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143、安得情怀似昔时（1）

　　月色迷离，薄薄的烟云缭绕其间，令原本澄澈的月华带上几分阴翳。

　　一曲终止，颜舜华丢下剑，拿过酒壶仰头痛饮，然后道：

　　“难得如此开心！也算不枉此生！”

　　洛孤绝同样弯了弯唇角，收剑回鞘，向他举杯：“共饮。”

　　云无心与苏盈亦是举起杯盏，就在四人把酒言欢之际，夜空中忽有耀目的光华一掠而过。

　　苏盈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随后拉了拉云无心衣袖，“哎，快看，那是什么！”

　　云无心抬起头，惊道：“——流星？真的是流星哎！”

　　苏盈拉着云无心起身跑出席位，颜舜华和洛孤绝对视一眼，摇了摇头，继续举杯对饮。

　　长风浩荡，江水连绵，蔚蓝色的天幕璀璨光辉，一道道流光如丝带般划过，美得令人屏息。

　　船头两名少女迎风而立，无不是闭眼，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等许愿结束，云无心睁开眼，问苏盈：“你许了什么愿望？”

　　苏盈反问她：“你呢？”

　　“我么……”云无心看了身后的颜舜华一眼，声音罕见地有几分愁绪，轻声道，“如今的承剑山庄，风头实在太盛了。虽然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我还是害怕……”

　　云无心摇摇头，“所以我希望，之后的日子，能够平平安安。”

　　说完，她捅了捅苏盈，语声也不自觉拔高：

　　“我可都说完了，公平起见，你也要说出你的愿望！”

　　她的声音太大，引得洛孤绝也离开席位，走了过来。看到一旁的黑衣青年，苏盈故意拖长声调：

　　“我的愿望是——”

　　她嫣然一笑，指着他：

　　“我的愿望啊，九夷有多辽阔，我和他以后的路，就有多长。”

　　闻言，洛孤绝不觉一愣，颜舜华也没反应过来，半晌，才笑道：

　　“真是新奇的愿望，果然是苏姑娘的风格。”

　　洛孤绝给了他一个眼神，明白对方想和苏盈单独相处，颜舜华站起身，看向云无心，提议道：

　　“时间不早了，我先送你回房休息？”

　　云无心看了眼天色，确实如他所说，已经到了半夜。于是点点头，和苏盈道别过后，跟着颜舜华向厢房走去。

　　船舱两侧镶嵌着夜明珠用以照明，人行其间，恰似行于萤火的森林。

　　“为何不点灯？”云无心有些疑惑。

　　颜舜华笑而不语，幽深的亮光里，白衣的公子提着一盏薄薄的羽纱宫灯，引领她一路向前。船舱里是如此安静，静得只能听见裙摆从地上滑过的窸窣声响。

　　总算来到一扇门前，颜舜华停下脚步，转身问她：

　　“要不要亲自推开看看？”

　　“难道又有什么惊喜？”云无心斜睨他一眼，伸手推开房门。

　　才一开门，忽如其来的亮光让云无心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灯火摇曳，光影变幻如诗，盏盏水晶绣球灯笼下，无数幅画或挂或铺，画中少女似喜似嗔，穿着橙红或者浅黄的衣服，如春花般娇艳。

　　颜舜华带着云无心走过一幅幅画，一边走一边向她道：

　　“还记得吗？你五岁的时候，我们在瑶华池旁第一次相遇。”

　　“十岁，你刚学会写我的名字，我去玉清观疗养，和你在那里度过了三年。”

　　“十五岁，父亲向云家提亲，云老家主欣然同意，你我就此定亲，我带着你去看花灯，承诺此生只娶你一人。”

　　一幅又一幅，五岁、六岁、七岁……

　　云无心默默注视着一幅幅画卷，而画中的少女，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长大。

　　然而最后一幅画，在她的二十岁，戛然而止。

　　颜舜华停下脚步，在明灭不定的灯火里，凝视着她，轻声道：

　　“我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还能再给你画多少张，不过成婚以后，每年你的生日，只要我还能提笔，都会为你画一张新画。等我逝世，你作为承剑山庄的主母，定要独自一人面对许多事情，长夜漫漫，届时看着这些画，或许能有几分慰藉。”

　　听见他的话，云无心忽地生出几分怒气，随手抓住最近的一幅画，用力往地上一掷，然后把颜舜华往门外推。

　　“什么慰藉！你现在就给我出去！谁要听你说这些！你要真的死了，我立马改嫁！”

　　颜舜华哑然失声，推搡之中，忽有一物从云无心怀中掉出。

　　他从地上捡起来一看，却是只小巧的荷包，歪歪扭扭的针线绣着一枝梨花，旁边还有“舜华”两个小字。

　　看到他手中的荷包，云无心不再说话，突然蹲下身，抱住双膝，小声地啜泣起来。

　　颜舜华握紧荷包，弯腰轻拍着她的背，试图安抚她，不料却被云无心一把甩开，她猛地站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我不想守寡，我想你好好活下去，和我白头偕老！”

