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80、第 180 章

　　暗室不欺 第二
　　回到大宅，冷月影脚步不停直奔议事厅，尚在院中，就听里面父亲爽朗大笑。待进入房间，冷翾见到儿子，忙抬手招呼道：“你来。从前我竟不知，这个小阿毒着实好，若你结交的都是这般，为父何须日日操心。你们想必有事商讨，我不在这里碍事。”
　　无毒本来起身迎冷月影，听说冷翾要走，与冷月影两个恭恭敬敬送他出去，尚未落座，就听冷月影揶揄道：“我竟不知，你如此会讨老人家欢心。”
　　无毒毫不留情回怼道：“我一向如此，本心本来模样，何须刻意去‘讨’，是冷天尊日常不见我长处罢了。”
　　冷月影淡笑道：“父亲尚未走远，顺他老人家的意随口夸一二句，莫要当真，‘蹬鼻子上脸’的。”
　　无毒唇角咂摸最后那句俚语，亦转而笑道：“这句话好玩，我竟不知，是何处的典故？”
　　冷月影只是不理。

　　二人终于落座。冷月影道：“你不是来陪家父说话的。”
　　无毒歪头无奈道：“今天不是临朝的正日子，谁能想到陛下忽然宣你进宫，我好容易来一趟北海，不甘心就走，正巧碰上令尊，拉着我说个不停。你听说了吗，冲弟家中出事了。”
　　冷月影道：“我家最近纷乱不堪，单里面的事就令我头疼不已，哪有功夫打听别人家。若是他，三界早见喧沸，必定也不是那个龙女，否则早见邸报。”
　　无毒点头道：“冲弟夫妻无事，南经略神与岑吕夫人俱是重伤，被莫牢山山神在巡山时发现于一处极深的山坳中，距离家门不过几十里。当年蒙岑吕夫人照护兄姊，又有长辈情意在，因此长兄一得知消息，立时携我过去探望。如今背着冲弟说句不中听的，她俩怕是此关难过，不过捱一日是一日。”
　　冷月影分析道：“秘神与经略神俱是一样，行危险事，处危险境，偏巧他家一个秘神一个经略神。”
　　无毒无话可接，只是长吁短叹，一时竟自行落下泪来，唏嘘道：“那日一见她俩，心中就想起冲弟初来南经略神府的那晚，也是直挺挺躺着，小南经略神在一旁施针，如今情形倒转。想来冲弟能得母亲照护，亦能在母亲床前尽孝，我的父亲、母亲与长姊就是想直挺挺躺着亦是不能，我就是想尽孝全道亦无处可去。”
　　冷月影赶忙制止：“阿毒不可，千万不要再提这话。”

　　无毒收敛一时心绪，慢悠悠道：“也好。今日来其实是为着另一桩事，我早听说陛下从地府最深处提出萧氏残魂，目前就羁押在北海。也是冲弟家事使我顿悟，想你通融令我见一见他。”
　　冷月影立时拒绝道：“南经略神重伤可不是家事，你也算不上顿悟，我只算得看守，此事不该由我通融，此话更加不该提。”
　　无毒恳求道：“我也知不太妥当，只是按捺不住。当年先父因他祸刑，虽是罪有应得，可我连罪魁祸首什么模样都不知，总觉心中憋屈。”
　　冷月影教训提醒道：“圣命不可轻视，既为一方执掌，当知事情轻重行止，哪有憋屈不甘，这是其一不可。其二，所谓的‘萧氏’只剩一缕残魂，依附于香炉，埋藏香灰之中，外面的风吹吹、太阳晒晒就没，实在不宜出来。”
　　无毒立时直了身子，朝前微倾，煞有介事道：“我可与你交换。”
　　冷月影满腹诧异：“交换什么？”
　　无毒当即表态：“你我都知残魂那副模样，不能动、不能闻、不能言，就是个远远瞧看的废物，丝毫帮不得忙，不过我能令残魂开口。”
　　冷月影不为所动道：“那又怎样？”
　　无毒以为冷月影未明白自己心意，焦急道：“陛下为何执意将残魂安置在北海，还不是不放心你，不放心你那兄弟，往远推，乃至冷氏一族。如今外面这些乱事，一方止一方又起，乱来乱去竟折腾出一个残魂，便是说根源还在他身上，须得残魂开口，一语定轻重，才能将你冷氏老少从此番困局中解救出来。二则，不论别人如何，你也曾与先父，与萧氏同游四海，兄弟相称，你甫一见冲弟便与他深交，在他身边住了三月不止，留恋不舍，难道不是因冲弟模样与萧氏类似，桩桩心思件件往事与先父什么不同。当我年幼时，先父曾讲述往事伴我安睡，他说大家交往皆不唤名姓，萧氏是‘五哥’，先父号‘荜衡子’便是萧氏所起，你是‘凤儿’。难道你不想挚友再唤一声……三公子？！”无毒越说越急，竟有些忘情，忽抬眼见后门走出来冷文骅，吓得赶紧站起来，咽下后面的话。

