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57、第 57 章

　　人不似昨 第二
　　青霭走后，沈冲天将半幅红绫帕贴身藏好，将玉瓶也妥善藏好，静静等待。

　　几天下来，沈冲天虽也小心听着周围动静，却也未太上心，他只想着外公与非言之事上，冷月影曾一力担下，回想他从前言行，绝非青霭形容的至绝之性，因此逐渐放心。谁知这一日，他平白坐着，忽觉心口一阵灼烧，烫得他赶紧站起来，立时一层层要解衣服，一边赶紧唤人。
　　绛纹带领丫头们替沈冲天层层褪下衣衫，逐一细致检查，均未见针刺火灼之物。倒是贴身的半幅手帕，随衣服敞开掉落地上。其中一名丫头手脚利落，见家主帕子掉落，忙弯腰捡拾，就听“啊”一声，后退一步，帕子复又掉地。绛纹蹙眉过来，正要训斥，再看丫头的手已被灼出两片白痕，急得忙又扭头唤人拿烫伤药去，自己顺手拔下头顶簪子，轻轻挑起帕子置于桌上。
　　一群人围着好奇查看，绛纹只是惊诧道：“这半幅帕子怎的越来越红，越来越亮，跟太阳掉下来似的，泛着黄白火光，实在近不得。”
　　沈冲天不放心：“不是咱们这里的事，必是她动用术法，这是跟谁动手了。”
　　没多久，绛纹又惊慌唤道：“王爷，帕子上的火光忽的又灭了，越来越暗，越来越凉。”话音刚落，又唤道，“帕子怎的变黑了，上面还挂一层霜，呀，仿佛才从冰鉴里拿出来似的，冻手。”
　　沈冲天惊慌地手指一下使劲扣住桌子，若两幅半面帕子真相通，那边与它的主人所遭受的，必定是冷氏手段。不论是谁，以青蔼的纤巧细弱身姿如何能敌，思虑及此，沈冲天心中不知怎的忽升起当年耳侧传进来的，文超妻妾过堂受审时的凄厉哀嚎，心痛难忍，恨不得立时冲到青蔼面前，代她受责罚，转念又不忍抛下女儿。正在左右不能间，他心中无数念头闪过，无数人影闪过，立时打定主意，就照此计而行。
　　时机不待，沈冲天吩咐绛纹：“替我将衣服穿好，派一个人请芨儿姑娘过来，剩下的跟我去找些东西。”

　　不一会儿，芨儿开心地来到沈冲天卧房，惊见地上摊了满满一层物件，无数瓶、罐、匣、箱，木的、瓷的、骨的、贝壳的，玉石的，各色各形皆有，杂乱铺摊地上，实在无法下脚。沈冲天就站在这一摊东西最里面，被堵住路出不来。她架不住满心好奇问道：“小叔叔这是要做什么？”
　　沈冲天道：“幸好你在，他们都不认得天书文字，快帮我看看，这地上的所有东西，有没有增加修为的。”
　　芨儿心中疑惑，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得蹲在地上从自己脚下开始，一个个拿起来细细查看着往里走，边看边嘟囔：“这里面多是各种药，丸膏散丹都有。这是疗伤的、这是接骨的、这是续筋的、这个，哦是补气血的、还有解毒的，偏偏没有增加修为的。小叔叔，难道没人跟你说过，修为乃是一点一滴修炼方有为，单凭丹药岂能做到。”
　　沈冲天又问：“只有续筋接骨，就没有脱胎换骨的？”
　　芨儿为难道：“我再细找找看。脱胎换骨也不是一剂药能解决，真要那么容易，神仙不是比凡人还多呢！咦，这个没写字的是什么？”她边说边拿起一个光秃秃的红漆木头扁匣，打开匣子，露出一张折叠的方方正正的黄色字纸，纸下面是匣子底层，被纸压着共有整整齐齐两排六个凹槽，一个空着，五个上面各有一颗黑色的直径寸余的丸药。
　　沈冲天听着心动，忙问：“是什么？”
　　芨儿打开字纸，一五一十念着：“三绝丹。可绝百毒、绝百兵、绝百伤，非滚水滚油不能融。以融之滚开水油浸入沐浴，融炼三道。一炼皮肉、二炼筋骨、三炼脏腑，使皮肉不损、真气永固，性命永存。”
　　绛纹在一旁大惊：“姑娘没念错吧，这哪里是沐浴，分明是把人煮了炸了。”
　　芨儿以自己往日所学，也觉得不太可行，遂又看一遍：“没错啊，‘滚开水油浸入沐浴’，上面就是这么写的，后面附着配方，可惜我不懂医理。小叔叔，这东西当真可靠？”
　　绛纹看沈冲天没反应，照他这情形，只怕是心动了，赶紧劝解：“王爷请三思。”
　　沈冲天却不住点头：“不试试怎知效力如何。你们放心，这是我师父留下的东西，我信她。时间不等人，你让他们在我这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整个人能进去的那种。滚油就免了，省得外面人以为咱们把房子炸了，烧一锅开水，一切准备好再叫我。还有，跟孩子们说，我身体不适，要静养几日，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过来，让他们先忙今年的账目，待我身体痊愈，要查问的。他们要是问起我，就说你和凝香照顾着。芨儿，此番多谢你，你先回去吧，后面也不适合你再看下去。记住，这里的事情千万别告诉他俩。”
　　绛纹和芨儿不敢顶撞，满腹狐疑地离开。

