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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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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入了夏,便是报恩市雨季的开始。瓢泼大雨自云端哗哗倾倒,好似龙王泄愤,接连下过几天,砖墙上到处渗着一片湿漉漉的凉意,摸上去仿佛掐了一块饱水海绵。过了晚饭时间,天色黯沉,正是马路上的街灯开始一盏盏点亮的时候,阿桃一手扶着栏杆,另一手贴着墙,一步步摸到楼下,乌漆抹黑里险些撞上一个人。只听前面有一个男人声音叫她:“阿桃?”
楼梯太窄,只容一个人过去。阿桃抿了嘴,侧开身子,整个人紧紧靠在墙上,让他先走。
他却不动。
“你上哪去?”
她这才低声说:“晚自习。”
“哦,”他忽的吹一个响亮的口哨,“走,管哥送你。”
“我来得及。”
她往下挪了一步,终于可以看见下面透上来的一点亮光,连忙匆匆下去。
管义伟在后面喊她:“哎,你跑什么?我那是摩托车!刚装了新的低音炮,特拉风!——哎!”
她摸到门闩,拉开门跑出去,险些撞在门框上,踉跄一步,才拐到外面,伸手把大门用力碰上。
凉的夜风卷着雨扑过来,她定在门口,拿袖子把脸上的雨水抹了,叹一口气,方才慢慢向弄口走去。管义伟那一声哎的尾音像是还吊在耳边,她垂着眼睛看路,脑子里想:她不叫“哎”,她有名字——在家里,阿妈管她叫“阿桃”,这是小名;在学校,班长林瀚笙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她“黎银桃”,那些喜欢嘲笑她的女学生们还编了一段顺口溜,在同学中间广为流传:“银桃银桃是块宝,有钱穿着破鞋跑,娘不疼来爹不要……”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得不去学校。教室里有两排明亮的日光灯,她得靠着它们写作业。阿妈出不起电费,电力公司已经拉了她们的电闸,晚上只能点蜡烛。火光经风一吹,摇一摇,映出的黑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足可以拍鬼片。
弄堂里只有一盏路灯,本也不过四十瓦,自她记事起就是坏的,时亮时黯,不见人修过。满地是小混混们聚集后扔下的空易拉罐。阿桃一路过去,刚巧听见电灯毕的一声,灭了,脚边尽是叮叮哐哐的声音。她抬脚踢走一个,叮叮叮叮撞在墙角,又叮叮叮叮滚到别处去了。
拐上大路,经过一段繁华的街区,离一家大百货还有一个红绿灯的距离,她郑重其事地伸手拢了拢自己的自来卷头发,拉一拉衣服下摆,觉得妥贴了,才慢慢过了斑马线,向着那片灯火通明的橱窗走过去。
先是看见一排人偶。真人大小,毛线头发,花布做的皮肤与衣裳,摆着各种可爱的姿势,坐站都有,里面大约用了木头做的骨骼,是展示给孩子看的玩具。再过去,是女人的化妆品,用暗红石榴色的玻璃瓶装着,高矮胖瘦一应俱全,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外国字母,若非贴在橱窗玻璃上看,是决计看不清的。再过去,到了橱窗的中间位置,才出现一个乳白橡胶做的人头模特,搁在高高的台子上面,裹了一块绣金丝的大红纱巾,描着黑眼睛、紫嘴唇,顶着一头时髦的贵妇盘发,修长的脖子上挂了一串足有她小指粗的金项链。明亮的灯光从人头模特里面透出来,照得那皮肤像是活人一般晶莹,那金项链也带了光晕,染了朦胧,非常美丽。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在项链前面停住,痴痴看着。
在金项链的下面,挂了一只更加耀眼的项坠子。
一个大大的金桃。
因为是周末,学生可以选择不来上自习,一向人少。
但今日不同。她刚走进教室,就听见几个人围在一起议论:“……这是真的?白家不是一直都很有钱吗?”
有人挥手比划:“就是!开着奔驰车!住着小别墅!外面还有那么——大的一个游泳池!”
坐在人群中央的人唾沫横飞:“吓,奔驰车没了,小别墅也没了,都没了!她爸爸没法,只好灌了几瓶老外的洋马尿,晃悠悠爬到第一百货大楼的楼顶,眼一闭,心一横——轰!”
几个脑袋顿时缩一缩。有胆小的捂了眼睛:“啊呀!”
“先是砸在楼下的车顶上——轰!”
尖叫声更多了。
“车顶瘪了!他又弹到半空——轰!”
女孩子们干脆抱作一团,声音发抖:“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晚上要做噩梦了——”
那发言人这才得意洋洋地说:“落在地上,脑壳裂开,死了。”
阿桃趁无人注意,默默坐上自己座位,放了书包,从抽屉里掏出书本。
“死了,死了以后呢?”
勇敢的男孩子们要追根究底。
“死了就死了呗!白家就完了。白莉莉她妈也疯了。”
“白莉莉!快说白莉莉!”
“白莉莉不再是大小姐了,谁还怕她?”
