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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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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窗帘被拉了上去。
昏暗的室内,一个人盘腿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光亮映在她清澈乌黑的瞳孔。
她柔嫩的皮肤在屏幕前忽明忽暗。
不时露出姨妈笑。
房间弥漫浓郁的奶香味。
佟玲手拿勺子,正一口一口挖着放在腿间的冰淇淋,目不斜视地看着电视上的英剧。
她的后背陷入沙发,轻轻挪一下粉里透白的脚丫,就有摩擦皮革的声音。
这时,玄关传来一阵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佟玲屏住呼吸。将跟前的电视关上。
一抹光亮消失在了室内。
她默不作声地倚着沙发,不仔细看,或许以为只是大号的靠垫。
就像小时候,她想,当父母吵得房屋震颤,她就会缩入一片黑暗,希望他们不会发现她。
高跟鞋“哒哒哒”地从她背后走了过去。
一只手“嗖”地一下拉开了窗帘。
佟玲仿佛一只在夜间觅食的生灵,轻轻发出“嘶”声,挤入沙发卷成了一团。
窗前的人回头看见沙发上的人。
不由后退一步。
“啊,吓死我了。”这个中年女人捂着胸口,双眼圆睁地瞪了过去,“你怎么不出声!”
室内涌入了刺目的光线。光尘在窗前飘舞。
佟玲眨了眨干涩的眼,挤出点水色,没有说话。
她将电视打开。
房间又响彻起了英剧的异国声音。
窗外,被夕阳染红的柳絮,飞旋在楼房之间。
窗前的女人是妈妈。佟玲认得出她今天是盛装打扮。
一件棕黄色的毛线外套、厚厚的黑色打底裤紧绷两条小腿、一双棕红色的高跟鞋,款式大概是上世纪才有。
妈妈的品味总是如此。
不甘土气,但却老式。
妈妈来到沙发后面的柜子跟前,利索地脱下一双肉桂色的薄手套。
柜子上的青瓷花瓶映着窗外的金天白云。
她从柜子上提拎起一件揉成了团的黑T恤:“你看看。我才出去多久。”
“干净的。”佟玲将一勺冰淇淋塞嘴里,语气好像要将这三个字用力刻在墙上。
蠢笨。
聪明。
佟玲注视着勺子上的冰淇淋,脑子跳出了一丝杂音。
她蹙眉。
冰淇淋看在眼前,双唇微开,慢慢塞进嘴里。
蠢笨。
聪明!
她一口吃下了这勺冰淇淋。
“干净的也给我收好。”妈妈斜睨坐在沙发上的佟玲,将黑T恤搭在胳膊上,“净知道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佟玲深吸一口气。拿起遥控器,调大了电视的音量。
“嘤死了。快关上电视,十里外的人都能听到。”
“谁听啊。”佟玲立刻回了一句。
她把遥控器扔沙发上,抱着冰淇淋,起身走去。
妈妈咂了咂嘴:“你姐后天要见亲家,请客吃酒,你就打算这么去?“
“什么这么去,那不是后天?到时候我会整理的。”佟玲敞开自己房间的门,“真是的,休个班,在家里都不得安生。”
“别穿睡衣在阳台乱晃,被人看着。”妈妈又瞪了她一眼,双手抓着沙发的灰色防尘布,使劲抖了几下。
“这是家居服!”
妈妈拍打几下佟玲刚才坐着的地方,光点飞溅,嘴里没停下:“都二十五岁的人了,玲,也该找对象了。等你姐——”
“二十四。”佟玲拽开了自己房间的门,冲着她喊,“我二十四!”
“二十五了。”
“你那是虚岁,我们年轻人算实岁。”
“别管实岁虚岁的,你也老大不小了,邻居家的那个谁都有孩子了。”
“孩子,孩子的!啊。”佟玲使劲拍上了门。
最好嫁给一个有钱人,爱情能当饭吃吗?——妈妈的名句。
佟玲闯进自己的房间。她倚着门,看着墙上贴着的一幅幅发行在她童年时期的明星海报。
他们正在面露微笑地俯视着她。
笑得太久了,她不禁觉得他们的笑,有了些怪异。
她用手把额头的一缕黑发往上抹去。
房间稍显拥挤。
左侧靠墙的书桌,以前满是厚厚一摞的学习资料,现在则是成叠的时尚杂志。布满灰尘。
她尽量将所有杂物都堆放过去。
仿佛为了填埋什么。
那个角落不再有书卷气,有的只是护手霜的芦荟香味。
右侧是她的小床。床还是以前的床,但上面的被子、床单早已跟父母没有了关系,都是自己毕业后才买的。
被子保持着早上掀开的状态,仿佛一坨山脉。银灰色的床单有些皱,依稀能看见她的睡姿痕迹。
床上也落满了她的发丝。
佟玲深呼吸。试图忽略外面妈妈喋喋不休的声音。
她捧着冰淇淋,坐在了电脑椅上,一坐下,奶香味就直往嘴里灌。
打开电脑。
手放在鼠标上。
色彩渐渐地浮现在了她的瞳孔。
“玲,出去把垃圾袋扔了,快去。”妈妈的声音透过房间的门涌入进来。
佟玲无声地张了张嘴。
把一只细瘦的白胳膊放在自己额头上几秒。
一鼓作气拿起电脑椅上的浅黑色褂子。
起身走出了房间。
“就知道懒。”妈妈正在用力地拖地,恍若要把地搓出一层皮来。
佟玲总觉得妈妈是在想象她。用拖把,狠狠地要将她那些不听话的想法,都擦得干干净净。
佟玲躲过去她的拖把。到玄关拿起一大包的黑色塑料袋,下了楼。
澄蓝的天,万里无云,天际淡金色的太阳托着一缕薄云。
风还算暖。
正值春季三月。
佟玲走到楼下的垃圾桶前,把袋子扔了进去,在轻风中双手插在褂子兜里。
望着这座破旧的小区。
没有一道墙是白的。
她也不记得墙什么时候白过。
周围楼房的阳台晾晒着衣服,不时听到孩子的哭闹声、夫妻的吵架声。
有时她会寻思,垃圾桶在这座就要拆迁的小区中是否有意义?
