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60、第 160 章

　　韬光养晦 第三
　　沈冲天得知东方天尊府的第一位主人就是白蟒元夭，当即缠住无毒，向他讨问老神影像画作。

　　无毒盯住手里的空酒盏，咬唇沉思一时，终于想了起来：“画像确实有一副。我到任清点库房时发现的，也不知对不对，照原样又放回去，如今还在库房躺着呢。你到底遇见什么事情，非要看他不可。”
　　沈冲天据实回答：“我去查墨儿出事之处，在大陷坑底下想是见到他了，想要求证一番。”
　　无毒道：“好弟弟，你看，我是不怕的，你只告诉我，这件事有没有跟冷月影提及过？”
　　沈冲天好奇问道：“他是犯了什么事吗，为何如此讳莫如深？”
　　无毒只盯着沈冲天，小心询问：“你对他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
　　无毒小声道：“无尘天尊与我交接时，带我在府中上上下下走了一遭，边走边对元夭老神赞不绝口。据他说，府如主人，白凤的北方天尊府最大，似神威大张；白鹿的西方天尊府最高，似明灯照隙。至于这东方天尊府最简，处处通透，印证白蟒元夭的本事，擅窥人心，明察诸诡谲奢欲，种种不能向外道者，因此自身也是心底净澈不染尘，最是洁身自好。不过忽然一天，他就不见了，三界寻不到。有人说他已被害，且不说以他的修为，谁能有作为，单凭他擅察人心思，任何神仙在他面前都透亮似薄冰，别人怎么敢起害他心思。故而又有仙家揣测说，他必是看出什么，对自己一手造就的世界失望至极，因此遁世，纷纷扬扬很是乱了一阵。三界中因此人心动荡，诸般鬼怪蠢蠢欲动，陛下不得不下死命令，严禁再提此人此事，同时擢升白鹿老神的副将无尘为新一任天尊，安定东方。”
　　沈冲天咂摸道：“诚如哥哥所言，我那日见到的究竟是不是他，也是难说。”
　　无毒却道：“被你一言，竟激起我的好奇心。完了，今日势必要看一看，否则晚上再睡不着。稍等，我这就命人打开库房，陪你一同过去。”

　　沈冲天一路走一路寻思无毒的话，眼看着东方天尊府的库房就在眼前，他收回神思抬眼一瞧，立时惊叹不已，这库房还真是一座硕大的宫殿般的房子。两层白玉搅墨围栏环环簇拥，底下六阶石黄基石，库房正中四扇三人高的朱砂大门，楣上明蓝洒银大匾上书“库房”两个硕大金字，环绕一转无数敞亮紫铜大窗嵌着荷花红明瓦，更不必提翡翠瓦杏红墙，如透过竹林望落日，落在沈冲天眼中，只有夺目镇魄四字可形容。他不禁好奇取笑道：“我竟不知毒哥哥有如此喜好，亦或做了天尊诸事繁琐，生怕忘记找不到库房。”
　　无毒挤眉弄眼道：“我也嫌弃它晃眼，只是不能做主。”
　　沈冲天清淡道：“何时看得麻烦了，只需去南方天尊府待一日，回来便知它亦有清雅可人处。”
　　待进入库房，沈冲天才知何为别有洞天，外面看着不过一间大殿，谁知内里无数房间与回廊藕节似的接连不断，岔路与楼梯似九转心肠弯绕不绝，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至库房外，除去本处侍卫，便有一队侍从自觉止住步子，停于阶下，恭敬列队两边，一为看守，一为等候。沈冲天见此情形，心中暗揣此地不平凡，因此牢牢跟紧无毒，随他及数位看守侍从几番穿越，终于来到一间小室。所有仆从似猛虎拦路般，忽而一起收住脚步，再不敢前进，只有沈冲天与无毒大步进去。
　　无毒信手引来一股黑蓝火焰向上一弹，火焰飞至他头顶，勉强照亮小室。沈冲天好奇凝视火焰，见它竟是冰冷的，随无毒行动在物件中间来回弹跳，不灼人也不烧物，十分有趣。无毒时走时停，抬头俯身，寻寻觅觅，终在一个柜子前停下，扶颌左右上下扫视一番，俯身从高高一摞书卷最底下奋力抽出一只扁扁的匣子。他轻叩木匣，道声“得罪”，小心打开，露出里面珍藏的一幅几经折叠的画纸，大气不敢出，抬着气息蹑手蹑脚掀开，那股黑蓝火焰也凑热闹般飘到画上方，替二人照亮。沈冲天就着无毒的手看过去，二尺多长、不足一尺宽的纸上一人当风飘然而立，面容、身形、衣着与幻境所见一般无二，心底翻涌无数波澜。
　　无毒从沈冲天神色中读出一二，叹息婉劝道：“宁愿不是他吧，否则你夹在中间只会两边难为。侄女出事，令尊没有现身；白凤嫡子丧命，老神闭关不出，绝非好兆头，你、我、甚至冷月影区区薄力，如何能与应世的天地大乱抗争。”
　　沈冲天立时警觉：“你怎知是应世而出的天地大乱，谁透露的？”