教室里忽然静得一根针落地也能听见。
阿桃缓缓偏过头,只见教室门口立着一个穿白裙子的少女,头发湿漉漉地贴在两颊,遮了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一动不动。
“鬼呀!”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这么一声,几个孩子立刻抱头做鸟兽散,一路碰掉别人铅笔尺子,咣咣当当。
白莉莉慢慢走进来,径直到自己座位上,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丢。
嗵!
有几个脑袋又缩一缩,不敢再动。
她居高临下,环视教室,所有人一律弓背低头,只有头顶上传来日光灯轻微的嗤嗤声音。
最后,她对上一双眼睛。
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棋子一样黑而亮的眼仁,像是洞悉了什么,里面渐渐流露出一种近似怜悯的感情。
——怜悯!
她的身体微微一颤,突然快步迎着那双眼睛走过去,扬起手来——
啪!
阿桃还没有明白过来,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耳光,顿时眼前一黑,整个人滚到地上去。
“看什么看!”
白莉莉就势扑过去掐她脖子,直掐得她面色发紫,伸着舌头,喘不过气:“你也配觉得我可怜!你也配觉得我可怜!”
周围的桌椅立刻嘎啦啦响成一片。人头一个接一个挤到这里,探着头看。
“打架了!打架了!白莉莉打黎银桃!”
“哎,怎么回事?”
“白莉莉!快打!快打!”
阿桃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的白莉莉变成两个,三个,四个……像一只万花筒,转得她头昏。
“黎银桃!黎银桃!你还手!还手!”
“喂!黎银桃!你还手呀!”
她是真的昏了,到后来只断断续续听见有人在拍着掌笑她:“银桃银桃是块宝,有钱穿着破鞋跑,娘不疼来爹不要……”
“……银桃银桃是块宝……”
她终于放弃挣扎,闭了眼睛,心里也默念着:“银桃银桃是块宝……”
……
她恍惚里看见四岁时候的自己。小手小脚,衣服也没有现在这样旧。
阿妈被重重推在衣柜上面,砰的一声巨响,衣柜四分五裂,木板子同衣服一起把她压在下面,一枚钉子恰巧扎进她的腰,血像开了水龙头一样扑哧扑哧涌出来,到处都是。
她虚弱地捂着伤口,说不出话,只是呜呜地哭。
阿爸站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指着她骂:“贱人!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等阿妈渐渐哭不出声音,动也不动了,他踢开脚边的衣服,又向着阿桃走过来。
阿桃看他脸色铁青,眼睛血红,整个人像庙里的勾魂使者,连忙退了几步,贴着墙角,不敢说话。
阿爸一直逼到她面前。他的影子像一座山,把她死死地罩在里面。他高高扬起右手,飞溅的口水像子弹一样打在她脸上:“小贱人!杂种!”
阿爸要打她了!
她忽然明白过来,身体已经动不了,只有呆呆看着。一个小小身影突然从斜里箭一样扑过去抱住他的左腿,哭喊:“阿爸——”
她愣了愣。
眼前赫然是她的姐姐金桃。
她同母异父的亲生姐姐,黎金桃。
阿爸带着金桃离开这个家,已经整整十年了。
阿妈最思念的人就是金桃。每每晚上做了噩梦,总是惊恐地甩开被子,向半空伸着手乱抓,大喊:“阿桃!阿桃!”阿桃就把被子蒙过头脸,堵住耳朵,不想听它。
那分明不是在叫她。
在阿妈心里,没有“阿金”和“阿银”,只有“阿桃”。
“阿桃”是唯一的。
金桃比她漂亮得多,白皮肤,高鼻梁,有点像商店外墙上贴的外国美人,头发也不是自来卷,而是直溜溜的黑发。她就不一样,瘦,黑,小,同年纪的女孩子已经有高高的胸脯,开始为每个月一次的事情烦恼,她的胸却比男孩子还平,什么也没发生。
连住在楼上的管义伟也笑她:“以后给我做小弟,出去抡斧头,拿了钱就分你一份,好不好?”
她不敢大声,没好气地说:“你让开!”臭着脸走掉。管义伟笑得更厉害:“哈哈!哈哈哈!”
他的女人站在他怀里,也陪着笑:“哈哈!哈哈哈!”
……
她昏昏然醒来,头顶有一盏灯在晃。
一个女人声音说:“好了。”熄了灯。
紧接着有人拍拍她的脸,叫她:“喂!黎银桃!”
她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看见一张脸,和灯光的残像重叠在一起,不是很分明。
那张脸凑近了看她:“黎银桃?”
她瞪大眼睛,终于看清楚:是班长林瀚笙。
怎么是他!
她吓得要坐起来,用力磕在林瀚笙头上,两个人都红了脸,捂着额头说:“你干什么!”
她左右看看,明白过来:自己是在医疗室里。床对面还有个小药柜,里面摆着一只只棕色玻璃瓶。
“我怎么在这里?”
“我还问你呢。”林瀚笙说,“你怎么会和白莉莉打架?”
