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132、东风夜放花千树（2）

　　醉花楼内是天井般的结构，才踏过门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正中一座云石砌成，雕刻成绽放的莲花模样的台子。

　　一群穿着五色纱衣的胡姬露着雪白的蛮腰在台上飞旋起舞，身上缀着的铜铃随舞步发出阵阵流音。

　　乡音难觅，这还是苏盈回到中庭后，第一次见到西州的歌舞，因此她不由得驻足看了好几眼。

　　“别看了，先找位置坐下来，我刚定了雅座，真正的好戏在后头呢。”云无心刻意压低嗓音，对她说。

　　苏盈跟着云无心上了二楼，雅座四面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帘，唯有对着正中莲花台的纱帘以流苏挽起，方便客人观赏底下景象。

　　黄梨花木的桌上已经摆放了精致的果盘与糕点，两名姑娘站在旁边斟酒倒茶，侍奉得十分周全。

　　苏盈随意拈了块点心，与云无心一同翘首期盼起花魁娘子的选举来。

　　美艳的胡姬一舞方歇，三名怀抱一模一样的琵琶，身穿不同颜色纱衣，蒙着面纱的姑娘缓缓登上台。

　　云无心瞥了一眼，道：“看来第一轮是比拼音律了。”

　　“那你觉得谁赢的几率大一点？”苏盈随口问道。

　　云无心想了想，指着最旁边穿淡蓝色纱裙的姑娘，道：

　　“别的不好说，不过第一轮的话，应该是她吧。”

　　“为何？”苏盈好奇。

　　“虽然她们的琵琶都是一样的，但三人之中，唯有她用的是龙香柏木做的拨子。龙香柏木量稀少而珍贵，非琵琶名家，是不会拿来做拨子的。”云无心向苏盈解释道。

　　“不过我也是猜的，没亲耳听之前，谁也不知道她的技艺，是否能配得上如此名器。”

　　话音未落，最左边穿着粉衣的姑娘已经开始演奏，琵琶曲声婉转动听，如同百转千回的小诗，声声皆是绵绵情意的诉说。然而云无心听了，只是摇了摇头。

　　第二名紫衣姑娘弹得的是《胧月夜》，比起先前姑娘的娓娓动听，她的乐声多了几分哀愁与朦胧，恰如缭绕着云雾的皓月，虽有清光万千，却只能被云雾所遮掩。

　　紫衣姑娘弹完，云无心神色稍微认真一些，向她看了几眼。因为听进去云无心的话，等到蓝衣姑娘开始演奏，苏盈放下手中的糕点，全神贯注地听了起来。

　　未曾想蓝衣姑娘才起手，第一个音符，便是断弦之音！

　　弦断的刹那，所有人皆是一惊。但她却不慌不忙，一双柔白的手执着拨子，在其余的弦上飞快地拨弄起来。

　　随着她的拨弦，曲调愈发高昂，弹至高潮处，竟隐隐带有战场上的金戈铁马铮鸣之声，然而降下来以后，又仿若杜鹃哀鸣，声声泣血，音音垂泪。

　　“是《倾国吟》——亦欲难觉归碧落，多少离散倾国中。”半晌，云无心总算开口。

　　“《倾国吟》？听名字，莫非和倾国之乱有关？”苏盈不禁道。

　　云无心颔首：“确实有关。当年风陵江氏嫡系满门抄斩，旁支男子皆充军，女子皆流放，这支曲子相传就是江氏某位贵女，在流放途中所作。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如今的大翌，居然还有人会弹。”

　　两人正说着，对面的包厢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打断蓝衣姑娘的弹奏：

　　“不用再比了，这位姑娘，我家公子要了。”

　　在场众人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皆鸦雀无声。

　　老鸨刚想开口说不合规矩，不料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沉重的箱子过去，打开来看，明晃晃的银光直接晃花她的眼睛——里面竟然装着整整一千两白银！

