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205、第 205 章

　　初崭头角 第四
　　沈冲天抱着孩子，甫一登上北方大地，早被金甲神察觉，消息立时向四面十方传播，紧跟着数百仙家嗅着风中讯息从四面十方涌了过来，将沈冲天父子团团围住，兴高采烈地簇拥着送去南海。至于他们身后的北海之外，谁也没去顾及。

　　冷翼失了阴魄，心里时而清楚时而迷糊，也不知怎么就回到老宅中，再抬眼望，竟到了议事厅门口，可惜里面昏暗非常，看不大清，饶是如此，他也知里面正中交椅上绝非父亲阴厉老神。冷翼正小心观望着，对面忽起一声：“原来是七叔至啊，终于有人陪我说一说话了。”冷翼听见有个唤他七叔的，将天帝、沈冲天与金玦三处的话交叠在一起思索，登时反应过来，里面应该就是冷月影。思虑及此，冷翼放下心来，当他在世时，冷月影修为较自己相去甚远，一向乖巧懂事、谦逊有礼，不是个难缠的，因此他只管放心大步朝里走。
　　冷月影一腿垂着，一腿回蜷，脚蹬住椅子，双手与胸前交抱，看似漫不经心却牢牢盯着冷翼一步一步走进议事厅。他顺着冷翼腿脚朝上看，打量全身一遍，这才道：“我自困在结界中，再未离开过椅子，还请七叔不要责怪我失礼。”
　　冷翼见冷月影身形若虚，便知自己面前的仅仅是他的魂魄，却也周身气息流畅，颇有些容姿，不似受大苦的模样，只是光辉不耀厅堂，家宅黯淡死寂，不禁慨叹道：“小瞎子竟害家中成了这副模样。”
　　冷月影闻声忽然失笑：“是啊，若非七叔提醒，我都忘记他曾是个瞎子，那时他青涩高傲，风骨别样有趣。若非是他，如今我哪能再见七叔，再有冷氏一脉进来。敢问七叔一声，可是冲儿施展神通，送七叔起来老宅的？”
　　冷翼疑惑道：“你问的可是你那儿子，原来他的大号是个‘冲’字。”
　　冷月影当即开怀道：“七叔还见着金玦了？看来他师徒果真在一处，定是十分要好。”
　　冷翼认定侄子犹未悔悟，恨得咬牙道：“小瞎子害我一门，害你成了这副模样，你竟还惦记问他好？他可是不能再好，有个一只手便能轻松拎起来的小儿子，金玦将他小儿偷出，由我扔进北海眼祭奠冷氏老少。如今徒弟、儿子再不复，他还要多好！”
　　冷月影惊得坐直身子：“可是七叔教……教导？”
　　“不然呢。”
　　冷月影只得收敛气息，恭敬道：“七叔教导的是。七叔出地府，可是陛下开恩？”
　　冷翼不提天帝与他说的独尊之言，只道：“欲合力铲除外邪，须得一家人齐心。”
　　冷月影乖巧应道：“这是自然。我与七叔终于团聚，事事还要仰仗七叔，可惜动不得，陪不得七叔，辛苦七叔自行照料吧。请问七叔，腰间软鞭可是新得的宝贝？”
　　冷翼从腰间解下来，未曾多看一眼，直接递给冷月影：“这是与小瞎子打斗时，他用来捆束我的，谁知进来结界中，小瞎子的本事够不到里面，自己就松懈了，不是什么宝贝。你喜欢，拿去解闷吧。”
　　冷月影接过龙筋鞭，手指顺势抚触鞭稍，触及上面沾染的什么东西，双指轻轻一捻，开心道：“多谢七叔。”
　　冷翼离开议事厅，自去老宅各处瞻仰回味。终于送走冷翼，冷月影气息松懈，一腔神气不在，面色当即转为煞白，浑身瘫软椅上，双手十指却紧紧抠住椅子边缘。不论外面罡风蚀骨、猛兽啃咬，亦或九重灵炁净火焚烧，在结界内便是在他身体内，痛苦不休却丝毫抵挡不得奈何不得，万载修为浑身本事一丝一毫使不出，憋闷满腔怒火更是苦上添苦。交椅后背、臀下凡是冷月影双手能够到的地方，全部被抓挠掉厚厚一层，满布沟壑。眼时外面飓风一直未息，搜筋刮骨，冷月影更是心寒金玦受冷翼教唆，与沈冲天反目，当真认定金玦害了沈冲天的儿子，恨愈烈则寒痛愈烈。他又不敢呼喊，生怕冷翼察觉，只得咬牙在椅上辗转，一腔恨意全部碾如骨髓。

