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66、第 166 章

　　白鹿秘神 第五
　　沈冲天与文惜宝满心欢喜以为寻到出口，孰料又是一重关，自是不敢松懈半分，疑惑打量老者，心中急速思索对策。

　　老者个头不高，皮下突骨，头顶蓬乱白发托着危摇欲散的发髻，底下碎发似杨柳丝缕垂上肩膀，脸颊极苍白凹陷，上覆及腮的浓密深长白眉，下覆连鬓及颊、络腮过脐的沉重白须，两颧内外皆被发丝遮掩，五官全部湮没其中，难辨本来模样。沈冲天骤然想起洞中五老、想起郝隐，眼神瞟到文惜宝，发现他亦是神色不定不敢妄动。
　　老者犹犹豫豫问道：“天尊派你俩来接替我出去？”
　　沈冲天摇摇头。
　　老者不甘，又问：“仅仅来看望我而已？”
　　沈冲天又摇头。
　　老者小心再问：“不会是仇家寻门吧？”
　　沈冲天只好躬身施礼：“抱歉。”
　　老者一腔心气全部自脚底而走，整个人霎时蔫下来。他灰心落意，再不顾及旁人，扭头歪歪斜斜往回走，边走边嘟囔道：“当日说好，不越百年，哄得我等了又等，盼了又盼。你看看这胡子，都赶上卑山的白瀑了，何时是个尽头。”
　　沈冲天在老者身后紧追不舍，不失恭敬问道：“请教老前辈尊姓雅号。”
　　老者答非所问道：“谁还记得什么号什么年。”
　　沈冲天又问：“再请教，我们不慎误入，该如何出去？”
　　老者恍惚道：“不能私自出去，被天尊知晓，定要责怪。”
　　沈冲天见谈论到机要处，急忙询问：“哪个天尊？”
　　老者略抬头，混蒙的双眼看着沈冲天，木木回答道：“混沌元神之首，西方至阳白鹿天尊啊，还能是哪个。”

　　沈冲天见老者所言与文惜宝讲述似相同又似不同，一时竟琢磨不透，有些呆住。旁边的文惜宝察觉老者终于清醒一些，知机不可失，赶着追问道：“我两个骤然被它吓到，本能使出招式抵抗，其实无意打搅伤害，还望老丈不要计较。只请老丈告知，我们该向何方走才是尽头孔窍。”
　　老者略僵硬抬手，指指胸膛，言道：“尽头，在这里啊。”
　　文惜宝一时语蹇。
　　沈冲天趁机道：“老前辈可否告知，这怪兽真是天尊豢养，预备放出噬人的？”
　　老者嗤笑道：“怪兽？那是天尊曾经不离身的一双灵兽，赤白双豸。待四方平定后，赤豸儿被派去镇守迂水，白豸儿则镇守祚山。这俩虫儿只吃妖邪，从不祸害仙界、凡界，你说的噬人，除非所噬不是人，仅仅像人而已。嘘，莫要说它坏话，它此刻正看着你们呢。”说着，朝上一指圆月窗。
　　文惜宝这一吃惊不小，原来他俩懵懵撞撞竟然到了虫豸的一只眼珠里。他苦思一番终发觉蹊跷，不顾沈冲天，率先开口：“胡说，我们见过它的模样，它根本就没眼没珠。”
　　老者得意，一手穿透胡须抚着胸膛道：“痴愚凡俗如何能明晓。凡俗的眼睛在面庞，它的眼睛在这里，看得更为透彻。”
　　文惜宝顿时无语可接，轻拉沈冲天衣襟欲讨主意，低声唤道：“义父，义父？”
　　沈冲天忽受老者言语启发，果断一甩衣袖将惜宝手拂开，学父亲模样略挺腹仰肩抬颌而立，哑着嗓音装腔拿势含笑道：“痴儿独居此处难为有所顿悟，可惜仍旧不敌寂寞。”
　　老者闻声抬头，见沈冲天弯弯笑眼中透出几分和蔼慈祥，远非方才恭敬少年，再向上看，终于发觉他头顶双角，颤巍巍试探道：“天，天尊？”
　　沈冲天继续拿捏腔势拖长声应道：“孩儿乖。”
　　老者一下扑倒在沈冲天脚下，深深揖俯在地：“天尊原来还记得我，幻化身形来考验我，卑职荣幸之至。”
