦而白透,仿佛磨砂的碧瓦琉璃。

      东方传来破晓的第一声鸡鸣,苏盈方才惊觉,原来,天亮了。

      桌上精心准备的菜肴完好无损,只是原本青翠碧绿的龙须菜,因为放得时间太长,变成湿哒哒的浓绿。

      “夫人,您看……”旁边立着的侍女欲言又止。

      苏盈意兴阑珊放下撑头的手,“将菜都下了吧。”

      她起身默默看向窗外,然而无论她怎样眺望,始终不见对方归来的身影。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本应阖家欢聚的日子,自己独守空闺,斜倚熏笼坐到明。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复如是。

      齐歌似乎永远很忙,他有处理不完的军务政事,有见不完的王公大臣,以及……给她说不完,却永远兑现不了的承诺。

      一次又一次等待。

      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

      夜如何其?夜未央!

      神思飞逸间,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触碰到那年北疆草原两人定情时,他赠与自己的琉璃吊坠。

      琉璃剔透,触手却冰凉,被指尖传来的冷意所惊,苏盈的思绪瞬间回到现实。

      ——她知道,她还要继续扮演一个合格的齐夫人的角色,齐府上上下下,还需要她打点家务,主持内务。

      她摇了摇头,让心情重新恢复平静,对侍女道:

      “庄子上的那些账都收上来了吗?午后给我看看,过几天便是清河王妃的生日,记得备好礼物,我久在府中调养身子,人没法赴宴,礼数却不能失了周全。”

      话虽如此,但当苏盈提起长长的裙袂,走出房门时,看见头顶被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四角天空,仍是有一阵做梦般的恍惚——

      当初那个在草原上骑马驰骋,大呼小叫的红衣姑娘,到底去哪儿了呢?

      如今再回忆起西州与北疆的事情,仿佛已经是上辈子那样遥远。

      曾经那些周游四海的愿望,那些无拘无束的念头,都随风化作一个个梦幻泡影,消散在了深宅大院,静如止水的年月里。

      苏盈将目光从天空收回,不知不觉,眼角似被什么打湿,冰凉而微潮。

      她将手捂在胸口,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她没有悲伤。她没有后悔。

      她,只是有点怀念而已。

      光阴逝如指间流沙,不知不觉便入了夏。

      桐花馥郁,菡苗为莲。晚风过处,池塘里的翠碧莲叶如浪翻涌,掩映着粉红荷花,煞是好看。

      晚饭过后,苏盈执了柄玉骨团扇,带了三四名侍女,坐在后花园的水榭里纳凉,顺便商议晚上要给齐歌准备什么宵夜。

      ——最近边境未起什么战事,齐歌手头的政务也不怎么紧张,故而在帝都长住一段时间,得了些功夫陪她。

      只是每到夜晚,苏盈凝视着枕边人即便入睡,也仍旧紧蹙着的眉头,总不免一声叹息。

      好像不管她怎么伸手抚平,也抚不平他心中的烦恼。

      几人正说着话,水榭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朝靴敲击木地板的脚步声,沉稳而有力。

      瞥见那抹熟悉的玄色身影,苏盈赶忙起身迎接。

      本想扑进他怀里,却碍于有旁人在场,自己又是齐府当家主母身份,她最后只得止住脚步,给他福了福身,恭敬唤了一句“夫君”。

      “看来我果然是回来晚了,夫人连晚饭都不曾给我留。”齐歌看上去心情不错,难得打趣苏盈一句。

      “你也知道?下次别说晚饭不留,宵夜也没有。”苏盈樱唇一撇,然而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不曾想她才啐了他一口,猝不及防便被对方拉入怀里。齐歌将下巴搁在她头顶摩挲,语声低沉:

      “你真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饿死活该。”她轻哼一声,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只得红了脸道,“下人都在呢。”

      “那就让她们都下去。”他懒洋洋地道,毫不在意侍女们窥探的眼光,“听同僚说好像什么节要到了,刚好叫下人都准备起来。”

