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201、第 201 章

　　波澜欲起 第五
　　按照约定，每半月由文惜宝接惜渊赴天宫，交到天帝身边，待晚饭后再送回南方天尊府，本是天帝用来拿捏约束沈冲天的。谁料天帝看这孩子模样讨喜，天资堪可夸，尤其性情温和随缘，相较他那虽聪明却难降服的父亲，实在可爱无比，天长日久下来竟慢慢喜欢上这个孩子，每半月间必定是开怀一日，期盼十四日。惜渊年纪虽幼，然数月之后，也逐渐通透明白过来，仗着身负圣旨天帝喜爱，明目张胆朝师傅告假，再悄悄潜去秘神府，寻他新认下的兄姊。底下那些仆从见青霭忙碌少过问，沈冲天常常不在家，且性情不定面色凌厉不敢招惹，守着家中唯一宝贝，谁肯替自己惹事招罪，都忙不迭去恭维小公子，无人点破。至此，青霭以为儿子跟着师傅学习，师傅以为小公子在天庭，天帝则盼着每十五日一会面，三处俱不见人。

　　日子本来糊涂过去，也落得岁月静好，不料三界传闻日嚣尘上，打破宁静。传言说冷氏覆灭，天兵过境收缴只带走明面财货，剩下无数珍宝潜藏极北大地之上并北海下面北海眼周围，无人问津。冷氏自老神起，直至覆灭一日，盛华为三界之最，谁信其中无宝。北海自北海眼外围始便是冷氏看管，没了冷氏，便是天帝派遣北经略神守着，水族龙族无权涉足，里面什么情形，外人从来不知，越是不知，越是心痒，因此此等说法一出，当即惹无数仙魔心动。当真有不怕死的，趁天庭看守不严，拼死潜入水底，还真被他们捞出些旧时式样的珍宝、少见的法器，内中偶有一二确实篆刻冷氏独有的铭文纹路，凡有缘者见了，无不惊叹。
　　起先天帝也闻些风言风语，想万万年间总有些陈旧无用的玩意被冷氏就近丢弃北海中，当不得新闻，神仙之中也难免有贪财者，不过个例，随他去吧。岂料之后竟荒唐到有仙家捧着从北海底下捞上来的东西去南方天尊府，表面讨好沈冲天，实则请他代为鉴赏。
　　沈冲天懒得看它，信手一挥道：“冷氏谋逆，早得天宫明榜昭示，不存异议，虽万万劫难恕其行。珍藏他家东西，暗藏心事与冷氏何异，断断使不得。你快拿走，我家再不与他有任何牵连，莫来祸害我。”
　　本来是不掺心机的实情实语，落在诸仙耳中却成了另一番意思，不但验证了东西真伪，且明白告知，天庭心意决绝，冷氏再不会回归，他家的东西，怕是珍藏一件少一件。此话一出，反倒将风波愈推愈烈。三界间陆续开始高价竞买北海所出，如当初百里诺所述，那些仙家不惜以一身性命修为为注，甚至还有仙箓官职等等不一而足，比当初灵臼世家的生意还要红火许多。得之者如获连城，未得者如丧考妣，为此不惜生出买卖、偷盗、奸污、掳掠诸般罪恶不齿行径。
　　若说那些不轨只在暗底下，表面上还是一团祥和，也就罢了。孰料此事竟然怂恿无数仙家，乃至稍习得些术法的证道炼气士，纷纭排队流云上，过江鲤鱼一般倒插龙门往北海眼下猛扎，不顾生死，只为捞得一件半件玩意，三界遍地俱是亡命之徒。北经略神列依容、寿廷夫妇手下区区兵丁可怜有限，不及集聚者千之一二，如潜鸭驱群鱼一般，哪里阻拦得住，且日日如此，十二时辰不间断。二人又急又怕，慌里慌张地上书奏达天听，天帝闻之震动，急遣天兵，才终于阻止一场哄闹。

