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130、正是年少轻狂时（3）

　　斜阳沉沉，天边镶嵌着绚烂的火烧云，仿佛锦鲤嫣红的尾翼。

　　云无心一路跟着母亲，穿过承剑山庄的重重建筑，来到会客厅，这才发现，除了颜舜华与颜庄主以外，座位上还坐着一名老人，与颜庄主谈笑甚欢。

　　那老人身着华贵不凡的锦袍，精心修剪过的胡须花白交加，苍老的脸庞虽然布满刀刻般的皱纹，但是一双眼睛却深邃犀利，焕发出别样凌厉的精神——除了她的爷爷，一直久居帝都的云家老家主，还能有谁？

　　看见云无心，云老家主站起身，向她招手：“无心，过来。”

　　云无心犹豫着，站在原地，不敢过去。

　　——她一直有点怕自己这个爷爷，毕竟折磨自己多时的教养嬷嬷，就是他特意从宫中给她请的。

　　看到孙女的模样，云老家主也没说什么，而是转向嘉柔长公主，道：

　　“陛下已经赐下圣旨，为舜华与无心择定了吉日完婚。我这次来承剑山庄，便是特意来告知你们这个喜讯的。”

　　颜庄主亦是开口：“今日请长公主过来，也是为了商议婚礼的相关事项。陛下的圣旨里已然写明，就在三个月后的十八号。”

　　听了两人的话，嘉柔长公主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只见她定定看向云无心，一字一字道：

　　“心儿，你若不愿，我会亲自进宫面圣，恳求陛下撤回婚约。”

　　一片寂静。

　　令人窒息的沉默里，颜舜华伫立在父亲身边，脸色发白，以袖掩口，似乎在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咳嗽，然而终究没能止住，咳得弯了腰。

　　看到他的样子，嘉柔长公主皱了皱眉，目光不着痕迹地从他身上移开，只是凝视着自己的女儿，等待她做决定。

　　颜舜华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云无心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颜舜华，忽然小声地道：

　　“我愿意。”

　　迎上嘉柔长公主不可置信的目光，云无心又重复了一遍：

　　“我愿意嫁给舜华。”

　　她的声音虽轻，神情却坚定无比，显然不是一时起意。

　　颜舜华显然也没有想到她会如此，不由得抬起眼睛，只见少女双颊晕红，湛亮的眸子犹如含着一汪秋水。

　　两人四目相交的时候，云无心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目光，唇角却微微翘起，堪比春花。

　　注视着女儿，良久，嘉柔长公主终于闭上眼睛，长叹一声，也没有商定婚礼的相关事宜，就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然而走出会客厅前，她忽又顿住脚步，微回眸，看向主位上的庄主颜如卿：

　　“成婚可以，但碧血玉叶花乃我玉清观至宝，是整座浮玉山灵脉的来源，决不会作为心儿的嫁妆，给予承剑山庄的。”

　　随着太阳的落下，暮色苍茫，嘉柔长公主的话回响在会客厅之中，带着掷地有声的决然。

　　有白衣的侍女掌灯而入，幢幢的烛影里，颜如卿沉吟不语，手指却不易察觉地攥紧椅子的扶手。

　　另一边，苏盈与洛孤绝牵着手，顺着来时的路，往茗汀院走。

　　“你今日为何会这样关注庆德太子？”洛孤绝随意问道。

　　“看嘉柔长公主那么怀念，随口问问咯。”

　　苏盈目光流转，其实她原本是想了解庆德太子有没有什么姬妾之类的，可惜嘉柔长公主似乎理解错了方向。

　　当着洛孤绝的面，她又不好直接问，不过看样子，以后可以多去长公主那里走动走动，说不定能打听出来什么。

　　洛孤绝将信将疑，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但刚刚见嘉柔长公主，她要自己防备一个人。