　　“‘凤儿’？”冷文骅笑俯身向冷月影道，“大哥原来还有这般雅致，做弟弟的倒不知。”
　　冷月影不慌不忙道：“东方天尊的父亲给他讲故事，他当时年幼不知真假，你还认真计较吗？”
　　无毒赶紧圆场道：“三公子何时回来的，我竟不知，失礼了。”
　　冷文骅不屑道：“我回自家，又不须穿越你的东海，路过东方天尊府的大门，为何告知天尊？”
　　冷月影道：“这里没你的事，退下吧。”
　　冷文骅本来听见无毒说前面的，想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遂往后听下去。谁料无毒话锋一转竟道出私情，他哪里还忍耐得住，赶忙进来欲再探口风，怎会舍得走。听见大哥轰赶他，冷文骅反倒大大咧咧坐下：“这里可是冷氏议事厅，又不是东方天尊府的议事厅，怎么我倒成了外人？”
　　无毒口才欠缺，赶紧寻路要走，施礼道：“冷天尊，我还有事，就不多留了，就此告辞。”
　　冷文骅忽开口道：“东方天尊眼中的冷氏只有我大哥一个，还有只有长房一处，竟如此轻慢三房？”
　　无毒正在词穷间，忽然外面一声报：“白鹿秘神已到大门外。”正好解了他的难。

　　冷月影、冷文骅兄弟同时站起来朝门外望着，各怀心事。不多时，一个纤细利落身影负着夕阳进来议事厅。沈冲天扫视一下厅里如鼎足而立的三人，不假神色道：“焚香，请圣谕。”
　　冷氏兄弟并无毒见沈冲天一改往日模样，朝服冠冕而入，不敢怠慢，忙都抛下方才口舌之争，按照品级排列，俯首面南叩拜。正在忙碌仓皇间，文惜宝在先，双手过头高举玉匮金匣，百里诺紧随其后，双手搂定护持天罡剑，两人带领十二侍卫从从容容进了议事厅，沿着冷氏兄弟与无毒拜伏的手边，一直走到最里。沈冲天打开玉匮取出一张折叠整整齐齐的绛色洒金纸，双手高捧过头，朗声道：“陛下手谕在此，着白鹿秘神携西经略神百里诺、新晋左骁卫统领文惜宝见谕即赴北海，与北方天尊冷月影一同看守萧氏残魂，直到此案息止。”
　　底下听旨的三个只觉胆战心惊，待起身后，冷月影疑惑问道：“何时的谕旨？我才归来，竟丝毫不知。”
　　沈冲天端肃神色道：“才得的谕。天尊出宗正门，我入宗正门，可惜天尊一向双眼只往高处看，我的身量够不着天尊眼界。”说着，双眼瞟向冷月影身边的陌生年轻男子。男子一身松花色衣衫，家常撒着腰身，面色弱白，五官细窄，四肢纤细少力，与冷月影相比身高不差，却自有一份弱态。
　　冷月影不失时机介绍道：“这是我的三弟，文骅。三弟，这位便是新晋的秘神，白鹿子沈冲天。”
　　冷文骅轻蔑道：“也没见长处，怎么就令大哥神魂颠倒，流连三月呢，看来东方天尊的话确有几分可信。还有那两个，算什么东西，就算有陛下手谕护持又如何，也配进我北海，踏我议事厅。”
　　沈冲天闻此言如不闻，转头先安排文惜宝、百里诺两个带领侍卫收藏好手谕、宝剑等重要物件，这才顾及恭敬道：“某早闻三公子盛名，亦曾有幸拜读过三公子的《詈言诫》，三公子细致风趣当推三界魁首，可惜有小用，无大才。此间俱是在朝为官的，独独三公子散诞逍遥，才情见地与此间不符，恐怕有些说不上话，传出去，倒像是我们轻慢三公子似的，还请三公子移步旁边。”
　　冷文骅立时反应过来：“你敢骂我！”
　　沈冲天仍旧一拱手：“小子就事论事而已，并无虚妄张狂，倒是三公子自惊自扰，应了方才一卦。小子只是担心，一时我等讨论起时事朝事来，被三公子听去，恐怕句句似骂。”
　　冷文骅平生头一次听人这样口气与他说话，一时气到不知如何是好，扭头看身边冷月影一副不问世事，隔岸观火的样子，指着沈冲天道：“‘小灾星’，此仇我记得了！”说完，拂袖气鼓鼓离开。
　　沈冲天一手支额，假意叹息道：“神仙果然不会骂人。”

