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64、第 164 章

　　白鹿秘神 第三
　　一个侍从闻声走到近前，见文惜宝醒了，转身向旁边桌上取来一只小锦盒，一手托着送到文惜宝面前，和声悦色道：“文公子，这是老爷送公子的丹药，请公子醒来先服食。”
　　文惜宝迷迷瞪瞪倒还听话，拈起丹药就送进嘴里，不待侍从递上茶水，早干咽下去。这丹药果然效力非比寻常，文惜宝就觉头脑心神都立时冲进去万道暖光，瞬间冲散重重迷雾，浑身都跟着通透起来，手脚也添了力气。
　　侍从见文惜宝眼中神采泛现，面上气色也活了，遵主人的话又讲道：“前面传话进来，何时文公子醒了，请公子与老爷同吃早饭。”
　　文惜宝打量周围的七彩石头房舍，立时明白侍儿口中的“老爷”所指何人。他恍惚忆起昨晚的事，有些猜不准沈冲天意图，索性大大方方下床，听从吩咐就是。等他一掀被子，才察觉自己之前那身不知裹了多久的皂色粗布衣裤不见踪影，换做一身簇新牙黄中衣，头面肌肤也洁净了。侍从服侍他盥洗，送他到镜前坐下，替他梳头，文惜宝望着镜中自己，惟有苦笑。

　　沈冲天独自坐在桌前，守着满满一桌各色饭菜酒水，一口一口细细进食，饭菜并未见少，他身后雁翅分开立满两排下人，安静伺候。听见文惜宝进来，沈冲天头也不抬，语气寻常，平淡亲切道：“醒了？过来坐吧，你义母一早被陛下唤进朝中议事，没个早晚，不必等她。”
　　文惜宝忐忐忑忑，顺着沈冲天前面“义母”的话小心唤道：“义父？”
　　沈冲天这才扭头，笑言道：“不必心事重重，小心存了食。”
　　文惜宝寻思眼前情势并无不利，遂战战兢兢过去，别扭着吃完一顿饭。
　　饭后，沈冲天领义子到书房，遣散众下人，只留他俩对峙。沈冲天笑着抬下颌指指文惜宝手腕：“没了束缚，可舒坦些？”
　　文惜宝含含混混道：“你，不怕我杀你。”
　　沈冲天转而大笑起来：“悉听尊便。你既跟随你姐姐与祖父到了这仙家世界，我便不会放任不管，同当年在天狼一样，别信那些虚话虚名，你我与他们其实是格格不入的，想做回从前令诸仙俯首，一人之下的文大将军，仍旧自在出入宫禁耀武扬威，就听我的话，照我说的死心塌地。”
　　文惜宝仍犹豫不决：“你，是我文氏一门的仇人。”
　　沈冲天慢悠悠道：“却成就了你。我能带给你的，你那亲生的文氏父亲三世也做不来。大门敞开，进出由你，天下猛将不差你一个，反正你对天帝已毫无用处，因此出到外面，生灭也由你，你曾经的至亲轮回几世，早不可寻，我是不会替你找寻收敛尸骨的。留在当下，认仇作父，你就是我身边一颗炮仗，多少仇家盯着，伺机笼络,于你是多少利禄等着。放心，我不杀你，你的乖巧模样总令我想起你的姑母，我一生承诺必达，却唯一对她亏欠，为了她我也会再送你一份富贵，这次之后，福祸全凭你所为。”
　　文惜宝终于曲下膝盖，叩地深深拜伏：“义父！”
　　沈冲天上前扶义子起身，照从前一样温柔唤道：“好孩子。”
　　一切都说开通，文惜宝乖巧不失急迫询问：“义父需要我做什么？”
　　沈冲天歪头打量义子，谆谆教导道：“你我的本事只能在凡间用，于这些万年不老的仙家面前其实十分逊色，想要出人一头，须下苦功夫，不必急于一时。眼下我要去趟西海，按照我与陛下约定，你仍旧在前牵马，到了那里，不管见的什么人，说的什么话，一概不能理，否则我再难救你。”
　　文惜宝疑惑问道：“西海出了何事？”
　　沈冲天换上凝重神色，直摇头道：“不是好事。”

