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73、第 173 章

　　妖风骤起 第五
　　待青霭关上门，静听外面无声息，冷月影才轻轻坐于床边，浑身怒气不再，满眼都是心疼，说不出一句话，只恨不得代他受这一身伤，换自己躺在床上。他不忍再看，又不舍不看，末了惟有将目光略移，转向沈冲天左手，掌心疤痕仍在，疤痕之上一道隐约纤细白线直冲手腕，过腕沿手臂内侧一路朝上，到达腋下后再不见踪迹，他见此心中才添了一丝欣慰。
　　冷月影左手不自觉抚上沈冲天腹部，触及伤口，顿时感觉里面有一条细细长长的虫一般的东西伸出来寻找他的手指，似有触探缠绕之意。他心底明白，这是沈冲天体内肝胆泪珠与他的心尖血珠混炼杂糅，每人身上的血脉不辨双方气息，都一样的认作主人。冷月影将手略朝里伸，那东西立时寻到手指攀援向上，越缠越密，越缠越紧，细长身躯仿佛张开无数小口，攀附在冷月影手上不停朝外吮吸，手腕至指尖又痒又麻又痛，直钻入心，他硬挺住一口气生生捱住，任由里面施为。里面的小嘴触手吮吸一时又朝里吐，吸吸吐吐折腾无数来回，随之伤口外溢出的血逐渐朝回收，伤口也向内聚拢，似有愈合之势。待伤口收拢围住手，冷月影适时抽出手来，眼瞧着伤口聚合化作一道浅浅疤痕，他这才放心，赶紧送下一颗丹药，养神调息，修补亏耗的元气。

　　沈冲天的神识逐渐复原，四肢缓缓能动，终于察觉劳累，略朝外侧身寻找姿势，慢慢睁眼，最先见着把守床沿，勉强盘膝而坐的冷月影，朝他莞尔一笑，紧接着心中酸楚骤起，嘴角下撇，猝不及防一大颗眼泪滑落枕上。冷月影见状赶紧起身，向外两步，面壁而立。
　　沈冲天半是赌气半埋怨道：“谁要你解救。”
　　冷月影淡淡回应：“白鹿子高看。我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讨伐你枉顾伦理大道，捏造荒唐理由拆人夫妇，暗室暗语欺天不知，不期治愈你。我倒听闻，是金甲神送你回来，却无人知哪个倒运的救你。顺便提一句，你那马替你挡了一劫，终究没你的命硬，死了。”
　　沈冲天悲愤质问道：“连它都不放过吗？”
　　冷月影轻慢道：“白鹿子得偿所愿，终于秉承先师志向，这才几日就坚持不住了？四任秘神，白鹿子论及出身辈分当属最高，不料竟是最先败下阵来的。唯一值得欣慰，还有人惦记杀白鹿子，足见白鹿子并非一无是处。”
　　沈冲天如今万般不能为，只能躺在床上，一腔怒气无所出，咬牙道：“秘神究竟‘秘’在何处！行踪无人不知，出事无人知，隐室暗语无人不知，光明正大无人知。我师父是这样，我又是这样，我不恨自己无用，只恨真相未能浮现，万死不甘。”

　　冷月影似被沈冲天言语噎住，心中乱七八糟转了几圈，仍旧面朝墙壁，双手抱肩，嗤笑道：“我以为堂堂白鹿子事事奋勇争先，原来只是吃饭的本领高。听闻寿宴当日百十道菜送到宗正门外，白鹿子吃了个点滴不剩，不知到今日可消化得几分？你若好好做你的‘小灾星’，哪里会有这些劫难，以为上个天庭，看出个本相，陛下怜惜，天庭照顾，便可一世无忧，果然天真。趁着家人还算健全，没跟着你滚天刑遭罪，赶紧乖乖交回金券金牌，滚回你的地界去。”
　　沈冲天被击中痛处，也是刚刚清醒，一时神思短浅无言以对，许久才幽幽道：“从前在魔界经历死死生生，你我始终同心一德，却原来只是你冷大天尊惯于施舍。你惯于高高在上，惯于垂着眼睛看人，惯于别人都不如你。只是一个所谓的‘白鹿子’就戳痛你的心肺，令你急躁如雷，出言讥讽，句句不离。冷月影，放低你的脖颈，睁开双眼好好看这世间。它一直都在变化轮转，我不是永远的‘小灾星’，你连同冷氏一族也不会永远高高在上。”
　　“放肆！”冷月影立时转身，生平头一次双目圆瞪，双瞳喷火，面赤筋暴，一手握拳，一手作剑指直指沈冲天面庞，鼻息都喷到沈冲天脸上，怒喝道：“我冷氏有老神在，尔等唯有仰视，老神不在，尔等亦须仰视。有我在一日，冷氏必是高高在上，岂容你等肆意指责。沈冲天，熔炼出关之后别人都唤你‘白鹿世子’，你就真当自己是世家子，上古白鹿嫡子，真真笑话。你是白鹿嫡子，白鹿又在何方？不过战时一群魔界人编造的谎言，不过沾染些妖气，显出几许怪诞模样，欺瞒得了陛下和三界，瞒不过我。于我于冷氏而言，你始终都是我北海监下囚，千人指万人嫌的‘小灾星’。今日我也明言，此仇不报，我枉替北海做主，枉为天尊。”
　　沈冲天波澜不惊，从枕下掏摸出秘神金牌与金券，举在手中，扬威羞辱道：“仍旧被我三句话夺了秘神，金券金牌在此，凭本事拿回去。对哦，你拿不回去了，没有了老神，你们一家子不过一群笼中母鸡，哪来本事。”他说得只顾心里痛快，却忽视自己重伤初醒，体力难支，冷不防被冷月影劈手夺走金券金牌。