小区满是污泥的路上到处都是零食袋。
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在小区的花坛边撒尿。
一包婴儿的纸尿布裹成球,在楼下的绿化带上滚动,散发着让人避得远远的气味。
一辆车开进了小区。“佟玲。”副驾驶座上的女人对她招了招手。
佟玲认得她是小时候的一个朋友。只是自从高中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几次。
开车的是她丈夫。
就像妈妈说的,同龄的人大都结婚了,也都离开了这座小区。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结婚那么早?
佟玲对她勉强地一笑,望着汽车驶入了小区里面。
肮脏。
干净。
佟玲从垃圾桶拿出刚才扔进去的塑料袋。
她燥热起来,将垃圾袋再一次扔进了垃圾桶。
干净。
一只手还没放进兜里。
脑子又蹦出了一个想法:你很脏。
我很干净!
她又从垃圾桶里拿出那袋垃圾。
深吸一口气。
干净,干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用力地把这塑料袋使劲塞入了垃圾桶。
立刻迈步走进了楼房。
昏沉沉的楼道,佟玲蹙眉,看着脚下的一截截楼梯。
很脏。很干净。你很脏,我不脏,是垃圾脏,是那袋垃圾!
她抓了抓头发,继续往楼上走。
很脏。
“闭嘴。”佟玲扶着楼梯寒冷的扶手,大口呼吸,“干净!干净!别理会,别理会……”
她弓起身子。
从楼梯的空隙朝上面望去。旋转的方形,一个串着一个,仿佛陷入了迷宫。
她慢慢地直起身子,双手塞兜,这次很慢地往上走去。
很脏。
干净!我很干净!
佟玲在家里的门前,稍作停步,转动了有着铁锈的银色门把手。
而这一扇是新楼的门。
亮黑色的门把手,顺滑无声,仅仅碰到它,佟玲就知道它是两百平方米、配备电梯、昂贵的楼房的门把手。
隔着门,佟玲听到里面闹哄哄的说笑声。没有立刻去开门。
她上身一件墨绿色的褂子,里侧一件印着“我很开心!”的黑色T恤,腿上是紧致的铅笔裤。
鞋,这双还好。
佟玲在门前摩擦了几下鞋底。
一双白绿相间的运动鞋。
感觉舒适又轻盈,还能跑得快。
佟玲用手撩拨几下遮住额头的刘海。
她还是很有姿色的。
眉毛粗粗的,没怎么修过,但恰如天工。细一点俗,粗一点土。
眸子清亮,微眯着看人,回头看人,都让人心里一跳。
下巴小小的,抿唇笑时,会浮现一点月牙尖。
高高的个子,身材窈窕,双腿又瘦又长。
习惯微微弓着背。
害怕被所有人看着。
漆黑走廊的灯,忽闪忽闪淡绿色的光,四周满溢着新楼的油漆味。
佟玲把手心的汗往裤子上抹了抹。
沉住气。
望着她姐的房门。
姐姐佟瑗比她大三岁,学业优异,在亲戚面前是出了名的乖巧懂事。
现在她是公务员,未婚夫则是一个小公司的领导,日子安安稳稳。
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意味着缺乏激情。佟玲是不羡慕的。
她只觉得她姐的那种生活极其枯燥。
可父母对邻居谁的一谈到她姐佟瑗,就有说有笑。
不像佟玲。
她觉得每次父母看过来的眼神,都好像在说为什么同是姐妹,却……
佟玲从褂子兜里拿出手机。对着屏幕咧开嘴。上午吃了点韭菜包子。舌头舔了舔牙。不知道是不是牙缝里卡着韭菜。
门从里侧被人敞开了。
“来了,玲,怎么还不快进来啊?”开门的人是她姐佟瑗,比佟玲矮一些。剪着圆滑的斜刘海短发,没有一根发丝翘着,好像戴着一大碗果冻。
她整个人散发浓浓护肤霜的香味。
跟佟玲说话的时候,她姐佟瑗也不忘回头,对房间的其他客人满面堆笑说几句。
佟玲把叩牙的手放下来。
“快进来吧。”佟瑗带着她往屋里走,“吃饭了吗?有烤好的点心,还有水果,你想吃些什么吗?”