      “七夕节。”苏盈纠正他的说法,然后从他怀里站直了身子,转过脸,清亮的眸子如两丸水银,认真注视他:

      “刚好有件事想征求你意见,七夕乞巧,往年家里都会设香案,摆瓜果供奉,拜仙以后女儿家都会穿针引线,祈求祝福。”

      她顿了顿,继续道:

      “今年你难得在家,我想着好几个侍女年龄也大了,不如趁着过节,给个彩头,为她们添些银子地契,放她们出府嫁人。”

      “穿针引线,祈求祝福?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个习惯。”他眉头一挑,显然对女儿家的节日不甚了解。

      “以前你都不在家,怎么知道?”她轻轻打了他一下,嗔怪道,“成日里外面奔波,跟个撒手掌柜似的,家里大事小事一概不管。”

      “不是有你嘛。”素来生人勿近的冷峻将军,此时在她面前,反倒带上几分孩童般理直气壮的意味。

      他想了想妻子的提议,道:

      “唔,内宅的事你做主,你定便是,以后不用知会我。”

      苏盈刚想开口,齐歌转过头,看了眼水榭外的天空,彼时日落黄昏,天际拖着浓艳的火烧云。昏暗的天色里,他又紧紧拥抱了一下她,低声道:

      “本想着陪你一起吃个晚饭,既然你已经吃过了,京兆府那边还有事要同我商议,我晚上就不回来歇息了。睡前你记得按时喝药。”

      虽然早有预料,苏盈还是难掩心中失落,低低地“嗯”了一声。

      恍惚之中,她忽地想起,明天似乎就是自己二十二岁的生日。

      齐歌正要转身离去,背后响起一个细微的声音:

      “夫君。”

      他止住步,回头看她,苏盈犹豫半晌,还是开口,换了昔日亲昵的称呼请求他:

      “洛洛,明日无论如何,能不能留在家里陪我一天?”

      他微微一愣,想起什么似的,凝视她半晌,道:“好。”