　　天帝询问过缘由，找来沈冲天，看他立在底下满腔只是委屈，干指着半天，愣是没骂出来，许久之后才叹息几番，将他轰了出去。待诸事安排完毕，天帝唤过一位星君到身边：“依你的意思，可是‘小灾星’所为？”
　　那位星君答道：“并非无咎。”
　　天帝捻须沉吟：“若真如此，他比冷月影更为可怕。”
　　星君陪笑道：“冷月影自幼只在仙界游转，不比‘小灾星’见识过凡俗种种不堪，把玩的得心应手。本来冷氏下去，便该是他的结局，到底还是陛下心慈。”
　　天帝挥挥手：“莫要埋怨朕，若不是担心仙根断绝，谁在乎他的命。这些年，朕冷眼旁观，‘小灾星’不像个醉心权势的，于亲人分上也是淡淡，竟没有一样能挟制他，这天下总该有他惧怕的。”
　　星君不失时机进言：“陛下提醒，我倒想起确实有这么一位，也是混沌血脉，修为本事在冷月影之上，与沈冲天是生死之仇，定不会受他蛊惑，只是不宜出来。”
　　天帝眉间一蹙：“冷翼？”

　　凡重犯都关押在地府最深处，这里若说有形，却漫无边际，纵深三十三重只是概指，其实无底；若说无形漫大，却又只在人心底一隅。
　　关押冷翼之处同地府最深一重里其他牢房一样，都是一个不见底的八角深井，遍刻符篆，八边延伸出数十道绳索牢牢捆住正中石柱上一团影形。天帝立于深井外沿，眼睛不错地盯着府君作为。府君亲自掌灯照亮，使井中景象一览无余，口中念念不绝。顷刻间，壁上镌刻的符咒按次序逐个悄悄隐于墙内，正中石柱缓缓抬升，所有绳索一起收紧，带动中央捆束的囚犯随石柱一起上升，稳稳平移到牢房门口，最终停顿在天帝、府君及诸鬼吏脚下。早等候在周围的鬼兵差一拥而上，各种兵器法器一起抵住囚犯。府君收功缓步走到中间，手掌覆在绳索上，绳索应势而收，只留中间捆在囚犯身上的一截未动。鬼兵差手提绳索及囚犯四肢，提鸡一般扭送到天帝面前。
　　天帝俯身看着脚下一团无形无影，似坠落乌云一样的东西，不免疑惑道：“这就是那个反贼？”
　　府君忙解释道：“三十三重地牢，周围重重符篆，剥形灭迹，无声无色，无论眼中心中虚妄，到了此处再不存，皆是本相。”
　　天帝怀疑道：“难道不该是一只凤？”
　　府君只是陪笑：“说不好，兴许这就是混沌本来模样吧。”
　　天帝惟有点头道：“如何才能辨认？”
　　府君道：“只须出去就好了。此间阴晦气息浓厚，久待伤人，还请陛下移步上面中堂歇息，在那里看得更清，审得更明。”
　　天帝只好由人簇拥着返回地府上层，后面一众府吏羁押冷翼紧紧跟随。