　　老鸨登时笑开了花，一个眼神示意，蓝衣姑娘抱着琵琶走下莲花台，默不作声地跟在小厮身后上了楼。

　　苏盈有些好奇她的模样，于是在她路过的时候，掀开帘子的一角向外看去，不料却瞥见蓝衣姑娘眼角一闪而逝的泪光。

　　看到姑娘的泪水，再联想起她所弹奏的铮铮傲骨的《倾国吟》与那句“亦欲难觉归碧落，多少离散倾国中”的诗，苏盈心里总归有点不太舒服。

　　于是后面两场诗词和舞蹈的比试，她都没有太认真看，只有在紫衣姑娘夺得花魁娘子的称号，摘下面纱时，才专注地瞧了瞧——确实是浓桃艳李，芳菲妩媚的一张脸。

　　云无心同样对花魁娘子的美貌表示认可，道：

　　“以前就听说醉花楼的姑娘，个个天姿国色，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但苏盈还记挂着蓝衣姑娘，因此没有听清楚云无心说什么，察觉她在走神，云无心捅了捅她：

　　“喂，我在说话呢。”

　　苏盈这才回过神，云无心令两位侍奉的少女退下，然后轻笑着注视她，促狭道：

　　“怎么，被花魁娘子惊艳到了？别忘了你和她一样，也是女儿身。”

　　“没有。”苏盈摇摇头，“我就是在想刚刚那名蓝衣服的姑娘。”

　　“唔，她琵琶弹得确实还不错，可惜就是不知道长什么模样。”

　　云无心想了想，又对苏盈道：“你要喜欢听《倾国吟》的话，回了承剑山庄我弹给你听呀。”

　　“你也会琵琶？”苏盈有些意外，没想到骄纵任性的和颐郡主，还有如此才艺。

　　听到苏盈的疑问，云无心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她还真会。

　　只见云无心随手拿起筷子，在瓷碗边缘敲了敲，仅只是几个简单的音符，便完美地再现了蓝衣姑娘被打断的前面一小节曲调。

　　收到苏盈敬佩的目光，云无心语声之中颇有几分自满：“想当年，我师父可是全大翌最著名的琵琶圣手白秋月。”

　　“写话本的念头断了以后，我不是和林秋水怄气么，她擅古琴，擅舞蹈，我便要母亲从宫中请来师父，让她亲自教我拨弦。所以这么多年下来，不说学得我师父所有真传吧，一半还是有的。”

　　苏盈恍然道：“怪不得刚刚几人还没弹，光从拨子上你就知道谁弹得好了。”

　　此时已经到了竞价花魁初绽之夜的时刻，云无心和苏盈都没有太多兴趣，两人一边随意地聊着，一边准备下楼。

　　然而她们刚走下楼梯，不远处的包厢突然传出东西摔地的巨响，与女子的尖叫！

　　苏盈想也没想，直径冲向声音传出的包厢，一脚踹开门，云无心紧跟其后。

　　“姑娘莫怕，有我在这，谁也不敢欺负你！”苏盈进门就喊。

　　但等她和云无心定睛一看，都愣住了。

　　——和两人预想的情景截然相反，地上躺着断为两截的琵琶，琵琶旁站着四五名世家公子，正手持酒盏，呆呆地看着云无心和苏盈，其中就有连日以来在七绝大会大出风头的齐曜。

　　正中的主位上，容色秀美的蓝衣美人香肩半露，斜斜倚坐在一位衣衫不整的锦袍青年腿上，完全是非礼勿视。

　　苏盈尴尬地伫立在原地，云无心同样有些神色灿灿。

　　一片沉默里，蓝衣美人总算开口：

　　“虽然琵琶毁了，但刚刚那只虫子好生吓人，还是王公子英勇过人，奴家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听了她的话，苏盈更加傻眼：“那你上楼的时候哭什么？”

　　“灵儿哭了？” 锦袍青年斜眼看向膝上的蓝衣美人。他的脸庞虽然英气，然而眼神中总透出上过战场的人才会有的狠辣阴鸷。

　　名唤灵儿的美人羞涩低头：

　　“这不是王公子以千两白银为奴家赎身，奴家喜极而泣么。”

　　苏盈一时五味陈杂，她原以为，能将《倾国吟》弹得如此傲然不屈的人，应是和这里的其他姑娘不同的。

　　似是察觉苏盈心中所想，灵儿蓦然开口：

　　“两位公子是不是觉得，奴家辱没了今日弹的曲子？不过你们又凭什么觉得，誓死贞洁，就一定比抓住当下的机缘来得更高雅呢？这里是青楼，可不是书院。”

