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97、第 97 章

　　十方遍寻 第十
　　大典之日，天不亮，沈冲天就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他起身推开窗循声眺望，远远的城中央升起一片火光，炎炎向上映亮半座城。火光上腾起浓重的烟雾，遮掩着火焰，忽明忽暗。火焰外，四面的楼阁、院落拖出长长的，摇摆不定的影子，如鬼如魅。火光中透出一声高一声低的说不清的声响，仿佛所有乐器一时齐鸣，各奏各的曲，传到耳中只有混成一片的纷杂，伴随着时断时续的呼号。
　　百里诺本来睡着，随着沈冲天打开窗子，猛地惊醒，一个翻身坐起，望着窗外，惊呼道：“狼烟！打进来了！”说着就向床头摸兵器，却发现床头空空，才怔怔想起自己早已不在军营。
　　沈冲天慢慢回头，冷笑一声：“打进来了？若是仙界人马打到此处，我倒省心了。”
　　百里诺尚未完全清醒，直着眼睛，低声嘟囔道：“那是什么？”
　　沈冲天回答：“社火起了。”
　　百里诺“哦”一声，重重坐回床上，半日才彻底醒转。

　　沈冲天好奇端详着百里诺，问道：“你倒机敏，看着不大，在军中年岁不少了？”
　　百里诺老实回答：“跟我年岁相当，还没记忆时便在军中。这次还是托你的福，才见到外面的景象。”
　　沈冲天更加好奇：“你父母俱在军中？”
　　百里诺道：“我没有父母，或者说满军营都是我的父母。”
　　沈冲天听出端倪，眼下再难入睡，索性聊起天来，他小心问道：“这么说，你是孤儿？”
　　百里诺点头：“就是你我结识的那支军队，那是我家。那支军队常年驻扎在边境上，来往巡逻，主要应对魔界，噢，就是你们仙界的时不时骚扰边境，洗劫村镇。那一次又是这样，等那时的老统领得到消息赶过去，魔界人马早已撤走，也掳走全村老少，只留下一地废墟。军士们打扫残局，在一堆残破家当底下发现我。其时我只有一丁大点，因被几块木板扣住，未被魔界人发现，又留下空隙，使我不致压闷而死。大家猜测是我家人将我藏在那里，想着等来犯者离开再抱我出来，谁知满村子人都没了，家人也没来得及抱我走，只留下我一个。”
　　“军士们将我带回军营，得到老统领的首肯，自此留我在军营里。满营的军士都当我是个稀罕物，你一口水，我一口米糊，裁剪残破旗纛做包裹，共同抚养我长大。军士们来自四面八方，因此教的我本事也是七七八八的，胜在有趣，打发军中枯燥无聊岁月。”
　　沈冲天叹道：“我每每慨叹自己命运多舛，殊不知天下可怜人何止千万。”
　　百里诺反诘道：“谁说的，我才不可怜呢！当日的老统领十分喜欢我，他是个很有见识的，很瞧不上什么‘赐’啊、‘得’啊、‘生’啊之类名字，说名赐无赐，名得难有得，名生易去生。因大家自驻地跋涉巡防百余里，最终在诺川沿岸的村子中发现我，老统领便以‘百里’为姓，‘诺’为名，替我取下这个名字，说‘渡百里得一诺，非贵者诺，贵在人心坚其诺，此子若依我的名字，将来定功名富贵可得’。他还坚持着替我入了军籍，因此我不到一岁时就有军饷了，托年老实诚军士保管，等我成年后一并都给了我。”
　　“军营中十分热闹有趣，要说唯一不足，便是没有玩伴。十来岁时，外围巡逻的军士曾捡回一条小狼狗偷偷送我。我庆幸终于有伙伴玩耍，将小狗藏在自己的床底下，省下三餐喂养小狗。好不容易养大，老统领走了，换上如今的新统领，巡防军纪的也是他的部下，到底把我的小狗搜出来，非说它是狼，还做成一锅肉汤，还给我盛了一碗，要我吃掉。我是边哭边吃啊！”
　　闻及此，沈冲天惟剩叹息。
　　百里诺继续道：“从小，我就想着，自己是吃军中的米长大，有朝一日报效军中，学习先人为国那叫什么‘裹尸而还’。谁知，我却被统领以这种方式送出去，要不是你，这尸裹得岂不冤枉。”
　　正说着，忽听到外面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百里诺打住话语，收敛心绪扭头向外看。沈冲天也向外看：“社火队伍过来了。”

　　两人来到楼下，只见店铺大门敞开，站在店里就可直面外面景象。此时天已大亮，街上隔几步就有两旁店家和百姓摆出的祭棚，恭迎社火，无数百姓就地插空趴下，恭敬虔诚拜祷，密匝如鱼鳞。百里诺探头向街北眺望，就见一路喧嚣尘土铺天盖地而来，他忙退回店里，扭头看到沈冲天竟然在收拾手边行装，急忙问道：“你要做什么？”
　　沈冲天回答：“与其坐在这里干等着，还不如出去寻寻机会。”他见百里诺不动不反应，便又道，“百里兄弟，不如你先在这里等着，一有好时机，我回来寻你。”
　　百里诺笑道：“无妨，我与你一样，自幼命硬，不会出事。再说我本事虽不济，帮个小忙还是可以的。”