      夜色朦胧,风恬月朗,偶有夏蝉低低鸣语,静谧而幽然。

      苏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是孤枕难眠。

      碧纱橱里陪床的侍女早已睡熟,苏盈索性自己起床,给香炉里添了把安神香。

      添香的时候,她总感觉窗外似乎有什么人在注视自己,目光透着几分寒凉冷意。

      然而等她凝神去看,又什么都没有,只有梧桐树的枝条映在窗户上,婆娑摇晃。

      苏盈心想自己大概真是太想齐歌了,以至于连树影都会看花眼。

      她微叹口气,重新回到床上,安神香幽幽地燃烧着,香气的作用下,她总算合上眼睛,缓缓进入梦乡。

      次日清晨,苏盈特意起了个大早,在衣橱里挑选良久,总算选了件缥碧色的对襟薄纱衫,搭配石榴红的绣金千褶裙,群青的披帛自臂弯间拖曳而下,颜色鲜艳却又不失稳重。

      双鸾葵花镜皎洁光亮,镜中女子缓鬓倾髻,浓密的发间箍着金缕制成,上嵌珍珠玛瑙与玳瑁翡翠的玉珑璁。

      然而繁盛的装饰下,却是一张素净的心形脸,下颌的线条流畅而精致,只是未免过于单薄。

      ——成婚这些年,她未见富态,反而比起少女时期,清减了几分。

      两年前的一场重病,着实令她失去了许多明艳的颜色。

      “半夏,紫苏,拿些胭脂水粉来。”苏盈开口道。

      侍女应声称喏,不须臾的功夫,便为她呈上一盒寸许长的妆花檀木匣与两只小巧的青玉瓷罐。

      苏盈依次揭开瓷罐,其中一瓶是紫茉莉花籽磨碎后,加入珍珠粉制成的粉霜,莹白柔腻,另一瓶是新鲜玫瑰花拧出汁子后配着花露蒸成的胭脂膏子,花香扑鼻。

      苏盈先是以珍珠粉在脸上浅浅敷了一层,又用簪子挑了些胭脂膏子,以水化开,轻柔地扑在双颊,为自己增添了些娇艳。

      理完面妆,苏盈执着螺子黛,给自己勾勒出两弯新月眉,随后打开檀木匣,里面盛放了各式各样的花钿。

      她选了朵晚霞色的三扇钿,轻轻呵气,化开花钿后的鱼胶,然后粘于额头正中央。最后才用小卷的丝绵沾了胭脂,往唇上一抹。

      此时日出东方,金色的暖阳自窗格里透出,斜斜落在妆奁上,苏盈对镜自照,顾盼之间仿佛春风吹拂桃花,露华正浓。

      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无端端的,她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诗。

      可惜韶华白首,最易辜负的,便是年少时光。

      梳妆完毕,苏盈吩咐厨房好好准备一些齐歌爱吃的菜肴,又恐怕下人手忙脚乱,非亲自去厨房看过才放下心。

      回过头想想,苏盈自己也觉得好笑。

      ——明明是她的生辰,却事事以他为重,哪有半点当年在西州叱咤风云的日圣女的影子。

      然而随着太阳的西斜,她等到下午,都始终未曾见他归来。

      失落与酸楚一齐涌上心房,苏盈终于忍不住戴上垂纱的帷帽,叫了两个心腹的侍女陪同,乘车向着光德坊东南隅的京兆府驶去。

      时任京兆尹的是廖家长房次子廖桦志,起先还未认出苏盈是谁,直到她拿出代表将军夫人身份的玉牌,他才反应过来。

      原来,眼前女子就是齐歌那个传说中一直呆在府里养病,轻易不肯见外人的内眷。

      在得知苏盈的来意,这身着朱红官袍的爽朗青年面露惊诧之色:

      “夫人是问齐将军的去向?他不是一早就回家了吗?”

      ——回来了?

      苏盈黛眉轻蹙,显然一头雾水。

      见她不解,廖桦志又解释道:“听说齐将军家中有事,连早膳都未曾享用,天未亮便回去了。”

      向京兆尹道谢过后,苏盈重新坐上回府的马车。

      回到齐府,她依然没见齐歌人影,心烦意乱的苏盈一路漫步至后花园,忽见一名小厮慌慌张张地端着铜盆跑来。

      对方没看清楚路,直接和她撞了个满怀,铜盆里的水倾洒而出,里面装着的巾帕也掉在了鹅卵石路上。

      发现自己撞了夫人,小厮吓得魂飞天外,一迭声地道歉。

      看到他惊恐的样子,苏盈本想轻饶他,然而当小厮捡起地上的丝巾,苏盈一个眼尖,看见丝巾上染血,还有一圈明显不是中庭式样的花纹。

      纵使是再迟钝的人,也不免察觉几分异样。

      苏盈冷声叫住慌张离去的小厮:

      “慢着,说清楚这丝巾是怎么回事。”

      小厮眼神躲躲闪闪,“是,是小人无意中捡到的……”

      苏盈柳眉倒竖,“捡到的?捡到的丝巾上面怎么沾了血?若敢隐瞒,我现在便发落了你。”

      见苏盈动怒,小厮赶忙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

      “不是小人隐瞒,实在是将军、将军不准我说出去啊!”

      苏盈心里的疑云愈发浓重,道:“你好好给我说清楚,将军那里我自有应对,不至于误伤了你。”

      小厮这才吞吞吐吐地开口:“将军……将军俘虏了一个异邦女子,现如今,现如今就关在别院里。这丝巾……丝巾正是她的。”

      听到小厮的话,苏盈整个人如坠冰窖,今日是她生辰,他却在府里私藏其他女子,还勒令下人向她隐瞒,这未免太过伤人了些!

      但回过神来,苏盈又想,凭她对齐歌的了解,他不是那种色令智昏,喜新厌旧的人,其中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由,才令他如此。

      对,齐歌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她同他少年夫妻,情谊深厚,他、他决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想到这里,苏盈没有丝毫迟疑,提起裙袂便向着别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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