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77、第 177 章

　　妖风骤起 第九
　　冷月影多日来一直心神难宁，尤其于天宫之内见到被二百禁军夹在中间的百里诺，更是五脏都揪紧。西海近些年不太平，稍有风吹草动，冷月影便会于风声中捕捉冷文骅的名字，无端揣测冷氏一族命运将来。
　　这日天庭又降旨意，冷月影不敢耽搁，匆匆忙忙赶过去，撞见宗正门外徘徊的沈冲天，脱口而出：“如何你也来？”
　　沈冲天当即立眉：“如何我不能来！”
　　冷月影想自己说错话，对方会错意，正思索该不该解释，抬眼见传话仙侍从宗正门出来，忙打消念头，上前施礼。
　　仙侍恭敬笑道：“天尊、世子，二位到的好早。陛下吩咐，今日事不同以往，因此面圣地方也改了，命我特来迎接，请天尊和世子随我来。”

　　仙侍引领冷月影与沈冲天绕过正殿，又转过三四角落，进入一处之前从未走到过的小小偏殿。他俩不知天帝及仙侍意图，望着窄小殿楼、阴暗窗户心中只是忐忑。仙侍进去复命，里面很快传出天帝声音：“来了就进来吧。”
　　冷月影与沈冲天两个至此再无退路，小心迈步，霎时进入一片晦暗中，房间正中一只泛着金色微光的硕大香炉也霎时闯入眼睛，厅堂窄小，香炉阔大，挤得他俩几无空地落脚。他们避过香炉才看清后面正襟危坐的天帝，赶紧一左一右紧挨香炉趴倒旁边俯首叩拜。
　　天帝看在眼中，缓缓道：“委屈二位卿家了，实在是有些东西不适合放在前面殿中，有些话也不适合在前面讲，唯有移至此处。朕先卖个关子，你们看看那个香炉。”
　　沈冲天不敢违逆，率先起身围绕香炉细细端详，未见任何异常，又小心以指尖拂上香炉，止不住一个寒颤，心肺中立时如剑直刺，痛彻全身，几欲跌倒。冷月影察觉这边情形不对劲，不慌不忙挡过沈冲天手臂，手下来回一挥，从他手臂间带出一股诡异气息环绕上自己的手掌，沿手臂渐趋向上。他也惊唤一声：“下十三重地府。”遂小心右手贴近香炉，诡异气息顺他手臂向下，乖乖攀附回香炉，逐渐隐没再不见。
　　天帝高高在上，早看明白，慨叹道：“可猜出这里面的机窍？”
　　冷月影镇定回答道：“来自下十三重地府，不是上古凶兽就是重犯。”
　　沈冲天怔怔尚未回神，一字不言。

　　天帝看冷月影低垂着头似是镇定，那边沈冲天却心神不定，不禁轻笑道：“是一位与你俩都有些关联的故人。此人当年周游四海三界，广泛交友，想必也曾走到北海与东方天尊府，想必也曾与冷卿谋面，他湮灭时冷卿也不算太小，莫说不认得。至于白鹿子，一时看见，莫要吓到。”说着，手朝下一挥，口中念诀。香炉里本来满满的香灰向四周拨散，中间逐渐下凹，内里缓缓升起一股淡烟，淡烟离开香炉化作一个寡淡虚渺人形立在香炉之上。沈冲天好奇凑到近前仔细一瞧，顿时发出“哇……呱”一声，紧接着朝后一跌，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犹不离那个人形。
　　天帝无奈道：“也是混沌血脉，竟被一缕残魂吓出□□叫，幸亏是这里，若在前殿，被诸卿家看去传到外面，我仙界颜面何存！”他打趣着，被沈冲天吸引去全部注意，忽视香炉那一边的冷月影一霎神色慌乱失态。待天帝转过眼睛，冷月影早恢复平静。
　　沈冲天窘迫一笑，小心再凑近，一手在那虚渺人形眼前晃上一晃，小声道：“哎，可能听到我说话？”
　　冷月影代回答道：“他听不到。方才陛下言他乃一缕残魂，譬如布匹抽取一丝经纬，算不得完整，不能闻，不能言、不能动。你离他远些，小心一口仙气吹散。他就是害你被囚北海，也是令荜蘅子万年之后犹念念不忘的那个。”
　　沈冲天后退半步，凝视那张脸，又捏捏自己脸颊，慨叹道：“若我是荜蘅子，先见那张脸，再见这副模样，也难免多思。若我家人长些年纪，见我焉能不怕，岂会留我长大。看来我是个‘灾星’无疑了。”

