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85、第 85 章

　　直闯魔界 第一
　　魔界之外，仙界之上，千里沃野平原，突兀出几爿树林，蜿蜒着三五小河，仅此而已。
　　仙界与魔界两方人马在此各寻佳地扎营立势，排兵布阵，在平原上腾起阵阵狼烟兵嚣，轮转着胜负死生。仙界拼死拼活，总算阻挡住魔界大军的步伐，可惜杀敌一千亦自损一千，元气大伤不敢轻易出战。魔界虽险胜，却也筋疲力尽。两方不谋而合，齐齐高挂免战牌。

　　这天日西沉，一众仙家将领仍聚集中帐，虽已无话可说，仍踌躇顿步不甘心就此这般毫无结果离开。忽然帐外升起喧闹声，所有人一齐转头向门口，就听见帘子外面一句：“放肆！”音量不大，云淡风轻却携有千钧之势，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话音未落就传来人倒地并兵器碰撞掉落之声，紧接着一个暗色身影猛地掀开帘子大踏步进来。身后的巡防士兵随后一拥进来将此人围拢在中间，手中兵器一齐对准他，倒如众星捧月般惹人注目。来人微垂头，头发半散遮面，一袭合身的绛紫衣袍，衬着乌黑的头发青白的皮肤，腰间围着一支银亮软鞭。
　　来人恭敬施礼，不慌不忙道：“沈冲天受北海老神所托，前来寻找搭救陷落魔界手中的小世子冷月影，还望众仙不计前嫌，通力配合。”只这一句，帐中所有目光齐刷刷看向来人。正是二百年前在中原京城搅乱时局后突然消失不见的沈冲天，今晚又突然出现了！众仙不禁一声惊呼，帐中顿时乱作一团。
　　沈冲天毫不理会大家的目光与闲言，面不改色地四下环顾一圈。众仙中掺杂着些许熟悉面孔，可满帐的人既未着甲胄，亦无官服，而是各色打扮皆有，实在看不出品级。沈冲天小心问道：“请教，哪位是主帅？”
　　人群中间一位毫不起眼的身材干瘦、须眉皆白的老者眉眼略弯，拱手道：“老叟无尘。”
　　沈冲天扭头回望一眼门口。

　　无尘天尊未开言先笑意盈面，一开口语气又十分和善，调笑道：“怎么，是不是忽然想起自己两手空空，未带来见面礼，有些不好意思，预备逃跑不成？”
　　沈冲天继续施礼回应道：“天尊，沈冲天有礼了。前事不堪回首，沈某自身便是奉与天尊最好的见面礼，天尊要收便收。”
　　无尘天尊饶有兴趣问道：“这倒又爽快了，方才为何惧怕得要跑？”
　　沈冲天不慌不忙回答：“‘惧怕’也是人之常情，除非少教化，不知天高地厚，枉顾人伦道义者才不惧怕。沈某若真生得那种囫囵之性，想必冷氏老神也不会找我，拜托我出面寻找冷氏嫡长孙，也是天尊的大弟子冷月影。天尊尽可取我一身一命为弟子报仇，只是还要劳烦天尊再传书信与冷氏老神讲明，非是我背信弃义，确实是天尊复仇心切容不得我，还望老神网开一面，放过我那被他扣为人质软禁北海的两位家眷。”
　　无尘天尊琢磨沈冲天的话：“竟是阴厉派你来投军？”
　　沈冲天一板一眼纠正道：“我一不是冷氏的家人、门生，二没有仙籍在册，何言一个‘派’字，我是老神毕恭毕敬‘请’出来的。老神只是恳请我深入魔界那边，寻找营救他的乖孙儿冷月影，跟当前战事无关，也不抢别人的功劳。”