　　原来就在三日前，西海海水无故忽然沸腾，整个西海似一口大锅，翻滚海水，蒸煮水族，翻转腾腾水汽浓烟直达三十三天足足半日之久。无数水族被煮熟冲卷上岸，一片惨不忍睹，更多的直接在海里腐烂，腥臭蔓延千里开外。西海上无数仙山灵岛皆受波及，唯独身为西海之主的连戎，因府邸在最外沿，反倒影响最小。天帝闻讯震怒，顾不上训斥，急急先派出三部天兵协助连戎安抚诸仙岛仙山一众，清理西海，查找原因，又想到连戎从来迟三步的样子，悄悄在金券上传讯息，找来沈冲天。
　　沈冲天携一仆一马直奔西海，本来秘神行事无须知会地方长官，可沈冲天如今身世不同从前，担心连戎起疑，故而先去西方天尊府。若在未出事时，西海海水最为甘冽清澈，鱼蟹尽显，正午时分日光透过海水直达底下，层层水族、龙族、宫殿、奇珍清晰毕现，似浮潜于海面之下，随波荡漾，托浮金乌光辉，光怪陆离，一时难以描述，如今却只剩浑浊臭水。沈冲天站在半空流云中叹息一回，命文惜宝上前叩门。
　　这些年，沈冲天数次过西海，惟有这一回才头次进天尊府。西方天尊府没有岛屿大山依附，直接悬停海面上，从下至上三段六层宫殿高叠，第一段最为宽大，由九只乌色大鼋驮负，略高出海面；第二段略次之，由六只赤金麒麟托举，稳稳屹立半空；第三段由三只蓝虎背负，隐现于流云中。宫殿从内到外满缀金铃，人过带风，惹动叮当之声一路跟随不停。
　　闻听沈冲天到来，连戎慢整衣，缓踱步，从容不迫，稳稳移了过来。这位西方天尊生的宽眉窄眼，五短身材，与沈冲天相互见过礼，正襟危坐于主位上。主位高阔，若连戎稳坐则脚尖勉强够地，若脚下稳当，则臀尻勉强搭倚上座椅边缘。正如无毒之前提醒，西方天尊府乃白鹿老神所遗，如今白鹿嫡嗣登门，连戎势必要拿出一副主人架势，有模有样起来。想要正襟而坐，却实在坐不上去，前后左右皆不稳，因此连戎于言谈间，看似不经意地慢慢将臀尻朝座椅上面稳挪蹭。沈冲天假意看不到，于应答之间也看着他慢慢往上挪，当此急迫事上竟平添几分滑稽。
　　连戎身形虽不挺拔，奈何声音倒极响亮，一开口便盖过满府犹未断绝的金铃声，激荡起阵阵回响，高声道：“秘神往来辛苦，需要本天尊效力之处尽管开口，本天尊定倾力配合。”
　　沈冲天见他言语无轻重，不像个多年镇守一方的，遂也学着他的样子，以官家套话不咸不淡地敷衍，借以观察他眉宇间神色，顺他神色变化缓急问了几句话。

　　终于从西方天尊府出来，文惜宝牵上马儿迎了过来，关切问道：“义父可问出什么？”
　　沈冲天冷笑道：“瞳动促、唇动缓，连戎矫饰太过，却正好提醒你我，西方天尊府未能幸免，真出事了，恐怕此地才是西海沸腾的祸首。”
　　文惜宝得意揣测道：“连戎担心天尊之位动摇，与义父而言此位置已半入囊中。”
　　沈冲天急忙喝止：“莫要胡说。此次事故看着热闹其实未动西海根本，连戎也不是没经过事的。陛下派我过来，便是令我断一断事大事小。”
　　惜宝只好向另一方向猜度：“连戎在四位天尊中本事垫底，却也不是泛泛之辈，他宁愿蜷缩天尊府里眼巴巴等着天庭，难道这里的祸事比他的天尊之位还要命？”
　　沈冲天只道：“是啊。连戎言语吞吐，一字不肯透露，察此情形，你我愈加不可轻敌，万事不论大小务必谨慎，宁可不成，不能惹祸上身。”
　　文惜宝仍不解问道：“你老指的是天尊府，还是外面？”
　　沈冲天未答。