　　天帝打断道：“长吁短叹留待以后，先说正事。前些日子百里诺守护的西方大地上发生些不太好的事，虽说跑了嫌犯，却留下物证。这几日朕派出数拨人马反复核查，百里诺为官倒诚实，可朕却宁愿此事不真。”
　　沈冲天听出天帝语气愈加严厉，愈加收敛神色听下去。
　　天帝和缓一时气息，继续道：“二位卿家也见到了，萧氏余孽，第五子萧崇天。当年他随父兄伏法，因其无品无职，修为也不算高，朕便留他一缕残魂镇压在地府最深一重，一来警醒仙家，也警醒朕。万载过去，竟还有人惦记他家，维护着他，甚至学朕待忠良之举供奉他，真是玷污朕一腔心血，起这样念头，便是该死。秘神沈冲天听着，朕今日宣你来，就是要你牢牢记住这个逆贼的气息，寻找出他独特标识，从天宫出去，四海查找萧氏余孽，不许遗漏一个。若再出现一个半个荜蘅子之流，你知朕惩罚手段。”
　　沈冲天战战兢兢接旨。
　　天帝又转头向冷月影道：“按说下十三重地府乃三界中最深处，里面重重关卡，道道符篆，却也关押经历太多邪魔，难免走漏一丝风言风语。今日是这样，将来朕精力察觉不到时又会怎样，谁也难说。因此朕左思右想，欲将他提出地府，另换一处羁押，可三界间除却地府，就是北海人迹不至，神仙难到，最为合适。”
　　冷月影这才慌了神，忙叩首道：“陛下，此事此前从未有过，宜再议。何况北海之中先有我那闭关不出的二叔忽然遇害，紧接着又有祖父一朝消失无踪，不知安危，真凶尚未落网，并非太平地。”
　　天帝不悦道：“你的职责所在，为何向朕抱怨。有腿有修为的你看不住也就罢了，这个只剩残魂，出来光亮照照、微风吹吹就没的东西，你也看不住，朕要你何用。”
　　冷月影不敢再言。
　　沈冲天忽开口道：“臣还没走，可否插一言。单论那些起不轨之心的，既能寻找到羁押地府最深处的一缕残魂，何况北海乎。前有百里诺进天宫，后有冷天尊出天庭，凡好事者只怕早打听明白，与其东掩西瞒令天庭上下无端妄揣，不如大方告知冷氏老少并禁军诸统领，万事周全防备即可，剩下的各依天命吧。”
　　天帝沉吟道：“卿的意思，朕听明白了，该来的就敞开大门令其自进，不乱则无以治。”
　　沈冲天俯首道：“陛下圣明。”