　　无尘天尊这才从沈冲天的话中听出阴厉之意，遂又问:“你打算何处寻，如何救，可有计划？”
　　沈冲天没有回答，径直闯过诸仙走到最前面，仰头望向布阵图，从右至左，从上至下细细端详一番。须臾他才点点头转身言道：“没有计划。来之前老神只告诉我这里两方打得热闹，打着打着他的孙儿就丢了，估摸着丢在那边。我只向那边寻找罢了，至于那边在哪边，如何进去，如何搭救，一概不知，反正能将人活着带回来，就是我的本事。”
　　无尘天尊仍旧不放心：“我要如何信你？”
　　沈冲天坚决道：“天尊无须信我。”
　　“你说什么？”
　　沈冲天据实辩道：“我是来救人的，不是来博信任的。况且以我当年所为，与其费心费力讨好天尊，博取天尊信任，不如更加实在一点。我心下倒有一个计划，我救出冷月影，然后转身就跑，免得天尊忙中偷闲想起往事来，追着我索命。”
　　无尘天尊从未见过这种态度的人，好奇道：“你这小子，说得倒轻巧！这是两军对战，不是过家家，若不商讨出好对策，你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搅局了。”
　　沈冲天立时无情回怼：“大门上的免战牌是冷月影出事后挂出去的吧。请教在场各路大小将领并主帅，可商讨出好对策了？我倒是有这份闲情陪诸位商讨，就是不知冷月影等不等得到那时。今日我带着一份使命来此，就是希望诸位仙家能帮我打开魔界大军的屏障，让我进入那边，仅此而已。剩下的，与尔等无关，尔等要商讨便商讨，与我无关。”
　　无尘天尊思索沉吟一番，终于开口：“沈冲天，今日你仗着北海，我奈何不得你。下次再见面，但愿你寻到更硬的倚仗，否则我决不轻饶。”
　　他视线转向旁边站立的一个年轻公子，下令道：“无毒，由你挑出精明能干的五十人，你亲带兵出战。切记不许恋战，打乱对方阵势后即刻返回。五十人一个不许少，全部带回来，否则你等着。沈冲天夹在小队之中，一起出战，伺机闯过对方防守。现在眼看天黑，阴气极重，不适宜行事。待日出天光一露，阴阳交换之时，魔界阴兵能力最弱，那时出战一击必中。其他人暂时没有任务，都先回去吧。沈冲天留下。”
　　无毒接下令，与沈冲天对视一眼，面无表情退至一边。

　　沈冲天留在帐中，看着诸仙家三三两两逐渐离开，其中一个妇人走在最后，不住地回头看他。沈冲天好奇也审视着妇人，中等姿容，面相极端庄，遍身华服金玉，身段看上去极年轻，却散发出十分老成的气度。
　　待帐中只剩他俩时，无尘天尊轻声解释：“那是暮华徒儿的妻子柏氏，自从暮华出事，日日到中帐打探消息。你若见到暮华，不必将此事告知。”
　　沈冲天心领神会，不免叹息道：“尊贵之身，也是个可怜人。”
　　无尘天尊随之亦叹息：“尊贵即是这世间最大的囹圄，身处其中焉能不可怜。听老叟胡乱一言，那些虚妄不可及之物，不是你能强求来的。”
　　沈冲天冷冰冰道：“要不是两条人命在老神手中，你以为我愿意来。”
　　无尘天尊和缓规劝：“南经略神也在出征之列，趁这时机去看看吧。”
　　沈冲天赶紧作辞离开。