　　越朝上朝外走，那团乌云越发显现出形状来，缓缓有了颜色、模样。中堂上，天帝更衣歇息，稳稳坐好，再看底下的囚犯，果然较方才熟悉顺眼许多。囚犯蜷身在地，垂头望着天帝的脚，过了好一会儿，擅自抬起头来，从面目上果是冷翼无疑。眼下他浑身衣衫残破，头发散乱，气色憔悴，满面骨骼高耸，独独眼中神采不变，仍然不改的外眦看人，略鼓的唇角带出倔强。
　　天帝垂眸，眼角不夹，招手示意府君到近前，低声问道：“面目不错，可有独特之处？”
　　府君一步上前，冷不防抓起冷翼头发朝后上一提，冷翼顿时吃痛仰头，露出脖颈。府君方解释道：“冷翼与夏卿都是被小灾星暗算，俱是一样的结果，区别只在冷翼颈上颏下一个针眼，而夏卿的针眼在心肺处，正应小灾星所使毒针。”
　　天帝俯视冷翼，惋惜道：“七公子沦落至此，实在可惜。”
　　冷翼抬头凝视天帝，嘲讽道：“难道不是拜陛下所赐？”
　　天帝见冷翼心思如此透彻，未遭阴晦气息浸染丝毫，实在难得，真不亏一身血脉，赞叹之余联想起冷月影若也入此间，其人较冷翼心性更为坚定，更多阴诡，实在令人后怕。他因此打定主意，谆谆而道：“你白凤一脉乃仅存的混沌老神后嗣，天地三界之根，只有别人祸害，朕怎会舍得，天地也不容朕如此。可惜，纵使朕耗尽心力，仍旧未能保全。当初是朕失策，只想着将你放逐地府，磨一磨你的心性，若你还在，必不至眼睁睁看着冷氏湮没，一个不存。如今外面没了混沌血脉镇守，四方大乱，朕今日才得时机来探望你，莫要怨恨。”
　　冷翼本来懒得听天帝说话，待闻及“湮没”一语，顿时惊住，立时就要起身，周围侍卫死死按住，犹不甘高喊：“你说我家怎么了！”
　　天帝故作惊讶扭头向府君：“你没告诉他？”府君忙不迭俯首叩地谢罪。天帝只得惋惜叹道：“老神将天尊之位传给冷月影，之后离家不知所踪。家中冷翾拘泥，冷翀机活，无人约束教导冷月影，他游历凡间时遇见沈冲天，受他蛊惑，伤害无数仙家，终被那些阴魂鬼气吞噬，魂魄不存。冷氏一门受他牵连无一幸免，如今的北海已经空了，只有不散的鬼气盘踞，成为三界梦魇之地。”
　　冷翼闻言反倒镇定些：“莫要诓我。若真是这样，依陛下方才的话，为何天庭不发兵去救，纵使不为冷氏，也为老神，为三界北海。”
　　天帝惋惜哀叹不休道：“东海、西海相继沦陷，无数天兵被百十倍的妖邪围困，全军覆没，紧接着北海出事，可惜再无兵可发。如今东方天尊亲近皆亡，西方天尊易主，天庭实在是无人了。”
　　冷翼一时不知该不该相信：“什么样的仙家能凭一人之力倾覆天庭？”
　　天帝不由得咬牙道：“‘小灾星’沈冲天。”
　　冷翼于心底搜寻一时，摇头道：“不认得。”
　　天帝与府君对视一眼，明白告知：“你颈上那枚毒针的主人。”

　　许久之后，冷翼犹不敢相信：“那个小瞎子，我原以为他不过一个才入仙界的小小后生！”
　　府君不失时机道：“七公子遇到他时，他确实如七公子所言，只是小小后生，才刚及仙家世界的门槛，却能害了七公子性命，如今千年过去，他的心智不知翻了几重。至于他自身，本不是天生的瞎子，只是身上有旧伤害了眼睛，且早已被冷月影施展本事，生生挖了别个仙家的眼睛换给他。”
　　冷翼心中惋惜不足，气恨有余：“暮华怎能行此妖邪事！”
　　天帝叹道：“到底是古神之后，虽行为有差，心中却不离大道。那孩子是天生的灾星，有几分仙骨，使邪魔本事，善于蛊惑，天道难收。”
　　至此，冷翼终于明白：“原来是借刀杀人。”
　　天帝循循问道：“你当真不想今日便能出这地府，替兄长报仇，将功补过？”
　　冷翼不为所动：“他们原是陛下的臣子，犯了错，自然该受天律惩罚，与我何干。想当初大哥说动父亲将我从族中除名的一日，便是彻底割舍我，只为保命，可惜命也没保下，怨不得我。既怨不得我，我补的什么过。”
　　天帝忙道：“虽除名，除不得血脉传承。这世界是混沌老神所造，也离不开混沌血脉，却不须太多。三位老神都不见，那两位未留下后嗣，冷氏独秀于林，七公子更是其中佼佼者，一向最受老神喜爱，不过低了冷月影嫡出长子长孙名分毫厘而已。本来七公子大义，不欲与亲侄儿争长短，如今外面冷氏一族绝灭，七公子再出去便是唯一的混沌血脉，请问七公子该如何抉择？”
　　冷翼心中似有所动，问道：“当真没有白凤血脉在外面？”
　　天帝据实回答：“至今未找到，纵有一二遗漏，不过庶出末位，论辈分凭修为哪能较过七公子。”
　　冷翼问道：“若我杀了那小瞎子？”
　　天帝当即回应：“便是七公子身份昭告天下，独步天下之日。”
　　冷翼应许道：“我会择机而动，不必以时日拘束我。”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