　　她说的人，究竟……会是谁？

　　蓦然之间，他又想起刚带着苏盈从西州回到凌霄阁时，师父遇刺，收到的那封没有落款，却告知七绝大会有变的信笺。

　　他记得，信的泥封应该用的是翌朝皇室特供的鎏金火泥，里面的字迹也是柔和纤细。

　　写信的人……会是嘉柔长公主吗？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正当洛孤绝思考的时候，前方的回廊，突然有粉衫的侍女端着铜盆迎面而来。

　　对方看也不看，直接撞向洛孤绝，将铜盆里的水洒了他一身，然后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道：

　　“是奴婢太不小心，还望洛少侠见谅，我这就给你擦擦。”

　　整段表演浑然天成，仿佛视他身边的苏盈为无物。

　　苏盈果断上前，道：“不用了，你回去吧。他这边有我。”

　　然后，她又上上下下打量侍女一番，道：

　　“我觉得你需要去看看大夫，要不我给你请一下神医谷的叶少谷主来诊治一下？”

　　“啊？奴婢一向身子健康，苏姑娘怎可血口喷人。”

　　粉衫侍女容颜还算秀丽，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含着水雾，不停瞟洛孤绝，仿佛下一刻就会在他面前哭出来。

　　“真的吗？”苏盈冷哼一声。

　　“那苏姑娘说说，奴婢有什么毛病。”侍女柔柔弱弱地道。

　　“眼瞎。”苏盈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旋即拉着洛孤绝，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到茗汀院，苏盈还是气鼓鼓的，随手扯过一朵盛开的秋菊不停地揪花瓣泄愤，直到花瓣落了一地。

　　洛孤绝总算开口，双手抱胸，问她：“吃醋了？”

　　苏盈瞪他一眼，没说话——早知道就让他把斗笠戴上了。

　　自从她在延夏城和他提过一次，如今洛孤绝在自己身边都是不戴斗笠的。

　　等气消了，凝视着洛孤绝俊逸不凡的面容，苏盈不由自主地想，都说“北有承剑颜如玉，南有凌霄墨衣侠”，颜舜华和洛孤绝并称中庭双璧，比起洛孤绝万年不化的冰块脸，明明颜舜华看起来更温和，经常是笑如春风，彬彬有礼。

　　然而别说世家小姐，据苏盈这几日的观察，连勾搭他的侍女都没几个，完全和话本里写的截然不同。

　　哪怕是洛孤绝身边的莺莺燕燕，都比颜舜华多。

　　不提林秋水，从两人入住承剑山庄的那天起，像刚刚那样，直接冲着洛孤绝来的侍女都有五六个。

　　这样看来，比起桃花，大家都还是很惜命的。

　　苏盈将自己的结论告诉洛孤绝，洛孤绝沉吟半晌，点评道：

　　“你总算聪明了一回。”

　　苏盈一撇嘴，她知道洛孤绝指的是自己刚来中庭那会，试图闯入承剑山庄偷窥颜舜华的行为。

　　不过苏盈也产生了另一个好奇，为何明明承剑山庄的庄主颜如卿看起来很年轻，其余的长辈也没有多大的样子，但是外界的传闻，都是统一将其称为“老顽固”呢。

　　她好奇问洛孤绝，洛孤绝淡淡道：“因为历任承剑山庄的庄主，寿命都不长久，鲜少有人活过三十岁。而颜家其余的人，无论是谁坐上庄主的位子，都会和以往的庄主一样，英年早逝。”

　　“这么惨？”苏盈有些惊讶，“怎么搞得好像有诅咒一样。话说回来，颜舜华的心疾，该不会也是家族传统吧。”

　　“有传闻说，颜家的先祖，为了弥补鸣玉关之战里自己的过失，曾与翌.太.祖签订一个契约。”

　　“契约？什么契约？”

　　“鸣玉关之战结束后，才出生不久的念笙太子，因在战乱中感染伤寒，一连七日高烧不退，所有御医都束手无策，棺材都准备好了的时候，念笙太子却奇迹般转好。”

　　“没多久，一向健朗的颜将军突然称病还乡，在碧落山修筑好承剑山庄后，未满三十岁，留下一个刚出生的幼子便撒手人寰，而这个孩子也是二十五岁就早早离世。正是从这时开始，颜家一任又一任家主，均短命早夭。”