　　听到她的话，苏盈与云无心皆是无言以对。

　　锦袍青年笑着拍手，挑起蓝衣美人的下巴：“说得好，我就喜欢你这性子，最烦林若吟那种又当又立的，幸好她早死了，不然本公子带你回天耀城，还真有些麻烦。”

　　“公子谬赞，奴家卑贱之人，怎可和先夫人相提并论。”灵儿笑着咬了口青年的手指。她仍旧倚在锦袍青年怀中，明明是巧笑嫣然的模样，一双微挑的凤目里，却隐约流转着冷光。

　　苏盈看不下去，一抱拳，道：“不好意思，我们搞错了，这就走。”

　　然而为时已晚，齐曜认出来云无心的身份，“和颐郡主？”

　　“不是我，你认错了。”云无心矢口否认。

　　她一拉苏盈的袖子，两人尽量静悄悄地转身离开，不料青年却突然开口：

　　“慢着，刚刚坏了本少爷的好事，你们这就想走？”

　　苏盈看了看云无心，云无心也看了看苏盈，满脸都写着“欲哭无泪”四个大字。

　　——按理来说，情节不一般都是登徒子逼良为娼，强迫羞辱之类的吗，然后主角英勇冲过去来个英雄救美，怎么成了她俩坏人好事。这和话本里写的不一样……

　　“虽说和颐郡主不愿承认，但您的样貌我还是记得的，再者说来，郡主殿下身边的人——”青年微微眯了眼睛，“你就是洛孤绝身边那个丫头吧？听说是个西州来的蛮女？”

　　“舅舅好眼力，正是她。”齐曜赶紧道。他口中的舅舅，正是眼前这名锦袍青年，王怀化的长子，王存远。

　　不久之前王存远的先夫人，林家大小姐林若吟过世，碍于岳父林阁老的面子，他不得不为她守了一阵子丧，因此今日才来碧落城。

　　事已至此，左右是走不了，苏盈也不肯在他们这些人面前服软：

　　“是又如何？关你们什么事。”

　　“果然是蛮族人的臭脾气。”王存远轻嗤一声，起身向前走了一步。

　　苏盈这才发现，王存远的左腿竟是有点跛的，怪不得七绝大会召开以来，没看他参加。

　　苏盈警惕地握住鞭子，王存远却未有半点惧色，反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男装打扮的西州少女，仿佛在看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只听得他道：

　　“好好一个良宵被你给毁了，和颐郡主没法动，拿下你，还不易如反掌？”

　　“这样……不太好吧。”齐曜有些迟疑，平心而论，自从小时候被洛孤绝收拾过，齐曜还是有点怕洛孤绝的。

　　“不太好？”王存远嫌弃地瞥了一眼齐曜，“没出息的东西，一个西州的蛮女而已，又不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再者说来，就算我动洛孤绝夫人，他又能怎样？”

　　“姐姐何等金尊玉贵的一个人，为着两家未来着想，嫁给你爹，你爹倒好，冷落姐姐多年不说，一转头就跟花魁生了洛孤绝这么个孽种！”

　　“如今洛孤绝的女人找上门，就跟他的贱人母亲一样，也是个西州来的蛮夷，你说，不给点颜色瞧瞧——”

　　他顿了顿，视线重新回到苏盈身上，目光顺着她的胸口一直向上移，最后落到少女白皙的脸庞上，蓦地一声冷笑：

　　“岂不是太可惜了点？”

　　“哦？是吗？”听了王存远的话，苏盈毫不避让地直视着他，浅浅勾唇，露出个甜美的笑容来，缓声开口：“可不可惜……”

　　“——还真不是你说的算了的！”

　　话音未落，云纹鞭如一道流光般，猛地甩向王存远！

　　凌厉的劲风声中，王存远闪身一躲，苏盈重新扬起手腕，再次挥鞭之际，她对身旁的云无心道：

　　“闪开，赶紧下楼回承剑山庄！”

　　云无心咬咬唇，看了眼苏盈，即便知道自己留下来也没多大帮助，然而依然不愿丢下苏盈，一个人离开。

　　与此同时，听见楼上传来的动静，醉花楼的打手迅速赶来，在王存远的命令下，将包厢围得水泄不通。

　　见势不妙，齐曜拉了拉身边随从的袖子，低声道：

　　“快去承剑山庄找颜少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