　　沈冲天见计得逞，垂眼抬手，右手掌心抚上老者囟门，假装慈祥叮嘱道：“痴儿仍未通悟。你我一身一命，以天地记何其微渺，忆与忘、荣与宠不过是凡俗庸碌自扰，唯有作为可为天地增色一二，就是没白来一趟。”
　　老者委屈道：“天尊叮嘱惟不敢忘。这些年，我以自身修为精血滋养白豸儿，为它续命，哪怕自身只剩腐朽躯壳，亦不松懈。天尊要我守护的东西，我都吞在腹中，守在心中，只待天尊来取。”
　　沈冲天听得认真，一字一句都明了于心，爽快道：“原来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话音落，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忽然抽到身前，掌心紧握半柄残刀，不待老者反应过来，照直老者头顶奋力一劈。其后，他并未收手，持刀沿脊背一气向下划至尾骶，从两臀间魄门而出，将老者彻底劈做左右两半。老者闷哼一声跌倒在地，散尽残余精气，再未有言，在原地化成薄薄一片。沈冲天出刀、运刀、收刀一番行动断云截水，至此才略带遗憾道：“说起来，也是一位古神呢。”
　　文惜宝低声道：“他可是祖父老部下。”语出，歪头看着沈冲天，见圆窗幽光映入沈冲天瞳仁，凶光仍未回收，杀气仍未泄，忙咽下后面的话，犹犹豫豫道，“记得义父曾使双剑，左右手不论力气灵活不分伯仲，如今益发精进。”
　　一番话不伦不类，明显为着仓促掩饰尴尬而设，沈冲天丝毫未理会，只一心专注地上。
　　老者浑身精血都给了白豸，勉强靠心念存活，如今被沈冲天一劈，心念荡逸，人也不剩，仅留薄薄一层皮，软软覆盖一堆高低起伏的东西上。沈冲天以残刀小心翼翼挑起老者皮囊，抛至一边，露出下面三只一样大小的箱子。箱子只有一臂长，幽光映照下漆黑如铁，三只的式样皆无差，闭合得纹丝不透，浑身不见锁钥，也无绳链。沈冲天在离他最近的箱子前面找到一只阴撰于箱壁上的昂首朝天的牡鹿，鹿仰头伸角，四蹄如奔，尾高翘，头尾连成环，这番模样触动他的心事。他急忙又在那两只箱子同样位置寻找，果真，另外的箱子上，一只镌刻着盘曲的蟒，一只镌刻着五爪双羽翅的飞龙，都是头身尾圈成一个环。
　　沈冲天满怀心事抚着鹿纹，一时又歪头注视着龙形，嘟囔道：“为何不是凤呢？”紧接着又叮嘱义子，“务必盯紧白豸眼睛圆窗，若有变化赶紧告知我。”
　　文惜宝仰脸注视一时，低头回答道：“义父放心，暂无变化。”话音落，却发觉三只箱子已不见踪影，才知义父故意支开他，悄悄收藏好老者所言机密。惜宝不无担忧道：“那老者至死也没说出离开路径。”
　　沈冲天懒得收拾残局，起身走向老者曾住过的小室，坐于几案前，把玩几上茶器，漫不经心道：“要么破窗而出，要么等这东西精气耗光再说。西海案子已破，真凶伏法，你急什么。”
　　惜宝提醒道：“义父没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
　　沈冲天不紧不慢问道：“你是说顺藤摸瓜，彻查释放白豸之人？”
　　惜宝一口气吐出所有顾虑：“儿子只是担心，方才那老头说赤白双豸，祖父曾也说过这话，如今白豸出事，赤豸会不会来寻仇。请教义父，我自当差以来也见识过不少大江河，至于这迂水，连名号都未听过，这是哪里，距离多远？”
　　沈冲天顺着义子的话陷入沉思：“大河，迂水，赤蛇，赤豸？”他顿时起身，“白豸不能死。这虫豸既是父亲多年豢养，必定认得白鹿。你说的对，它没眼没耳，只是因着它的眼在内心里，不须看外面模样，方才在圜回境，它非是伤害你我，只是察觉到我身上肝胆泪珠，欲替我解脱模样束缚。没错，是白鹿的先天至阳之气引导它到圜回境，三界除了父亲，只有他能为，也只有他知晓靠冒充我的模样方能欺骗允过。”