她默默放了手,低头看自己身上被扯散的衣服扣子。老天有眼,她哪里有力气和白莉莉打架。她从来只有被打的份。
“幸好我来得及时。不然你都被她掐死了。”他很老成地说,“她家里出了事情,心情不好,你本来不该惹她。”
原来他也知道了。
她要起身下床,林瀚笙说:“你去哪里?”
“作业还没做完。”她往脚上套鞋子,用手小心地遮住一个破洞,“我要回去写作业。”
“我都帮你拿过来了。”他从身后拿出她的书包,递过来,“你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她愣住了。
书包不知被谁拉出一个大口子,几本书歪歪斜斜地漏了一半在外面,像鱼嘴鞋子里争先恐后露出来的女人的脚趾。
他猜到她在想什么,歉意地摸摸鼻子,低声说:“书包当时掉在地上,已经成这样了……对不起。”
她回过神来,一声不吭地低头穿好鞋子,接过书包:“谢谢你。”
教室是不能回去了。作业却还是要写的。
医生默许他们在小房间里留到晚自习结束的时候。
两个人搬了凳子过来,在床边铺开书本。外面隐约传来校医听无线电的声音。一个男人在里面说评书,不知是什么段子,声调抑扬顿挫,不时扇子一打,呵!轰隆隆的铁骑来了,两军交战,杀声震天……阿桃越写越慢,最后用手托着下巴,听到入神。
过了一阵,林瀚笙用手肘推一推她:“喂,你怎么了?”
她连忙收了心,说:“没什么。”继续对着本子看。
题目越往后就越难,她想得吃力,不由有些烦躁,拿自己的卷毛出气。外面交战已毕,两个老儿酒足饭饱,做些闲扯,却听得她心痒,更没了头绪。
突然有一只手把她的本子轻轻移走。
林瀚笙扫过一眼,给她在图上加了一条线,注一行小字,又轻轻推回来。
她比画一阵,茅塞顿开,拍着自己额头笑:“原来是这样!”
林瀚笙这才点一点头,看着自己的本子,说:“嗯,就是这样。”
没有事能瞒得过老师。
第二天,班主任便把她与白莉莉都叫到校长室里去。
推开门,阿桃一眼看见里面的皮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人:一个穿着工整考究的黑西装,微秃的头,二郎腿,态度有些傲慢;另一个是管义伟,一身皱皱的黄皮夹克,腿上绷着破了洞的黑牛仔裤,脚上两只脏兮兮的大头鞋,散着鞋带,都是正宗的地摊货,和整间办公室格格不入。
她懒得问管义伟为什么在这里。反正她知道阿妈是来不了的。
四个人都坐下。两两对面。
“这就是黎银桃。”校长介绍,“今天当事人和监护人都到齐了。”
“我是白莉莉的舅公。”那个穿黑西装的站起来,对阿桃说,“很抱歉,昨天因为一些事情,让你受了惊吓。这里是一点补偿,请收下。”
他递来一个信封。
里面鼓囊囊,不用看也知道装的是什么。
阿桃摇一摇头,说:“我不要。”
那只手还是坚持举在那里,像是相信她绝对要反悔。
她咬一咬下唇,还是说:“我不要。”
僵了一阵子,管义伟却突然站起来,劈手拿走信封,说:“多谢,嘿嘿,多谢啊。”把信封抱在怀里坐了。
那舅公也呵呵一笑,垂着手坐下,重又翘起二郎腿,对校长说:“校长,我们也赔了钱,那这件事情——就这么结了?”
校长看着阿桃:“黎银桃同学,你说呢?”
阿桃摇一摇头,什么也不说。
校长咳了一声,对白莉莉说:“这样,白莉莉,你给黎银桃同学道个歉。”
白莉莉不动,也不说话。
阿桃慢慢站起来,“不用了,我没有事。”
她又看一眼白莉莉,向前鞠一个躬,说,“校长再见。”转身走了。
管殷伟在里面愣了好一会儿,幡然醒悟,立刻拔腿追出来:“阿桃!阿桃!”
他在楼梯口赶上阿桃,一手拉住她的肩膀,使力把她转了个身,另一手扬一扬信封:“——钱!我帮你存着?”
阿桃要挣开他的手,“我不要!”
“你傻了?有钱你不要?脑壳都被人打坏了?”他不放手,“咱是穷,是没本事,可也不能给人白欺负!你听见没有?”
“我不要她的钱!”阿桃突然从管义伟手里抢过信封,一把扔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大声说,“谁要你来的!谁要你收她的钱!回去!回去!”
管义伟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你凶什么?钱惹着你了?你不要我还要呢。”他弯腰把信封从地上捡起来,吹掉上面的灰,又拍一拍,弹着软软的纸质,说,“钱是全天下最可爱的东西,懂不?比你都可爱。”
他把信封当作宝贝一般小心翼翼地收进夹克内侧的口袋,揉揉她的自来卷头发:“喏,上课去吧,管哥还有事儿,走了啊。”
阿桃不情愿地别开头,胸脯一鼓一鼓,不想答话。
他绕开阿桃先去了楼下,在门口顿一顿,向左右飞快张望两眼,才若无其事走到办公楼后面的停车场,认准一辆轿车,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展开,冲着车胎重重地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