　　颜舜华微微一怔，又听到云无心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道：

　　“明明还好好的，你偏生说这么丧气的话，等我真的嫁过来，我们在一起没几年你就走了，你让我怎么办，我害怕没有你的余生，我更害怕，我会忍不住随你而去……”

　　太久了，这些话埋在她心中太久了，久到每每午夜梦回，她都会从梦中惊醒，生怕下一刻便听到他去世的噩耗。

　　颜舜华沉默半晌，终于伸出双臂抱住她，语声低沉而坚定：

　　“我答应你，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会活下去，绝不会留你一个人。”

　　“真的吗？”云无心抬起头，纤长的睫毛上犹自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颜舜华没有回答，低头吻住了她的双唇，云无心双眼不由自主地睁大，却也没有挣脱，而是环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迎合对方，将自己的身体与他贴得更紧。

　　情至浓处，颜舜华抱着云无心向身后的床铺倒去，金钗“叮”的一声坠落在地，少女七尺长的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在重重锦衾之间铺开。

　　灯火不知何时悄然熄灭，唯有淡淡的月光从窗户间洒落，墙壁上映出缠绵偎依的影子，宛若池水里的交颈鸳鸯。

　　甲板上，清风徐徐而来，红衣少女站在船头，凝望着前方涛涛无尽的江水。

　　洛孤绝默不作声地走上前，苏盈只感觉发间簪入一物，拿下来一看，是只红宝石的发簪，簪头雕刻成盛开的蔷薇。

　　他轻咳一声，别过脸：“按照中庭传统，拜月祭男女互赠信物，用以定情。所以舜华找许姜大师为和颐郡主定制点翠头面的时候，我也定做了一支。”

　　苏盈愣了愣，“可我……”

　　她没好意思说，自己因为不清楚这个习俗，所以什么都没给他准备。

　　想了想，她将手上的金铃褪下，又剪下一缕头发，与金铃一起编成同心结，然后绑在了纯钧剑的剑鞘上当作剑穗。

　　凝视着剑穗，洛孤绝开口：“刚刚宴会上，你说的愿望……”

　　苏盈双手撑着船舷，语声不自觉流露出向往：

　　“我以前在叶望舒先生的书里看过，九夷之所以叫九夷，就是因为上古时期，这片大陆与周围的海域除了人族以外，还生活着其他八个不同的种族。”

　　“南荒十万大山的密林里，生有洁白双翅的翎族；流光海中，半人半鱼，擅长唱歌，会泣泪成珠的潮音族；身材高大，逐风而跑，居于极北苦寒之地的硕风族，和身材矮小，住在地底洞穴的侏靖族。”

　　“由天地山川散落的灵气孕育出，以梦境为食的梦灵族；嗜血而害怕阳光，只能生活在黑暗里的隐血族；传说是九尾狐后裔的涂山族。最后一种，沉睡于归墟之渊，最神秘也是最为强大的龙族。”

　　他静静听着她的叙述，没有打断。

　　“九夷如此浩瀚广阔，我不愿拘束在一屋一院，只见死水微澜，而不见天高云远。”

　　说着说着，她回过身，定定地凝视他的双眸，“所以……替云炤昭雪以后，便随我离开吧。我知道你也不喜欢中庭这些繁文缛节。往后的江河湖海，山川风月，我想同你一起去看。”

　　他默然无语，只有风从彼此之间穿过。

　　千秋万世，她眼中只有一个他，而他眼中也只有一个她。

　　许久，洛孤绝终于点头：“好。”

　　听到他的回答，苏盈冁然而笑，双颊旋出浅浅的梨涡，小步跑过去扑向他怀中，洛孤绝亦是伸手揽住她的背。

　　天水皆清，影湛波平，静静倒映着船头相拥的一对璧人，纵使有万古长空，于此时此刻的他们而言，只求一朝风月。

　　花开两支，各表一支。

　　汧灵郡某间陈旧的宅子里，一身浅黄道袍的嘉柔长公主斜坐于床榻旁，银发如流水般拂落于她的肩头。

　　“你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床上的中年妇人面容枯槁，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道：

　　“句句属实，奴婢一个将死之人，再瞒着这个秘密下去，没有多大意义了。太子殿下当初命奴婢照顾好银蕊姬和小皇孙，可奴婢，奴婢……终是负了太子所托。”

　　“还望长公主殿下，正清皇室血脉，为庆德太子复……”

　　“复仇”两个字还没说完，乳娘的话便戛然而止，只是一双眼睛犹自睁着，似是写满不甘与怨恨。

　　许久，长公主伸手替乳娘合上眼睛，叹息一声：“原来……竟是我一直错了。”

　　她蓦地起身，吩咐道：“即刻启程，回承剑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