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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失踪的阴阳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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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也回到黄泥路上,此时天色已晚,灰云坠落,四野疏旷寂寥,阴风阵阵吹得尘土漫天。僵直的黄泥路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另一条和它相差无几的土路从它中间横穿而过,交错成一个巨大的十字,十字背后是起伏的山坳,而十字中央,隐约伫立着一座红墙青瓦的庙宇,在这天地昏暗的背景上,犹如一滴粘稠的血。
郦也沿着黄泥路一直走到十字路口附近,张望了一会儿,横着的那条土路远处勾勒出一个小黑点,小黑点缓慢移动着,大约十几分钟,到了郦也近前,是一个拉着架子车的大爷。
有了刚才差点被掐死的经验,郦也不敢贸然行动,他只是站在路边,远远朝大爷喊:“大爷,请问你是人吗?”
大爷被他吓了一跳,停下架子车,瞪着眼问:“你说撒?”
大爷说的是方言,鼻音很重,万幸这种方言并不复杂,郦也能听懂,但他觉得本地鬼会说方言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所以不能由此断定这大爷就是人,于是保持警惕道:“我想问路。”
“问路啊,”大爷将胳膊肘搭在架子车把手上,“你打哪儿来?我听你说话不是我们这的。”
郦也抬手指了指土坟堆的方向。
大爷却愣了一下,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表情:“上官村啊……”
不等郦也接话,大爷就道:“你是上官村村长从镇上请来续写《村志》的吧?不过天还没黑,你来早了。”
“早了?”郦也抬头望了望暗沉的天色,“现在还叫早?”
大爷抹了抹下巴,从架子车边沿捞起一把黄铜旱烟烟锅点上,“吧嗒吧嗒”抽着,另一手指了指十字路口竖着的那条路,道:“打这上去就是上官村,横过来这条过去是前峪村和后峪村,这地界叫‘东西不睡,南北不醒’,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郦也摇头。
“就是讲,前后峪村的人没睡的时候,上官村的人是不会醒来的。”大爷将烟锅在架子车辕上磕了磕,抬起黝黑的眼皮,“他们啊,都是晚上出来。”
郦也刚想问他们为什么跟蝙蝠侠一样昼伏夜出,大爷却抬头看了看天,连忙收了烟锅:“和你在这说话,天都要黑了,我得赶紧走。”
他说罢,朝着十字路口红墙庙宇的方向揖手一拜,匆匆拉起架子车离开,走了两步,复又回头对郦也道:“你看看,前头那几个是不是和你一道的?”
郦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土坟堆旁的路上不知道何时站了几道人影,就像凭空出现的一般,郦也再回头,拉架子车的大爷已经不见了,十字路上只余莽莽黄土。
郦也心想,这大爷果然不是人。对于消失的大爷和他刚才说的话,郦也有以下三点要讲:第一,上官村的人为什么昼伏夜出?第二,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应该对应四个村子才是,可是大爷只提到了前峪村、后峪村和上官村,为什么会没有下官村?第三,这里的鬼果然说方言。
念头纷陈之际,远处那几个人已经走到了他跟前,最先的是个短头发的女人,她打量了郦也两秒钟,目光划过他的脸颊时一瞬间变得惊艳,但很快又归于冷漠,出声问他:“新人?”
郦也听不懂她的话所以没有回答,女人笑道:“这回可真是稀奇,一共三个新人,两个长得都跟电影明星似的。”
她身侧后方站着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冷嗤道:“在这地方长得好看是最没有用的,这小白脸……啧,生死有命。”
短发女人回过头,对着队伍最末尾的一个男人说道:“既然他也是新人,正好你又落单,让他和你一组怎么样?”
长夜将至的昏光里,郦也望过去,看见一个身形颀长、挺拔如竹的侧影,那人闻言点了下头,未作其他反应。
“我们在这等一会吧,”短发女人道,“一般这种落地没有具体场景的世界都会有人来接。”
众人点头应和,女人看向郦也,道:“我是余凌,你可以叫我凌姐。这个地方不你所生活的现实世界,要离开就得找到引路人,这里的‘原住民’会给提示,我们要根据提示完成某些任务,引路人才会出现。”
郦也发问:“如果不做任务会怎么样?”