　　等冷文骅离开，无毒这才开怀笑道：“多谢冲弟。”说完才注意到沈冲□□服之下露出隐隐白衣，立时惊到：“南经略神她！”
　　沈冲天接话道：“母亲昨夜过世了。”
　　无毒赶紧施礼赔罪：“抱歉，我真不知晓，失礼罪过！”
　　冷月影也跟着谢罪。
　　沈冲天倒不失坦然：“无妨。她这一世太苦，离开未必是坏事，轮转一圈远离‘小灾星’做个凡俗人，或图一个夫妻恩爱，或图一个子女绕膝，都好过如今做什么神仙。”
　　无毒跟着叹息一回，打量沈冲天上下道：“你这又是为何？”
　　沈冲天坦然解释道：“我今日进宫报信，陛下准我的假，要我回家以全孝道，我谢绝了。家中有青霭操持，事事精细周全远胜我，我竟是可有可无的。当着诸位至交，说句不当的话，其实我母子间从未见情深，活着尚且如此，何况死的，无须惺惺作态，唯独不能释怀，母亲与外婆出事蹊跷，必定与我近日手上几桩大案有关。行凶者如此明目张胆挑衅，我实不能忍。”
　　冷月影问道：“岑吕如今怎么样？”
　　沈冲天面上终现哀色，悲戚道：“不过比母亲多几日不舍吧。”
　　冷月影赶紧道：“我北海有好丹药。”
　　沈冲天并不领情，淡淡回道：“多谢，运数至此，丹药无益。以三公子行事风骨，他当比我更需丹药，还是留在北海的好。方才我们在院子里听个半清半楚，究竟因何起的争执？”
　　无毒将自己心思又讲一遍，实指望沈冲天替他做主，孰料沈冲天亦道：“毒哥哥，今日是你不对，冷天尊与文骅三公子虽说各是各的理，却全无差。”
　　无毒坦诚道：“我也知自己不占理，故而想着耍赖，只是口才不及，说的有些岔了，这才被三公子抓住话柄，差点坑害冷天尊。”
　　沈冲天沉吟一番，转身向百里诺与文惜宝道：“你们怎么看？”
　　文惜宝毫无头绪。
　　百里诺倒是提议道：“这里本来没我的事，可陛下硬召我来。我想着，西经略神府之前有两桩无头公案，一是戈壁四妖倾覆。虽说死的是妖邪，可闹出这样大动静，必定不寻常，陛下也不许再问，却也没说不许结案。二是戈壁中有人偷偷祭祀萧氏，可陛下没让我抓真凶，反而让我来看守残魂。这两件前后不差太久，会不会就是一件事，一个人。祭祀萧氏的叛贼余孽抓到了，戈壁四妖案就有了出处，戈壁四妖案了结，他的徒子徒孙，也就是灵臼世家定会伏法。端了兔子窝，正好洗清三公子嫌疑。这事起于北海大公子，兜兜转转一圈，止于北海三公子，不就是一脉相承吗。”
　　沈冲天轻声纠正道：“那叫‘顺理成章’。”
　　文惜宝恍然大悟：“难怪陛下忽然恢复我的官职，看来又有生杀之事了。”
　　冷月影道：“复你官职是你义父本事，跟你没关系。我北海不许见生杀。”接着扭头寻侍从道，“去后面看看，戍、戮二将军干什么去了。让他们守护三公子，竟敢擅离职守，若三公子乱跑出事，我拿他们填了北海眼。赶紧吩咐下，给四位贵客安排住处。”
　　无毒在后面追着问道：“这么说，你同意了？”
　　冷月影抬眼指指外面：“天要黑了，有些事还须细细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