　　最后这句彻底激起冷月影久藏的烈性，抢过金牌金券在手，发一身狠力气照地猛摔下去。谁知金牌就地跳两跳，依势滚到桌子下面，墙角最深处，金券落于原地倒是一动不动，也是丝毫未损。这一下更加剧了冷月影怒火，身上显出白凤之形，如雾笼罩。白凤仰天长唳一声，扇动翅膀抬起两爪狠狠踩在金券上，利爪登时穿过金券，透进无数白光。沈冲天这才察觉不妙，可惜身躯尚软，欲起身却滚落地上，惊惶一句叫喊未出声，面前骤起一声巨响，金券登时裂成百十瓣，飞溅满地的大小碎屑齑粉，再不复收。沈冲天被迸溅一头一脸的碎末，呆坐地板上，望着冷月影脚下，又抬头望望冷月影的脸，一句话说不出来。
　　冷月影反倒平静下来，嘴角浮起一丝怪诞微笑，嘀咕道：“可是清静了。”
　　沈冲天身边那些侍从听从青霭吩咐，全都退到卧房外廊下，静静守候不许打搅，最初听得里面还算安静，也不理会。谁知后面声响愈发不对劲，一众侍从这才察觉异样，赶紧跑去告诉青霭。青霭担心出事，脚步不停赶过来，刚到门外就闻一声巨响，吓得手脚都软了，颤颤推开门，眼前唯有一副混乱，再看冷月影与沈冲天两人一个立着，一个半瘫着，全都不喜不悲，一脸呆滞像，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忽然身后起一声：“天尊！”吓了青霭一大跳，她心中突跳半天，转身呵斥道：“要死啊！”
　　身后传话的侍从莫名挨骂，忍住一腔委屈，奏报道：“天庭来人了，要提白鹿世子与冷天尊，还，还有你老。”说话间，眼睛随脑袋朝身后一撇。青霭这才注意到，南天门提摄星君带领数十天兵已进了内宅，就在眼前。

　　天宫之内，寝殿之上，天帝衣服都未及更换，坐于外厅，怒气冲冲轮番瞪着底下。青霭、冷月影、沈冲天并排老实跪地，都垂着头一言不敢出。
　　天帝气得双手直颤，挨个指着底下，声音也跟着抖动起来：“你！你！”一腔气堵在喉咙底下出不来，转身向青霭，“还有你！你是个死的吗，这是在你家，就由着他俩吵架，砸东西，看也不看，管也不管，朕要你何用。”
　　青霭莫名其妙被骂，一句也回不上来，只剩满心恐惧。
　　天帝又面朝沈冲天与冷月影两个，气息一泄，瘫坐椅上：“算了，诸事未平，朕再生不得气。你两个说吧，谁干的。”
　　两人异口同声道：“臣所为。”
　　天帝道：“嗯，勇气情义皆可嘉，都觉得朕不会为难，是与不是？为了一个物件杀两大臣，朕确实还没那等昏聩，不过活罪难逃。既然你俩一起认罪，就一起认罚，每人廷杖二百，打完就可以回家了。青霭，方才你看不住他俩，如今朕让你好好看管着，由你监刑，少一下，轻纵一下都算你的。都滚，朕不愿再看你们。”

　　沈冲天听见就是打几下，心下一松，谁知到殿外一看，心先凉了半截。庭院内凭空竖起一尊黄灿灿、五人合围粗细的铜立柱，百十禁军列道两旁，两名廷尉执杖分立柱子两侧。廷尉的个头身形比战将军还大许多，廷杖比沈冲天身子只粗不细，有他三个多高，头上包着金箍，其重无比，挥动起来飞沙走石一起扑打过去，不死也残。
　　沈冲天同冷月影被带到柱子旁边，剥去上衣，面对面捆在柱子两侧，相互看不见。禁军中有人将他俩肩膀连手臂一遭，小腿连脚踝一遭，脸朝里牢牢捆住，整个后身暴露在外，即刻行刑。廷尉一杖下去，沈冲天只觉得整个后背似着火一般，也说不清是哪里疼，反正从皮肉到骨头，从胸至腿，没一处不疼，没一处不似火烧火燎一般。他再忍耐不住失声叫喊起来，由于被缚住不能动弹，浑身只是颤抖不停。再一杖下去，沈冲天只觉得脖颈至腿似骨头全部裂开一般，所有气息都伴随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挤出体外。第三杖下去，沈冲天已经感觉不到皮肉痛苦，就连叫喊亦无声，只剩垂着头奄奄一息被随意处置。
　　随着唱数声落下，行刑完毕，冷月影尚能支撑，沈冲天修为体力均不足，又是初愈，缚着的绳索一松，身躯也随之瘫软。一名仙倌上前费力扶住他，轻声呼唤不止。沈冲天缓了许久的气息，终于吃力睁开眼睛，全力向旁边一歪，挣脱仙倌的手，自己亦摔在地上，再以两手撑地，一顿一顿地起身。仙倌赶忙去扶又被推开，只得眼睁睁看着沈冲天半撑起身体寻找到天门的方向，一寸寸向外爬，仙倌就这么跟着亦步亦趋直到出天门。

　　青霭跟着他俩到殿外，从他二人被剥去上衣开始，就不敢再看，杖一起，她的心跟着一抬；杖一落，她心里也一颤，监刑的简直比受刑的还要纠结难受。终于行刑完毕，她虑及天帝心思，不敢去管那两人，赶紧进去复命听训，再出来时，沈冲天与冷月影均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