　　结界之中不见日月，也不知时辰早晚，冷翼周游一遭，休息一时，又返回议事厅寻冷月影。偌大的一位仙家在冷月影身躯之内游走，冷月影岂能不知，待他感知冷翼朝议事厅而来，忙又调息几回，勉强恢复昨日那般沉稳轻松模样，盘膝而坐，稳稳接待。
　　冷翼甫一见面便问道：“我见这结界也不过如此，小瞎子本事平平，竟是如何困住你的，你的身躯又去了何处？”
　　再见冷翼，冷月影发觉他气色越发清爽，言谈也爽利敏捷起来，不似被抽干阴魄的模样，便知是结界将它身躯内外的地府阴晦气慢慢剥蚀干净，看似恢复本来面目，反倒掩盖根底早败。看冷翼毫不觉察，冷月影因此不动声色道：“白凤一身皆有用处，谁肯浪费。既然技不如人，只好认命吧。”
　　冷翼当即听出话中端倪，质问道：“你连心尖血珠也丢了？”
　　冷月影只作叹息，一片无所适从：“宝中至宝，谁舍得留给我。就是父亲、三叔、四叔并家中老少，我都不知去向，人口凋零落魄尚且无归处，更休提那些至宝根基。”
　　冷翼闻此言与天帝所讲一般无二，不禁心内狂喜，嘴里止不住低声嘀咕道：“如此说来，这家中真只剩我一个了。”
　　冷月早将冷翼是神色转换收入眼中，口中只哀求道：“七叔救我。”
　　冷翼打定主意，只充作安慰侄儿道：“不妨事。小瞎子心机算尽，再算不出北海罡风只认冷氏血脉，只要鼓动起罡风，便能冲破结界，救你我出去。”
　　冷月影一听这话，当即高抬手臂想要拦阻，那交椅之上也立即伸出一条长绳，探到他外伸的手臂之上，藤缠树一般捆束个结实，将他手臂生生拖拽回椅子上，绳索又立时消失不见。冷月影使劲浑身解数不能离开座椅半分，只焦急高声道：“七叔千万不可！你的侄儿只剩一缕魂魄，一旦结界被破，罡风四起，只怕第一个遭难的便是我啊。当年祖父离开天庭归化大道，临行前将天尊之位传于我，否则我为何不困在别处，单单困在议事厅祖父曾做过的独尊主位之上。天庭并非无能人破此结界，只是担心白凤血脉不存，世界的混沌根基不在，顺便倒替我冷氏保下北海，保下北海之主不变。若失了我，岂不替外面那起小人自造一个借口，届时天庭将北方天尊易姓，北海也再不是我冷氏的了。七叔务必谨慎。”
　　冷翼闻及“天尊”二字，心中欲念再压抑不住，嘴角不禁上翘，却仍存一二疑惑：“此话如何当真？”
　　冷月影就差扒开胸膛让七叔看他真心，急躁道：“七叔且看我一身装扮，且看这墨玉冠，俱是来自祖父传承，俱是我出事前最后模样。七叔所言不错，我遭人暗算，仓促间被血泥污了这一身，是我对祖父不住。可若北海易姓，我便成了冷氏万劫的大罪人，万死不足赎一身罪责。”

　　至此冷翼已对冷月影的话深信不疑，还差一步验证。他狡做深思状，缓缓踱步至议事厅外，矗立庭院当中，放眼四望。北海景致还如他当日在家时一般模样，狂风疏雪，至远天边的鹊灰色冰山隐隐矗立，天空却愈发沉黯，便是他在北海之上见到的黑色烟雾结界。冷翼不再理会里面的冷月影，登云至半空，疏松几下筋骨，对着结界使出一身本事。没几下，就听宅院中冷月影痛苦哀嚎起来。他凄厉之声回荡在空旷宅院中，几番回旋激荡，传到冷翼身边，冲耳震心。
　　冷翼在结界中卖弄本事，冲击的是冷月影身躯，他如何受得住，趁势松懈气机，本来受难就神色憔悴，更是趁机将冷翼到来后潜藏下的一腔痛苦发泄。冷月影哀嚎间隙不忘颤颤地高唤他七叔，苦求冷翼停手。冷翼暂收功法，返回议事厅，再见冷月影，只在片刻间就经历九死似的，蜷缩在椅上只剩小小一团，不论神色气度言语都仿佛换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冷翼久藏的功利之心愈加躁动，哪里还顾及侄儿死活。
　　冷月影缩在椅上，仍顾及他七叔，苦心哀劝：“他也是混沌血脉，白鹿后嗣，以自身混沌至阳之气铸就结界。七叔千万不可激荡心尖血珠，以一身至臻至阴之气去顶撞，否则会被结界全部吞噬，步侄儿后尘。”
　　冷翼立时识破冷月影诡计，轻嗤慢笑道：“你是担心我冲破结界，害你魂飞魄散吧。好侄儿，当日多谢你告知我父亲还有一副舆图，可以鼓动妖邪，助我成就大事，可惜天时地利都算尽，只差人和未尽，被戈壁四妖反戈。今日还要多谢你留下天尊至尊之位，等我来取，放心，冷氏今后仍是北海之主，只可惜不是你。”
　　至此冷翼放心大胆鼓动起心尖血珠中的至阴混沌气，调动一身气机，激荡浑身本事，用尽平生所学，生怕结界不破，冷月影死得不透似的，朝着结界全力扑杀过去。

　　似是日落晚霞起，冷翼眼前闪过五彩霞光，浑身都觉得轻盈起来。他的一身阴魄被沈冲天截留吞噬，包裹自身的阴晦气被结界剥蚀，只剩一腔阳魂，如那无城郭无旁路支援的孤军，奋力一搏只图个辉煌四散。
　　冷翼再回头看时，才知五彩霞光竟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所有血肉、筋脉、骨髓、脏腑，乃至一身气机、阳魂，最后是心尖血珠，都化作五色十光的虹霓，煞是好看，虹的这头是自己，那一头则在议事厅内。神识彻底化作虚无之前，冷翼恍惚听到议事厅中竟起了一个饱嗝，顿时一副心满意足的声音开心道：“多谢七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