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灵》落落汐

79、章七九

　　有多久没有被程然一句话噎到失语了……南希落一时有些失神，但很快从心底升起的惶惑冲散了那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柔情，她急着想要散开拦在她面前的天火，但方才操纵一整座亡城，阻挡阴兵猛兽，放出天梯，维持迦叶的生命体征，都耗去了她太多灵力，这一激动，气血上涌，竟喷出一口血来。

　　南希落想去阻止程然登塔，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她这么千方百计让程然绝了许第三个愿望的念头是为了什么？结果，他竟然主动要登塔还行？他是觉得自己像九尾狐一样有九条命九个魂魄能拿去挥霍还是觉得他的魂魄不值钱，南希落这么想着，心中无端多了些委屈和生气，觉得自己先前做的努力，忍受他的冷言决绝全白费了，种种复杂情感交织在一起，竟让她从无中又生出了点气力，迈开腿去追他。

　　“等一下！”南希落跑到程然面前，张开双臂做了个阻拦的动作。黑塔在她的背后静静矗立着，直插天幕看不到底，所有的光在触到黑塔塔身时，都会被一种微不可见的能量影响，产生波动，这使得外界看黑塔，除了如渊的压迫感，还始终伴随着一种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看不真切的效果，像是蒙着一层缥缥缈缈的雾。

　　程然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南希落，她的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胸口起伏着，额头上布满了汗珠，那些歪歪扭扭攀在她裸露肌肤上的青黑色纹路，和眼尾那只像是有生命一样的黑色蝎子，让他看着很不舒服，不知怎么，程然总觉得南希落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加孱弱了，仿佛一只随时会被折断羽翼的蝴蝶。

　　彻底融合吸收了幽冥四神器之力的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幽冥之力过于强大，强大到能够影响阴阳的守恒，蚩焕当年将幽冥之力打散，分注四神器让四个毫无交集的种族看守，就是为了削弱它的一部分力量，也借此让幽冥四族互相牵制，幽冥之力确实会侵蚀拥有者的样貌，可同时，也会让拥有者变得更强，赐予他改天换地，崩倒阴阳的强大力量。

　　南希落将天汐域带入了幽冥，整座城池完全依附她而生，她的灵力消耗急剧，但自始至终，她似乎动用的只有镇魂帖的力量。

　　程然皱眉，双眸中有不解之色一闪而过，你是在顾忌什么吗？这种想法一出来，他坚硬的心就裂开了一道缝隙，识海中那些曾为她的所做作为找的借口，曾与她相处的甜蜜与快乐就按耐不住的层出不穷。可是，可是……她取出了轮回盘。

　　程然无法忘记那天在昆仑之境她的漠然与他的绝望。她做了什么，他都可以原谅，都能陪她去寻解决之法，唯独这件事，他无法原谅。

　　南希落见程然始终没有说话，神色渐渐黯淡了下去，她心中酸楚，低声说，“程然，你可以生我的气，你甚至可以杀了我，可是，你不要因为和我赌气就……”南希落说不下去了，声音越来越低，“你知道登上黑塔意味着什么吗，从黑塔计划的第一天，天汐域还未亡城起，幽煌就想要用你的魂魄突破黑塔的铸造封印了。”

　　“和你赌气？”程然低声笑了，“你为什么觉得我的这个决定不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得出来的？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吗？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让开！”程然快步向前，抓住南希落的肩膀往旁边一带，他其实手上没用多少劲，但南希落却轻轻一下就被他推开了，他一狠心，不再看她，径直朝黑塔走去。

　　楚轩逸从后面扶住南希落，目光投向程然阔步离开的背影，“好了落落，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你就别管了。”

　　南希落推开楚轩逸，愠道，“你是不是对他说了什么！我说了我可以帮你们重新回到神界！你为什么不守信用！”

　　“我发誓……”楚轩逸苦笑，抬起右手伸出三个手指，“我真的没有对他说过什么。”

　　“那他发什么抽要去送死啊！”南希落觉得不可理喻。

　　“可能……他曾经说的愧疚，是真心的吧。”楚轩逸自嘲似的笑了笑，眼底深处起了些许涟漪，涟漪冲散了他向来的阴郁和戾气，“我从未相信过，岐沧对我们愧疚于心，直到……他今天真的如约出现在了流月城。”

　　南希落皱眉，眼底惑色越来越深。

　　“三日前，他来幽冥找过我。”