　　冷翾、冷翀兄弟一听说这事便知不妙，终于等到下朝手脚不停赶回家，亲眼见到偌大香炉摆放在大宅议事厅中央，被数十天兵环绕。议事厅已非往日靖肃端恭的模样，只留北墙两只灯烛，其余火光全部熄灭，幽幽暗暗中缥缈着的都是乌烟瘴气。天兵们霸占议事厅，俱是头一次进北海，看什么皆是好奇，摸东拿西的手脚不干不净，声接不断高呼大喊着驱使冷氏家人，一时要吃一时要喝糟蹋遍地狼藉。冷氏兄弟不敢怒也不敢言，静悄悄退出来，指挥冷氏老少上下，浩浩荡荡杀奔冷月影宅院，旋风一样冲进院子里，当即控制住院中大小侍从，将冷月影的妻儿、侍从都堵在门里不许出来，着人严密看守，剩下的跟着冷翾、冷翀，闯撞进冷月影书房，一拥而上强按冷月影跪倒在冷翾脚下。
　　冷月影委屈道：“父亲请容儿子解释。”
　　冷翾只冷面吩咐道：“陛下让你带东西进北海，又没说一定进大宅，趁早把它送出去，我不怪你。”
　　冷月影为难道：“外面俱是罡风，无风处只有列冽渊，出去何处能存。伤了天兵，毁了东西如何回复陛下。”
　　冷翾当即出主意道：“不是还有冰山中某人曾待过的小院子，听闻收拾的倒干净，正好挪过去。”
　　冷月影如何能舍得，万般寻辞辩道：“他虽说已与北海脱离干系，东西却还在，今日在陛下面前，他明知此事却不开口，分明是不愿意。这人如今是白鹿嫡子，又是秘神，且一向肚量窄脾气躁，不宜招惹。”
　　冷翀闻言，在冷翾身侧向大哥挤眉弄眼道：“如何，我这卦再不会错的。到底是做天尊的，陛下面前应答越来越多，口才益发好，胆量也益发大了。那就依大侄儿的意思，香炉与残魂另寻安置所，小院子落锁永不打开，由族长派专人看守，任何人不得进出。既能防止在‘小灾星’那里落下口实，又能避免得有人看重那地方，也不知还是怀念那里曾住过的人，舍弃自家妻儿不顾，一味的只往那边跑，竟当做外宅别院，十分逍遥呢。”
　　冷月影怼道：“三叔就事论事即可，无须牵扯旁的。凡冷氏子弟在家中居的，哪个没有外宅，纵有也是有限，不比那些远离家门的，在外不知做什么勾当，坐拥百十外宅，豢养万千邪魔。”
　　冷翀不吃味，喝道：“你既知晓，为何不向族长告发，索性现下就当着一众老少，明言告与知晓，抓他回来按家法处置。”
　　冷月影讥道：“清者自清，何须人置辞诬陷；浊者自甘堕落，不须家法，自有天律。”
　　冷翀气急败坏道：“真是反了！你宁愿维护我冷氏仇人，都不维护自家兄弟。”
　　冷月影亦不再客气：“我不维护，他冷文骅焉能活到今日。”
　　冷翀气到只道：“放肆！”
　　冷月影闻言奋力起身挣脱众人：“你才放肆！既知我乃镇守此方天尊，你小小从五品星君也敢捆我！”
　　冷翾扬手就是一巴掌，连风夹霜雪带功力全都扇向冷月影。
　　冷月影未及招架立时倒地，又气又伤逼出心肺鲜血，泛溢满口。他狠狠看着周围，硬顶着气咽下肚。
　　冷翾见儿子终于安静，这才发话：“我也是从五品，可管得了你！你就是做到至尊之位，是我的儿子，也是我冷氏子弟，你的叔父们也说得你。”
　　冷翀见大哥言谈间俱是偏向他，有恃无恐在背后献言道：“这灾星向家中引来的俱是祸害。想当初那么多世家子弟不结交，偏偏结交个‘小灾星’，到底害了七弟性命。如今又弄进来个残魂，还不知倒霉的是那一个呢，果真应了父亲的卜言。要不是当初你和父亲一时心软，留他一条性命，事后又心软任由无尘送他回来，如今咱家齐齐整整，和和美美该有多好。哪像现在，七兄弟去了两个。”
　　冷翾摆摆手沉吟一时，抬首对儿子吩咐道：“快给你三叔赔罪。还是那句话，残魂不详，务必想办法弄走，再去祠堂领罚，好好赎一赎自己的罪过。”
　　冷月影半撑地上，抬眼望着父亲与冷翀各自神色，心念俱灰，奋力拨开众人，夺路奔走出去，到门外振翅飞入流云，不见踪影。

　　此时的南海外，青霭听说沈冲天在天庭受了惊吓，下朝后在家中替他置酒压惊。她想着沈冲天心绪必定不宁，因此不用喧闹鼓乐，只在北堂山顶铺下一张白底满地锦的毡子，舍弃府邸里七彩宝石高桌，找出一张乌木镶银大案，南北横摆，夫妻两个携手并坐几案东，拥揽整片夕阳，边吃酒边赏景，身后三四仙娥以淡淡埙声陪衬，自成一片恬淡安然。
　　半醉半醒中，沈冲天似觉头顶有一道白光划过，余光揽青霭酒气正酣，似未察觉，遂不动声色张臂揽过妻子，柔语缓呵细致哄她入怀，一时又伏向耳边低低说着什么，惹青霭伏在案上只是低声呵笑。残阳、美酒、温情交映，青霭逐渐情动，面颊至耳连颈绯红滚烫不能自持，只好草草撤席。待夫妻事毕，青霭沉入香甜梦，沈冲天听准气息变化，慢慢抽出手臂起身，缓缓沉淀气息收拢神思，拈出一颗丸药吞下固护住精气，静静悄悄出门，一路走一路跨过横竖歪斜各色慵懒寐态侍儿，自上北堂山。
　　南海已全部沉入夜色中，自下向上渐起轻雾，星光下山顶雾气飘如柔纱。当此柔纱软雾中隐隐显出一个身影，低声埋怨道：“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