　　很快，院子里便支起简易的矮灶台，上面座好一口极大的锅，盛满清水。绛纹又命人搬来一张高几，旁边放置一把椅子，存放三绝丹的匣子就摊开在高几上。绛纹见满满一锅水很快烧开，拈起一颗丹药走到锅旁，顺着锅沿轻轻投入水中。黑色的丹药入水立刻融化，满锅滚水霎时变成一片赭石色，腾出的气息令绛纹赶紧掩鼻走开。
　　沈冲天已褪去全部衣裤，只裹着一件袍子，头发全部梳拢在头顶，赤着双足，被丫头们扶着走到大锅旁边。他才接近大锅，就感觉上半身迎着扑面的热气，热气中还夹杂着刺鼻的不香不臭的奇怪药味，噎得喉咙至肺都被生生堵住一般窒息难受，下半身迎着火焰，在噼噼啪啪的爆声中燎烧着身体。一想到要把自己放在开水锅里煮，沈冲天心中也七上八下的，他想着青霭，一个狠心，迈进滚水。
　　冬日寒冷的天气显得水更加滚烫，他咬咬牙忍受住刚入水时的麻木疼痛，又迎来第二重痛苦。
　　沈冲天只觉得浑身每一寸皮肤都被煮裂绽开，疼痛无以言表，几欲昏厥。原来这丹药所化的滚水就是要把人皮肉煮开，让药水渗入重塑。沈冲天的皮肉就这样一寸一寸在水中绽裂，满身翻爆出鲜红的血肉之花。花朵被药水浸透，在药水作用下逐渐合拢痊愈，药水颜色便浅一重。紧接着，皮肉再被煮开，再浸透，再愈合，药水再浅一重颜色，循环往复足有一个时辰。药水终于渐至无色，满锅水清澈见底，恢复本来面目。沈冲天也回复本来模样，重生后的皮肤再不绽裂，疼痛也逐渐减轻。
　　直到周身再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或是其他异样，沈冲天明白，药水已经完全进入皮肉，锻造出一块坚硬之躯。他高喊一声：“抽掉火！”外面的下人惊喜主人竟然还活着，忙七手八脚赶紧将柴抽扒出来。只待锅中水不再翻滚，普通人能靠近了，下人一拥上前忙将沈冲天搀出来，扶到椅子上休息。
　　绛纹俯身注视着沈冲天，不住上下打量，寻找伤疤破损之处，边疑惑道：“王爷，你身上仿佛有些不一样。”
　　沈冲天生怕自己好容易积攒起来的一腔勇气被打压下去，赶紧摆手：“无妨，添火，第二遍。”众人便又开始重复刚才的事情。

　　绛纹见状忙劝：“一遍就好了，好容易这次保住命，谁知下次什么情形。”
　　沈冲天不理会，咬牙命令道：“烧火。”
　　第两遍，因知晓这种滋味，沈冲天入水时开始胆怯，闻到热气先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再一想起自己所下抉择，沈冲天暴躁脾气上来，攥拳咬牙入水。果然如纸上所说，第二遍时没觉着皮肉如何，里面每一寸筋骨却开始照之前皮肉的样子裂开，撕得稀碎，再重塑，再裂开，一遍遍循环往复。骨头又不同于皮肉，那种痛痒抓挠抚触不得，却啃噬遍周身，想着迸发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憋屈窒息，求死与不能死的念头两相交循，沈冲天终于熬过第二遍滚煮。

　　第三遍时，骨头与皮肉俱无知觉，沈冲天已经分辨不出浑身痛与不痛，惟有心中开始迷糊，眼前居然有了景象。他似乎回去颖园之中，周遭景致又不大像，比颖园更为清雅肃凛，只有窗外合欢树仍在。窗内床上，身子下面每寸肌肤都压着一腔沁香绵软温热，似是青霭，又好似方馨儿，又仿佛她俩都不是，沈冲天被一腔柔情裹挟堕落，欲仙欲醉，欲生欲死。
　　等到终于三遭熔炼结束，绛纹带着一群人又是搀扶又是拖曳着沈冲天出了大锅，替他裹上衣服，又围上大氅，送他到椅子上坐好。周遭寒气终于彻底冻醒沈冲天，身下人走入黑暗深邃之中再不能见不能触，眼前仍旧一片黑暗，他心中幻景方才消失。
　　绛纹带领一众下人细细端详沈冲天，全部大惊失色，你看我我看你，一众小丫头将绛纹推到最前，自己都远远跑开，沈冲天犹浑浑噩噩尚不自知。绛纹犹犹豫豫地捧起一碗茶，站在沈冲天一步开外的地方，小心地递过去：“王爷，喝口茶压压惊吧。”
　　沈冲天脸上不知是水是汗，浑身无力，喘息未定，忙要接茶。谁知手刚一触到杯子，立时惊恐的一扬手将茶碗掀翻在地，茶汤全泼到地上，飞溅绛纹一身。沈冲天声音都变了，深咽一口气，双手颤抖拍着胸口道：“烫，烫，我要凉的！”
　　绛纹多年服侍，怎会不知沈冲天喜好，她寻思这会儿这个人只怕被热水吓着了，无奈临时无处找凉茶，只得端上一杯凉水凑数。沈冲天一扬脖子喝下去，长出一口气道：“舒服，再来！”
　　绛纹转身将杯子递给身后的小丫头，命她们去取水，自己仍旧远远地看着，小心询问：“王爷，您觉着怎么样？”
　　沈冲天惊恐未消，强装镇定道：“无事。”
　　绛纹赶紧告知：“王爷，你您方才拍胸口时没觉少些什么？您的胡须不见了。也不光是胡须，还有您的头发、面容、声音，就像，就像我刚陪方三小姐嫁过来时那样，甚至比那还要靠前几岁。”
　　沈冲天大惊，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他这才听到自己清脆嗓音，急忙捂嘴，忽然发觉唇周颌上光光溜溜堪比鸡蛋。沈冲天心气一松，跌坐在椅子上：“完了，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