　　兄弟俩算清房钱，将马匹暂存店里，出门吃力地挤过人流，逆人流而上，一路奔城中五老阁而去。五老阁共有五层，通身雪白，丝毫不见烟火熏燎痕迹，足可见日常人们对其维护擦拭的精心周到。阁内第一层中央，并排设置五老的金身坐像，四男一女，拱围鲜花、火烛，香烟缭绕盘旋，钟磬声绕耳入心。众多善男信女口中念念有词，俯身虔诚下拜，此来彼走，十分热闹。
　　百里诺抬头仰望金身像一时，扭转头，对着沈冲天耳朵小声嘀咕道：“我怎么觉得它们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盯得我浑身不舒服，不会真显灵了吧。”
　　沈冲天接话：“前日店家不是说过嘛，这里是百姓祭拜之处，山洞前是仙家和官员，乃至帝王祭拜之处，你要是五老，会先在哪里显灵。不过你说得不错，这雕像泥胎，眼中竟有灼灼精光，确实看得人不舒服。”
　　百里诺忽想起一事：“哎，你说，五老若是活到如今，岂不是天地齐寿，怎么来的，该不会用的同郝隐一样的长生法吧。”
　　沈冲天撇嘴道：“你一句话说的我脊背发冷，咱们还是出去，到别处查看查看。”
　　两人不约而同转身向外，谁知刚走到门口，忽然进来一队士兵，将他俩团团包围，手中兵器齐齐指向两人。周围的百姓不知缘故，吓得四处逃散。沈冲天摸不清状况，也不敢乱动，正在疑惑间，就听外面一个声音传过来：“逃出来还敢大摇大摆逛庙会，你的胆子真大啊，太不把我君仙界放在眼中了。”
　　沈冲天听出声音，顿时心底一凉，郝隐来了。

　　郝隐见到沈冲天，双眼冒火：“枉我那样信任你，你竟敢背叛我！”
　　沈冲天不慌不忙：“尊夫人不是提醒过你，不要信任我嘛。”
　　郝隐对峙道：“你挟持夫人，劫走冷月影，这笔账早晚算清。眼下，要不是有人要见你，我恨不得立时将你投入丹炉！说，冷月影在哪里？”
　　沈冲天轻描淡写道：“那只鸟？半路死了，被我俩烤着吃了。”
　　郝隐显然不为谎言所动：“你放心，只要你活着出来，我有的是办法撬开你的嘴。把他俩带走！”
　　沈冲天就觉得后脑挨了重重一下，立时眼前昏朦一片，人事不知。

　　等沈冲天清醒过来，感觉身下一直颠簸，似在马上，又似船上，细想想又不大对劲。他慢慢恢复神志，仔细思索，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车上。沈冲天猛然起身，却发现四肢僵硬不能活动，一下失去平衡，脑袋重重撞在一道坚硬的地方，之前挨打的疼痛还未消，又添上一重。他忍疼抬眼仔细查看，自己竟然在一只大木笼里。木笼同他在军营所见一模一样，不过更为窄小低矮，他与百里诺似两只待宰的羊一般被塞在里面，只能略抬起身子，无法坐直。身边的百里诺任凭摇唤，一动不动，所幸呼吸尚平稳。木笼外，一左一右两队护卫士兵寸步不离。再向远看，明显已经出城，进入深山密林中，头顶的枝桠遮住太阳，辨不出方向。沈冲天不知自己昏迷多久，不禁担心郝隐又把他送还给何真。
　　行了一阵，队伍停下来，从队伍前面过来几个军士，上来打开笼门，将沈冲天生不顾头脚地生硬拖出来，拖着他到队伍前面，送到郝隐的面前。
　　郝隐稳坐在马上，只垂着眼皮，吩咐一句：“送进去。”
　　沈冲天又被拖着继续向前，一直到一个山洞口。他望着黢黑的洞口，里面什么都看不到，既不知深浅，也不见道路。他正迟疑间，就被人从后面猛然用力，一掌推了下去。

　　沈冲天一声“啊”没叫太长时间，就落了地。幸好下面是松软略显潮湿的沙土地，不是水潭，也没有石钟乳之类，却也摔得够疼。沈冲天维持着落地时的模样，半天才逐渐平复心中悸动。他小心翼翼起身，抬头仰望头顶如暗空半月一般的洞口，咬紧牙关向里寻求契机。洞穴中四下漆黑，犹如混沌未开时，双眼已不管用，他只好拿出看家本事，以耳代目，细细寻找空中细微的风声，以此探路，小心翼翼向里走。越走，沈冲天越觉得鼻息中水汽渐重，身上也渐觉冰凉彻骨，虽无水声，却有水意。他小心俯身蹲下轻触地面，冰冷湿滑满盈水珠，仿若雨后青苔。这种地方触地无声，若真有什么危险之物靠近，根本难以察觉，沈冲天唯有屏息静声，一来不致暴露自己，再则也能清晰分辨出洞内危险远近。果然，他向里走了没多久，逐渐分辨出气息声，越来越明显，应当是人。他侧耳细细倾听，心中默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一共五人。沈冲天眼珠一转，是五老，他们果然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