大汉冷笑一声:“你可以试试。”
躲在他旁边的一个女生小声道:“会死人的。”
“是。”余凌的神色凝重了些,“这里会发生一些超自然现象,通俗的来说就是……有鬼。”
郦也点了点头,心想我已经见过了,当地鬼有点不太讲礼貌,而且不会说普通话。
余凌似乎对他平淡的反应有些惊讶,道:“如果有别的问题,可以尽快问。”
郦也将目光转向了汇聚的人群,这里算上他一共有十个人,以防万一,他确认道:“你们都是人吧?”
余凌:“……虽然这里可能有鬼,但我们确实都是人。”
郦也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余凌问:“先和大家介绍自己吧,你叫什么名字?”
郦也想起上官村犹如夜行动物的怪癖,语气深沉:“布鲁斯·韦恩。”
其他人:“……”
余凌显然接不上他的梗,只似笑非笑道:“你是外国人?”
“爱叫什么叫什么,谁知道能活几天……”大汉不耐烦地嘀咕,“还有兴致整个外国名字,我他妈还强森呢。”
余凌指了指大汉:“他和我一组,叫李三。”
很明显,这也是假名字。
就在这时,寂静的黄泥路上忽然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发动机声,众人的目光一齐暼过去,只见路的尽头行驶来一辆陈旧的蓝色机动三轮车,尘土扬起的灰黄雾气里,车子停在了路口,下来一个穿着尼龙夹克、脚蹬土黄胶鞋的年轻小伙儿,小伙儿小跑几步到了他们面前,挠了挠灰扑扑的头发,道:“本来天一黑就该过来接你们,但是村里出了点事耽误了……”
“没事,”余凌不动声色道,“我们也没等多久。”
“那行,上车吧,我们先回村里。”
这是一辆农用三轮车,后面的车厢原本应该是敞开的,但车主用铁丝焊了个架子,上面蒙着红蓝的条纹塑料布,勉强能够遮风防尘。余凌和叫李三的大汉打头踩着脚蹬爬进了简陋的车厢,其他人也跟着相继爬了上去,唯有郦也站在原地没有动。
走在最后的,是刚才余凌分配的和郦也一组那个新人。
那人停下了脚步,微微偏过头,他戴着一副细金属边眼镜,车灯在镜片上反射出一抹幽微的碎光,他语气淡淡:“蝙蝠侠先生,不走吗?”
郦也反应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现在对外宣称大名布鲁斯·韦恩,连忙大步跟了过去:“来了。”
走到车厢边时,他依旧回头望了一眼。
十字交叉路口,红墙庙宇隐没于苍茫夜色背后,静静注视着人间。
郦也爬上了三轮车,因为上去得最晚,就只剩下靠近车厢边缘的位置,塑料篷布搭起的车厢没有门,坐在这里,等一会车开起来的时候大概要吃一嘴尘土,但郦也并不在意,他坐下时暗自摸了一下座位,那似乎是用木板扎起来的,上面绑了两层蛇皮袋子当坐垫。而坐下后,郦也闻到一股隐约的腐烂腥臭味。
路上无人说话,车厢里淡淡的腐臭味很快被呛人的尘土味道所掩埋,大家时不时地咳嗽一两声,郦也始终盯着车外,车子速度并不算快,行驶过那片土坟荒地很久,田地里终于冒出来一排一排的肥堆,天已经黑透了,黄土地贫瘠,那一排排肥堆就像是皲裂皮肤上的疮包。
一直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才终于看到路边有低矮的土胚房屋出现,那些屋子远望去如同泥土块,隐约有亮光透出。再往里走,“泥土块”就密集了起来,大多围成四方形状的院子,而院子中央,陷进去一个巨大的、方方正正的大坑。
“地坑院。”余凌忽然道,“这里像是西北黄土高原上的某个村落,那儿的人习惯从地面开始挖坑,然后在坑壁上修窑洞来居住。”
坐在前面的一个面容沉敛温和的男人缓缓道:“要不是知道自己在‘失序世界’,我真的会以为到了关中或者陕北,这太真实了。”
“‘失序世界’?”坐在郦也对面的队友反问,他的声音很好听,清冷而有磁性,像压在林梢的雾凇。
“就是我们来到的这个世界,或者空间?不过这个名字早前进来的前辈起的,不是原有的名字,我们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队友“嗯”了一声,似乎若有所思。
车子忽然停了。
小伙子的声音从前面传出:“到村长家了,我带你们进去。”
大家鱼贯下车,刚才坐在车厢里看不清楚,下车后才发现,天黑的村子竟然很是热闹,家家灯火通明,烟囱里炊烟阵阵,路上更是有不少人来往,有人扛着锄头铁锨,似乎正准备去下地干活。
“怎么大晚上这么热闹……”队伍里有人嘀咕道。
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但小伙子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带着众人走过一截土坡,到了一个颇为气派的锈红色铁皮大门前。那大门上修了两层门楼,贴着整齐的青白瓷砖,门楼下悬挂四盏大红灯笼,照见门楣上一对门神,似乎是东方鬼帝郁垒和神荼。门神画像本极是威严神武,可他们的眼睛却不知为何用红布遮着,再被红灯笼的昏光一照,透出几分扭曲的诡谲。
郦也望了一眼门神像中央,那里嵌着一面像是八卦镜或者司南的东西,玻璃外壳反射出诡异红光,红光里,似乎有指针在缓缓转动。
小伙子扣一扣门环,半晌,有人来打开了大门,是个身材矮胖的女人,站在灯笼的红光里,一团圆圆的脸庞也像是个大灯笼般。小伙子问道:“婶子,我姑父起了吧,我把人给他接来哩。”
“起了起了,早起了。”圆脸女人说着往他身后望一望,“这就是镇上来的?这些人够吗不够?”