　　文惜宝在旁边，一句话没听懂。
　　沈冲天不顾及义子心思是否跟得上，只管拔出金蝉剑，仍做小匕首模样，右手执握，朝左掌心凹陷的半边咬牙狠命一割。圆窗幽光下，清晰可见手指粗的一道红白间杂飞出掌心，认路一般飞进圆窗，点滴不撒被圆窗尽数吞下。沈冲天察觉体内变化，闭目凝神，学老者口吻在心底呼唤着：“白豸儿，白豸儿。”
　　文惜宝经此情形，不敢妄动，警惕观察四周。许久之后，他感觉脚下身旁猛然摇晃起来，地动山摇不过如此，他见沈冲天仍旧一动不动，无措低声唤道：“义父！”声音刚出口，身边回荡起裂耳长啸。
　　这一回，沈冲天亦站立不稳，两人都随着白豸身躯前仰后跌，脚下如绊，沈冲天依旧不睁眼，口中念念有词。惜宝实在琢磨不透义父行径，搀扶住义父手臂，再看圆窗忽长得极大，霎时又缩小，折腾几遭后骤然关闭，四周只剩一片黑暗。惜宝一声“糟糕”刚出口，周围霎时降落一片光亮，刺得双眼昏花一片，无比疼痛，他赶紧双手捂住。

　　半日之后，文惜宝终于适应光亮，避开最亮处缓慢睁眼，惊见自己又回到大坑边缘，沈冲天仍在身边，歪头好奇看着他，笑道：“你这眼再睁得迟些，咱两个都到南海了。”
　　文惜宝心中忽一揪紧，小心询问道：“我们如何出了白豸身体？”
　　沈冲天轻描淡写道：“我说过，它认得白鹿血脉，见我无伤它的意，就把咱两个吐出来。我已在金券上复命，过一时自有天兵降临收拾残局，这里已没有你我父子的事，咱们可以走了。”
　　文惜宝急追上义父，不甘心问道：“可我方才听义父的话，仿佛是有了线索，为何不继续追查，就算找到白豸也好啊。”
　　沈冲天转头，朝着义子顽皮一翘唇角：“你再问下去，小乌龟就死了。”
　　“小乌龟？”文惜宝挤干心思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一趟行程何处见过小乌龟，只记得沈冲天书房有一只小乌龟，乃是他从北堂山的大湖里捞出来的，无事逗弄。他呆呆问道：“义父的小乌龟因何要死？”
　　沈冲天语重心长道：“小乌龟也不知啊。”
　　至此，惜宝终于恍然大悟，抬头朝天上看看，回过神来才察觉义父已走远，他大步赶上，讨好问道：“此一案已终结，义父要回南海吗？”
　　沈冲天还未回答，骤闻得天上出现动静，截住他思绪，惹得父子两个同时立住朝上看。半天于白日中竟出现两颗硕白流星，直直朝着父子两个砸过来，落在他俩脚前化作两名甲胄着身的将领。那两个望见这两个，大喜过望，“咚”地拜倒在地，满口欢喜道：“秘神！为了找你老，我俩将四海都走了三个，多亏你老心疼不使我俩走遍天下。”
　　沈冲天与文惜宝见到陌生来人，满心莫名其妙，试探问道：“二位将军从何方来？”
　　来人上赶着回答：“末将在西经略神麾下，受西经略神指派特来寻找你老，请你老去西方大地查一桩怪事。”
　　沈冲天轻笑道：“究竟是世界颠倒，还是百里诺轻狂，亦或他如今已高不可攀，竟令秘神听经略神的话。”
　　来人诚恳道：“末将僭越了，请求借一步说话。”
　　沈冲天默许。
　　来人伏向沈冲天耳前，低语道：“西经略神叮嘱我等，见到你老务必告知，西经略神手上有些事关乎与你老熟识的一个人、一族姓氏，请你老宽宏雅量不计前嫌，务必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