　　事情进展果如沈冲天所料，天兵行动倒迅速，却将事发踪迹一并扫荡践踏，秘神恶名早远扬，那些仙家躲他如躲瘟疫，他与文惜宝走遍西海，也查问不出什么。文惜宝提议道：“我们为何不问百里诺去，他的消息一向通明。”
　　沈冲天训导道：“凡事须有个眉目模样，也叫人心底明白。如今西海被毁的漫天漫地，毫无章法，你我心腹中空空，怎么去问，又问什么，没的叫人枉牵了鼻子。”
　　文惜宝忽“呵呵”笑起来：“义父的话令我想起一件往事。从前跟着祖父修习，祖父嫌弃我，说我自幼在军营中养就的臭毛病，学习各种本事一概心浮气躁，挥舞的漫天漫地，其实毫无章法，横扫无辜。”
　　沈冲天心中忽灵光一现：“你祖父可跟你俩提起过他曾遗下什么东西在西海。”
　　文惜宝回忆琢磨许久，犹犹豫豫道：“是不是在西海说不好。祖父曾评价说义父的烈焰马有几分灵性，可惜是个俗物，不然能当大用，还说从前他老人家就曾豢养过两只虫豸替他出力，一条大概手臂长，可惜没带出来。”
　　沈冲天闻言双眼冒出光来：“好孩子，正是这话说得及时。你想想，以你祖父前身的寿数算起，那虫豸不说与天地同寿也差不离，这样老怪一旦为祸，无怪连戎吓得不敢多言。”
　　文惜宝得意道：“连戎老头若不问个知情不报，也是看管不利。”
　　沈冲天拦阻道：“此时牵扯连戎进来，非要问他的罪，非是不行，于你我并无丝毫益处，反倒因小失大。还是想着你祖父的虫豸吧，既是活物，必有行动归途。”
　　惜宝抢言道：“它寻主人去了。”
　　沈冲天道：“说得好！你祖父今在何处？”
　　惜宝蔫蔫道：“我们入山随祖父修行为一进，得消息入军营为一出，均由祖父带领，从来不识祖父神通。”
　　沈冲天道：“这就是了。满仙界都找不到你祖父，何况虫豸。再说西海出事时是什么良辰吉时不成，四海三界本来平静，非跑个虫豸出来。必定还有其他吸引这俩畜生的。”
　　惜宝小心试探：“你老？”
　　沈冲天自嘲道：“我没这么大造化，也没地方藏下能将西海祸害成这样的大东西。不过你的话有些道理，能吸引虫豸的，不但要秉承上古气息，还要足够大，距离西海绝不太远，否则遭难的不止这里。”
　　惜宝听得明白，心底却绕不明白，问道：“义父知晓这般刁钻地方？”
　　沈冲天斩钉截铁道：“十方城大陷坑。”
　　惜宝立时想说不去，却寻不出理由，望着沈冲天平静面庞，浑身开始战栗。
　　沈冲天安抚道：“莫要信他们的恭维抬举，你姐姐的这桩冤屈中你顶多算得走卒而已，故而我从未恨你，只是伤心你终究忘记我的嘱托，轻信他人离间。”
　　商量妥当，沈冲天与文惜宝父子两个决定咱四离开西海，走一趟十方城。半路上，文惜宝忽想起一句话，好奇问道：“你老这一生可也受过蒙蔽利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