　　“按这个说法来看，颜家背后好像还真有什么隐情。不过这代价未免也太过惨重了，世世代代，无人长寿。”苏盈禁不住感叹道。

　　“或许是吧。手握天下之权，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洛孤绝平静地说着。

　　毕竟如今的承剑山庄，已然成为连皇权都可以藐视的存在，饶是如此，颜家的历代家主依旧没能摆脱传闻里的宿命。

　　与此相反的是，即便夏侯皇室日渐式微，但每一任皇帝还是很长寿的，即便遭遇刺杀，侥幸躲过去以后也能颐养天年。

　　在男子平均年龄只有五十岁的中庭，大翌朝历任皇帝往往都能活八.九十岁。

　　唯独这一代的颜庄主是例外，在洛孤绝的印象之中，几百年以来，颜如卿似乎是唯一一任活得比皇帝长久的庄主。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当年倾国之乱没有发生，如今在位的，便该是庆德太子了。

　　“怪不得那些世家小姐不愿亲近颜舜华，我还以为她们是被老顽固们吓到了，敢情是因为这个。想想也是，哪个姑娘想年纪轻轻，就成为寡妇，守一辈子空房。这要搁我，早改嫁了。”苏盈摇摇头，无比自然地道。

　　听到“改嫁”两个字时，洛孤绝凉凉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不过颜家既然世世代代皆是如此，那些世家大族也知道主母容易守寡，怎么还有人愿意将女儿嫁到颜家？”苏盈又问道。

　　洛孤绝微叹口气：“不是所有家族，都愿意考虑子女的终生幸福。联姻所带来的权势、地位也很吸引人。而且——”

　　他顿了顿：“五姓七绝，除去与皇族联姻，只在内部通婚。”

　　“什么五姓七绝？我知道七绝宗派，这个和颐郡主和我说过。”苏盈好奇道。

　　“中庭世家虽多，但只有汧灵颜氏、延夏齐氏、云中沈氏、萤川叶氏、青溪廖氏，是自兆朝之前，更久远的夲朝，就有的。”

　　“原本应该还有风陵江氏，但因倾国之乱，宣武皇帝诛杀江氏阖族，因此只剩下五个姓氏，与七绝宗派一起，被统称为五姓七绝。这五个姓氏，历经了夲朝、兆朝，及至翌朝，近千年的时光，在中庭屹立不倒。”洛孤绝耐心解释。

　　苏盈听闻不由得愣住，“我记得翌朝开国四名将，廖映染、顾燕衣、齐鸣、颜之墨……这么说来，四个里面，三个都是出自五姓？这也太可怕了吧，改朝换代都动摇不了它们地位。”

　　洛孤绝淡淡道：“皇帝的姓氏也许一朝一换，但满堂朝臣，各大宗派，却永远有五姓子弟作为中流砥柱。此五姓，恃其族望，耻与诸姓为婚。”

　　“虽然宣武皇帝在位时期，已对五姓大为削弱，并在倾国之乱之中除去风陵江氏，后又提拔重用了王氏、林氏、岳氏……等几个新的世家。但五姓力量，依旧不容小觑。能与五姓结亲，对于中庭任何一个世家而言，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苏盈了然，“难怪云家执意要将云无心嫁给颜舜华，这样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记得云无心曾提过，嘉柔长公主其实不愿意将云无心嫁到承剑山庄的，是帝都云家那边极力促成。长公主出家多年，无法左右云家的决定，只能不停往后拖延成婚的日期。

　　想到此处，苏盈不禁对云无心生出几分同情：

　　“无心……唉。你看颜夫人现在的样子，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等无心真的嫁过来，按照中庭的规矩，肯定要侍奉这么个病恹恹的婆婆，万一颜舜华真的……你说无心往后日子可怎么办呐。”

　　“什么怎么办？”

　　苏盈刚感叹完，被议论的正主就出现了。夕阳的余晖里，云无心一路穿花拂柳，向着两人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