“不饿,你招呼他们就行,最好谁都别过来理我。”
佟玲跟着她穿过门堂,仿佛进入了一个小型的现代宫殿,好多的房间围绕在她的四周,一扇扇门绕得她找不到洗手间。
满屋亲戚,她这边的,还有她姐的未婚夫那边的。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还有她不太确信认不认识的。
沙发坐满了。隔着一道玻璃的房间,桌子前也都是人。
几个亲戚的笑声很大。
震得桌子上的果汁杯颤了几下。
他们招呼佟玲。佟玲就回答,叫他们。不然就装作谁也看不见。
她找了一个碍不着人的角落,拿出手机,倚着墙寻找wifi。
偷瞄着走来走去的人。
人群里,一个穿着黑色休闲西装,头发抹着油,到处拍人家肩膀的斯文男人,就是她姐的未婚夫潘小千。
发现他往这边看了一眼,佟玲没有理会,低头玩着手机。
窗帘微微吹拂。她一只手捏着它,想要卷入进去,藏起来。
潘小千这人吧,算是事业有成,亲戚谁的都觉得他好。
但佟玲就是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儿。不喜欢他。总觉得他是个伪君子。
无论怎么说。
佟玲都不想跟他扯上一点关系。
她抬头瞥见她姐佟瑗正跟厨房的妈妈聊着什么。不时朝佟玲她的这边看过来。
几分钟后,看着老姐走过来,佟玲装作刚才什么也没有看见,乖乖玩着自己的手机。
她的手机什么都没打开。只有发亮的屏幕,映着她清澈的双眼。
姐姐走近了。佟玲用手指点击屏幕,假装自己在忙着什么。
“觉得他还行吗?”佟瑗走了过来。
她一刻都不闲着,在银色的窗帘下,用手去调整白色窗框下的花瓶。
花瓶插着枝枝布料纺花。
不仔细看,或者不凑过去闻,绝不会以为那是假的。
“嗯?”佟玲慢慢地从手机上挪开视线,好像被打扰到了,飞快地看了一眼正在讨好她亲戚的男人,目光又落了回来,“也就那么回事儿吧。我觉得你可以找一个比他好的。”
“上哪儿找啊,我觉得他算可以了。”佟瑗望了过去。潘小千看到她,朝这边招了招手。她对他一笑。
“你要是觉得可以,那就无所谓了,还问我干嘛。”佟玲用手指摸了下嘴唇,看看四周,“饭还没做熟吗?”
“你饿了?”
“不是,我就是想赶快走。”佟玲没有拿手机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一会儿握着垂放,一会儿塞褂子兜里,“你知道咱妈非要让我来,为什么要在婚礼之前吃那么多次酒?就不能只在婚礼那一天去吗?”
“主要是认亲。”佟瑗从没停歇过,总有法子让自己忙起来。
她从桌子上拿起果汁:“要喝吗?”
“不。”
佟瑗将一个杯子放了下去。
“等等,还是给我拿一杯吧。”
“给。”
佟玲接过她姐递过来的一杯果汁,尝了一口,酸甜热乎。
目光扫视着房间挤满的人。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肮脏。
干净。
她蹙眉。
强迫想法不断撞击着她的脑子。
干净!
她又喝了一口果汁。
“你之前做模特,还在那个地方吗?”
“不了。”佟玲避开在场所有想要跟她说话的人的目光,凝视自己双手捧着的这杯果汁,“我现在在商场卖衣服,你要买的话,记得来找我,我给你优惠。”
“什么衣服?”
“阿迪达斯的那层楼上,有一个服装店,我是唯一的员工。”
“嗯。”佟瑗沉默了。
佟玲从她眼里看到了别的东西。
“对了。你先等一下。”佟瑗放下她的那杯果汁,一口都没喝。走了。
一会儿,姐姐回来时,拿着手机:“他公司经常组织一些活动奖励什么的,这个。”
她把手机屏幕拿给佟玲看。
“心理师李商?”佟玲看着手机上的电话号码。
佟瑗从兜里拿出一个会员卡:“这里面大概有二三十小时,你拿着它吧,我和他用不着。”
“啥意思?”佟玲抬头看着她。
“这个李商很厉害,似乎还拿过国际上的奖,对心理咨询之类的很擅长,我觉得你可以找他试试。”
“不了。”佟玲的指甲轻刮着手里硬邦邦的卡,摇了摇头。
“拿着。”佟瑗把她的手推回去,“你去试试,就算不想去,只是过去坐一会儿也行。”
佟玲看了一眼总是朝这里望过来的妈妈,对佟瑗说:“谁的主意?”
“谁的主意不重要,总之,你先去试试吧。卡上有地址,不远,不然到时候我送你。”
佟玲指甲把会员卡刮得咔咔作响,一笑:“我知道不是咱妈的主意,要是她觉得我脑子有问题,只会说是懒出来的。”
她把会员卡拍在佟瑗的手里。
“你留着吧,要是以后你们婚姻上有问题,说不准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