“我也不知道,”小伙子挠头,“还得看我姑父怎么说。”
“进来吧,他在上房。”
村长家的院子倒是没有地坑院,大门正对着三间砖瓦房,都和门楼一样贴着洁白瓷砖,而两侧的屋子依旧是土胚房,左右各三间,院子四角也挂着灯笼,照得院内晕红一片。
中间的砖瓦房门帘掀开,走出来个穿着灰蓝中山装的中年人,年纪在四十到十四五岁之间,他戴着一顶同色前进帽,黧黑的脸上三五道褶,眼睛却大得出奇,眼珠略微凸出,不笑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有几分凶戾。
不知道是不是面相显老,他看着要比方才的圆脸女人年龄大的多。
“姑父,镇上来的人。”
小伙子回过头道:“这就是我们上官村的村长,姓廖。”
“辛苦你们了。”廖村长摆了摆手,掀开门帘将众人引进了屋内,屋里只有一个雾蒙蒙都的灯泡,悬挂在屋顶中央,发出一轮晦暗的光,“都坐,小刚,去搬几个凳子来。”
里屋探出一颗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和廖村长有些像,脸盘子却跟了母亲,脸颊上晒出两坨高原红,小男孩偷偷望了众人一眼,“噔噔噔”跑出去搬凳子。
廖村长在众人之间张望了一下,精准的辨认出余凌处于他们中心的位置,便对她开口:“是这么回事,王家有个老人殁了,刚过八十九大寿,是喜丧,我们这的规矩是得大办,又临近年关祭祖,这都是大事,村里人忙不过来,请托镇上熟人请了你们过来帮忙,把这两件大事写进《村志》里头,连带着把以前的一些事也都写进去,我们村里没几个念过书的,你们都是文化人……”
余凌点了点头,刚要问写村志的要求,哪知廖村长话锋一转,眉头紧锁起来,继续道:“为了这两件大事,我去隔壁后峪村请了个阴阳先生来算日子,他是前天到的,昨晚在王家给算日子,我也在,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算完日子他就疯了,乱叫唤着跑出去,我们半个村子的人昨天找了一整夜都没找到,现在大家都累了,还有农活要干,你们看,能不能先帮我们找找人?不然我真没法给后峪村交代,唉!”
余凌和李三对视一眼,其中意思不言而喻,这次的任务,大概率就是找到这个疯了的阴阳先生。
“那个阴阳先生,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
“阴阳先生嘛,头发长的,在头顶有个道髻,穿得也和别人不一样,就是你们在电视里能见到的那种长袍子,反正一眼就能认出来。”
余凌又问了几点关于阴阳先生的细节,最后犹豫了一下,试探道:“好,不过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们长途劳顿,能不能先休息,明天再帮着找人?”
“休息当然没问题,不过……”廖村长一副为难的表情,“但人疯了,跑出去怕是要出事,要不你们上半夜先歇一歇,我让我屋里头婆娘给你们做饭,吃了后下半夜去找人?”
余凌为难道:“夜里去找人不太方便吧,还是明天白天——”
她话没有说完,廖村长的脸色立时大变,骇然道:“你难道想白天出去?”