　　依着夏流烟的职位，她一向走不进中帐。今日晚间听三三两两出来的仙家说起，什么“小灾星”沈冲天闯大营，进中帐，又说他身负老神使命，意欲进魔界寻找冷月影，如蝎蛰般顿起，疾走出帐子朝中帐方向眺望，却只见零散同僚信步而过，并无儿子身形。夏流烟一片焦急无所适从之状，反倒惹其他仙家收住脚步，在她面前调笑几句，她也不睬。
　　忽然，那些闲言的仙家背后骤起冷意，忙收起嘴边的话，扭头见沈冲天不知何时静悄悄立在身后，一双眼睛暗中犹现灼光，定定凝视，立时低头就走。
　　没了碍事的旁人，沈冲天终与母亲重逢，却迟疑了一下，这才大步上前，倒身大拜，未开口已哽咽，开口却难言。
　　夏流烟更是心底难舍，双目含泪颤颤地搀起儿子，从头到脚只是端详不够，边看边伸手从头开始向下细细摩挲，边摩挲边哭，嘴里只是一味含混念叨着：“好，好。”
　　沈冲天亦望着母亲，视线不忍离开，半天方平复心绪，扶母亲进帐。待两人坐好，沈冲天这才顾得上询问：“母亲一切可安好？为何不见外婆，不在母亲身边，又在何处？母亲与父亲，并墨儿姐弟可通音信，他们如今怎样？”
　　夏流烟忙着安抚道：“好，都好。我同你外婆一如往常，大家只是循矩而活吧。当日出征之时，还有几件棘手事情未办妥，你外婆留守，待料理清楚就过来。两个孩子跟在你父亲身边，由他带领教导修行。日常我只烧符，将事情告知，他们也有回音的，也有不见回音的。似这次大战，你父亲就未回应，想是担心两个孩子修为有限，又年轻躁动，出门在外叫人担心，兴许只是机缘未至，也未可知。可是你，这二百余年，究竟去了哪里，为何一下踪迹全无，音讯也不见一个，只你父亲说了不明不白的几句，空让人惦记。”
　　沈冲天缓缓道：“母亲无须担心，我现在很好。凝香和绛纹一直被我带在身边，吃住都照料着，倒比原先还要安定，如今我不但修为大有进益，身体也好多了，再不犯旧伤病。母亲、还有外婆，必要保重身体，任上的公事也罢，修行也罢，都是没有尽头的。凡事须量力而行，勿要损伤身体。两个孩子，不论文武均有几分才气，堪当大用，母亲和父亲万不可舍不得，一味疼溺，倒荒废了，务必严加管教。说起来，儿子还有一事叮嘱母亲，没有儿子在母亲身边，那些好事者不知编排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既是流言就令他空流。就如今晚那般，母亲不必听他，更加无须置气，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若因此对质，倒生出无端闲气，没的叫人抓住话柄，借机生事。”
　　夏流烟不论儿子说什么，均点头应着，担忧道：“你现在可有什么为难的事？”
　　沈冲天笑笑安慰：“儿子不是黄口小儿了，有什么事会自己掂量解决。不过我这个‘小灾星’名声在外，一向不太好听。总是儿子不孝，不能让母亲引我为傲，反倒凭空替我挡闲话。”
　　夏流烟闻言悲戚，只是强颜欢笑安抚儿子心绪。
　　母子俩一直聊天到半夜，沈冲天就留宿母亲帐中，实在难撑时，便随意寻榻上合衣闭目养神。夏流烟听到儿子此行目的，因此动也不敢动，在旁边安静坐着，守望着儿子。

　　沈冲天一觉睡醒，发现母亲坐在身边，又惊又心疼道：“母亲一夜都未合眼？”
　　夏流烟勉强堆笑：“趁你睡着，我胡思乱想着，自己怀胎十月，竟是替三界生下个儿子。每每团聚必生事端，害你整日不是东奔就是西走，如今匆匆一面，谁知后事，自然想多看一看。你只坐着不要动，让我这笨手笨脚的母亲也照顾你一回。”说完取来水，在旁边帮着儿子盥洗，又拉他坐下，帮他把头发细细梳理，仍旧挽成一个髻，再仔细抿齐周围碎发。沈冲天乖巧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弯了眼睛歪头看母亲取水、绞巾子，任凭母亲摆布，等母亲将头发重又梳拢头顶，收拾干净。
　　无毒过来，只在帐外掀开门帘一角，静静凝视里面母子动作，等待沈冲天仪容整顿齐整，才淡淡道一声：“收拾妥当就赶紧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