　　——“当记忆还未被唤醒的时候，我曾经为了找南希落和秦筱一起过天道去了天汐域，在风雪中，看了很多亡灵叙述的久远的故事，那天我以第三者的视角，听到了重伤的岐沧对你说过的话，看到了那时他的眼神，我无法替自己解读那份心情，也无法辩解自己所做的一切，但请相信那时我对你说的话，无论你们做了什么，两次的弑神之战也好，加速了阴阳的倾倒也好，这一切的根源，如果当时的我不执意借走长命灯去塑造理想的神，不在经过冰海天域时执意和幽冥征战，就好了。”

　　——“……”

　　——“你知道吗，我这一生似乎都在愧疚，这就像一个枷锁，不管是我在为神的时候，还是为人的时候。我愧疚于幽煌，所以把青阳送给了幽冥，签订了互不侵犯的条约，不想以后妖界与幽冥征战殃及到你们，可我没有考虑过青阳的感受，后来我一直愧疚于青阳……直到现在他们还在恨我，从我入幽冥以来，青阳无人相迎。再后来我愧疚于天汐域，我为了霂离毁了轮回道，到头来力不从心无法保住天汐域，还让整个幽冥乱了套，从我任性选择堕神入轮回的时候，我便愧对了攀附于真龙的妖界，愧对了我的子民。”

　　——“即使这最后一世，我愧疚于航远，愧疚于埋骨于西特里雪山的战友们，我毁了航远的梦，也没能做到和战友们同生共死……甚至现在，连诺诺，我都没能守护住。”

　　——“我不想再戴着这些枷锁，消耗着妖界对我的情感苟活下去了，五日前，阿塔娜已经放开了我的命定星，在我的生命走向终局前，我会帮助你们回到神界。”

　　…………

　　在程然登上黑塔的同时，酆都帝君已经亲自带兵守在了流月城对岸，一排排阴兵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似乎没有进攻的意思。

　　楚轩逸一直没有看到夜岚的出现，但此刻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黑塔上，无意识忽略了这个微小的违和感。

　　南希落蜷坐在一边，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大脑像宕机了一样，只来来回回的反复出现，阿塔娜已经放开了岐沧的命定星这件事。她原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程然置身事外，可他竟然决绝到直接放弃一切，一心求死！这不是她想要的事态发展！手无意间触到了一个硬物，那天从听潮阁取下的黑卡权限还没来得及处理掉，一直带在身上。

　　南希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去思考前因后果，将零碎的片段串成一条线，那天她在听潮阁看到了青鸾从窗口放出去了一条小蛇，还看到了插在山河灯上的黑卡权限，权限只有两张，一张在楚轩逸那里，一张在夜岚那里。

　　楚轩逸的那张黑卡之前借给了南希落，她一直没找到机会还，就放在程然家，他的房间里，她决心去天汐域收镇魂帖，走得很急，只来得及给程然留了一条‘珍重’的短信，别的什么都没带走，那张黑卡权限也应该留在了那里。夜岚如果动用山河灯，绝对不会蠢到把权限留在上面，于是青鸾用的那张只有可能是程然给她的。程然在找什么？

　　等下，夜岚呢？南希落忽然怔住。

　　她心底无端起了惧意。

　　南希落思绪纷飞的时候，程然已经登到了黑塔的塔顶。一望无际的黑色包围吞没了他，他亮起金色的双瞳，身上的鳞片一片片凸起，渐渐显露出了真身，他神识发散出去，试图与黑塔中的灵建立联系。

　　他似乎看到了在千年黑塔建造的过程中，阶梯围绕建筑盘旋而上，无数个灵魄正肩负筐篓将一块块寒铁石板运送上塔顶。

　　那些充当劳动力的灵魄不知已在这里几千几百年，有的一只手臂一条腿已消失不见，只靠着半边
　　身体背着几乎能压垮他重量的筐篓一步一步慢慢的顺着阶梯爬上去，像是虔诚不知苦难的信徒，灵魂永献阎罗，千世百世直到黑塔竣工。

　　他心中有悲伤涌出，一点点的放松下去，魂魄慢慢离体。

　　感受到神的气息后，隐藏于黑暗中的灵渐渐亮出了眼睛，争先恐后的拖着无形的身体，飞向神的气息处，贪婪的吸取着那个人身上的神力。黑暗中，漫天萤光闪烁，他们附在了程然慢慢蜕下的魂魄上，点点荧光聚集在一起，竟然缓缓勾勒出了一个龙形的发光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