余凌尚未回答,廖村长沉下脸:“你们是外地来的,别怪我没提醒,白天最不要出门……况且白天去找人,就算找到了,谁知道找回来的是什么东西?”
众人惊讶,难怪刚才进村时村子里这么热闹,这里的人作息竟然是黑白颠倒?
郦也站在角落里,一手撑着下巴。看来刚才大爷没有骗他,这里的人确实“日落而作,日出而息”。而且听廖村长的意思,白天的村子似乎有别的东西出来活动,“别的东西”或许指的就是傍晚他遇上的那个斗篷鬼?
余凌连忙换上笑脸:“我们不懂您这的规矩,还有别的要注意的吗?麻烦您在告诉我们一下,免得招惹冲撞了什么。”
廖村长脸色缓和了些,道:“小地方忌讳多,别见怪。除了白天不能出门,夜里出门也得看时间,有道是‘逢七不出门,逢八不归家’,你们注意这两个时间就行;对了,大十字上的庙不要去,那是我们村里供奉的神,外人不给进去的。”
“好的。”余凌答应着,廖村长的儿子提着两个小方凳“哼哧哼哧”进来,余凌道,“不用了,我们这就去稍微休息一下,一会去帮着找人。”
廖村长满意地点头,又对小男孩道:“去,让你妈把后院那几间窑洞的炕烧一下。”
小男孩又一溜烟跑走了,余凌试图再次和村长寒暄套近乎,但这次都是些没有营养的口水话,没有问出关键信息。
郦也不动声色将屋内的女孩们都打量了一遍,他想不起来送给他日记的朋友长什么样子,但他莫名的知道,这些人里没有他的朋友。
难道他猜错了,朋友并未来到这个世界?
他身旁站着那个小个子女生,女生看上去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郦也主动开口:“村长是人吗?”
女生对他突如其来的提问愣了一下,然后声音很小地道:“是……村长和村子里其他人就是这里的‘原住民’,怎么说呢,你玩游戏吗?他们相当于游戏里的NPC。”
郦也不玩游戏,但他知道NPC是什么意思。转念想,那他应该搞错了,他在十字路上遇到的大爷大概率不是鬼而是NPC,他不禁有些失望,因为“当地鬼会说方言”这个结论因此失去了论据。
女生见他不回答,鼓起勇气问道:“你也是打开了家里的门,然后就到了这吗?”
郦也心说我不是,我还有门缝渗血这个前摇,还得穿过一片嘀嘀咕咕的黑暗区域。可是为什么自己的打开方式和别人不同,难道是因为他们精神病院特别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但他没有提及这一点,而是问道:“你是凌姐说的第三个新人?”
女生点头:“你可以叫我小文,你们都好淡定……”
她偷偷看了一眼郦也的小组队友,忍不住问:“你们不害怕吗?”
郦也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新人和老人的意思是,进入这里一次并完成任务离开之后并不算结束,还会进来第二次,第三次?”
“是的,”小文的声音里透着恐惧和绝望,“他们说,只要你还活着,就会不停地被迫进入这里,直到死去,或者抵达——”
她没说完,门帘晃动,小男孩钻了进来,道:“爸,我妈把炕烧好了。”
廖村长站起身:“我送你们过去吧,一会饭好了再叫你们。”
“好的,麻烦村长了。”
余凌和村长率先出门,她对着李三使了个眼色,李三点了点头,在其他人都出去后,他蹲下来,尽力露出柔和的表情对村长的儿子道:“小朋友,你见过你爸爸刚才说那个阴阳先生吗?”
小男孩黑沉沉的眼珠转了一圈,歪着头道:“见过啊。”
李三又问:“能不能告诉叔叔,什么时候见过?”
小男孩道:“昨天。”
李三神色一喜,连忙道:“是在王家见过么?他疯了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都说了什么话?”
“不是,”小男孩拨浪鼓似的摇头,“在后院见的,他死了啊。”
李三神色一怔,听见小男孩继续道:“被我爸勒死的,眼睛翻出来,舌头吊了这——么老长。”
小孩说着,伸出自己猩红柔软的舌头,将手比到胸口的位置,大大的眼睛向上翻,露出灰蒙蒙的、颤动的眼白,而那舌头越伸越长,越伸越长,一直吊到他伸手在胸前的位置,像一条红色的蛇正在蠕动,涎水顺着长长的舌头滴滴答答流淌下来,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地说着:“就是……这样……我学得……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