　　无毒收拾好元夭画像，见左右侍从仍在外面候着，低声道：“有句话，估摸你不大喜欢。当年你我四个进魔界，我母亲曾偷偷安慰我，说战事将于不远结束，仙界不会为难魔界，到时两方各自退避三舍，握手言和，我们一家便可团聚。这是前面的好话，可惜没言中。待我见到通天台景象，见你俩出事，我就知事态益发失控，母亲心愿恐难实现，反倒是后面不好听的话，早晚验证。”
　　沈冲天只看着无毒，等他的解释。
　　无毒继续回忆，娓娓讲述下去：“依着母亲的道理，师祖与五老兄妹本来就与仙界修行道路迥然不同，就如混沌世界一般，清浊掺杂早晚离决。魔界是仙界的浊阴，仙界就是魔界的清阳，阴阳交合，万物乃成。仙界断不会灭了魔界，魔界也不会太过损伤仙家，否则孤阴不能生，独阳不能长，便是大灾乱大劫难时。如今来看，想来仙界离了魔界，孤阳独炽日久化阴，必生乱象。不然为何最先出事的偏偏是通天台，那里从前正是魔界阴气之根，魔界诸般诡象汇聚之处，又有那样多的生灵怨气，故而通天台事故远非人祸，更是天灾。”
　　沈冲天平淡不惊道：“这才是毒哥哥还席的缘由吧。为何要对我讲这些？”
　　无毒笑道：“昔年我在尹水畔游玩，忽起狂风，那些凡人没有定风珠，你猜他们是如何做的，赶紧寻最近的一棵大树抱上。如今，眼看大风将起，我也想寻一棵大树，白鹿子可愿赏脸？”
　　沈冲天淡淡道：“不急。”
　　无毒亦回道：“我也不急。”
　　兄弟两个言谈毕，临出去时，无毒顺手从上面抽出一幅等身高的大卷轴硬塞给沈冲天，不满道：“今日一并给你罢了，别再向我没完没了讨要。”
　　沈冲天会意，作揖施礼道：“多谢哥哥抬爱。”

　　青霭有政事压身，不敢久留，待宴席结束立时返回南海，只剩沈冲天无所事事，索性在东方天尊府住下。无毒命人将自己一处独院的小书房收拾出来招待沈冲天，傍晚下朝便约他一起畅游东海，一如当年相携游览、品酒啖鲜的少年。白日无毒不在家时，沈冲天只安心在小院子里按照允过教他的方法修习，累了便翻翻书，踱踱步，十分闲散逍遥。院中本来十五名天尊府侍从，分别负责看门、扫洒、收掇等事务，连上沈冲天随身的五名近侍，一起照顾沈冲天起居，每日两餐两只大提盒雷打不动送过来，沈冲天习以为常，未尝多加注意。
　　这一日，沈冲天正在读书，眼看着日入中天，侍从拎着提盒走了过来，按照往日规矩，将餐饭摆在外间桌上，却并未退下去，而是凑到沈冲天身后，恭敬道：“世子，你老的饭送过来了。”
　　沈冲天嫌弃他打扰，稍显烦躁朝后摆摆手，并未搭话。
　　那侍从又提醒道：“世子，今日厨房多加了两味时令菜，世子尝尝是否可口。”
　　沈冲天读书正在出神，立时恼怒哪个侍儿毫无眼力，抬眼看见侍儿略朝前凑的面庞，赶忙站起来：“芨儿？！”
　　芨儿未着妆容、首饰，一袭青衣，扮作下人小子模样，满面期待，忽闪一双大眼睛，兔子一样警觉担忧地瞧着自己。
　　沈冲天开心迎了过去：“你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芨儿见沈冲天过来，又犹豫起来，不禁后退两步。
　　沈冲天含笑道：“莫要学他们模样，我依旧是你在军营预备行刺的小叔叔。”
　　芨儿低头，不知所措道：“我一直在这里，是二叔不许我出来。今日他们都不在家，我听下人们议论着小叔叔，说你就住在这里，因此偷偷避过侍卫跑出来的。”
　　沈冲天只好安慰道：“你二叔也是担心你的安危。”
　　芨儿争辩道：“分明是他们兄弟认定宝儿不敢来天尊府寻人。”
　　沈冲天掂量此话，咂摸出其中意味，驳斥道：“你二叔不是个霸道的，宝儿如今不好过，想必也不愿你跟他吃苦。你此时惟有安静等待，千万不可再生事端，否则永远夫妻难团聚。”
　　芨儿见此话分明推卸，生气不已，口吐直言道：“小叔叔想必还因着绛纹姑姑的事，记恨我曾受她照顾却不为她出头，眼睁睁瞧她沉沦，只是一来这是二叔家事，二来我的本事岂能与二叔抗衡。今日我来求小叔叔，不过以为小叔叔一如当年，哪怕为我两个说上句话，替宝儿出一出头，没料到小叔叔成了众仙家口中白鹿世子，心高气傲，瞧不上我这不入流的。我不要白鹿世子的敷衍，还望世子与东方天尊知悉，你们以为坚不可摧的天尊府不过虚影，到时谁的梦破了，可别怨我！”言罢，毫不犹豫转身昂首而去。经过书柜时，她注意到桌上斜搁的卷轴，嗤道：“既瞧不上我姑母，为何惦记她的遗物。”说着迈步出去。

　　沈冲天本来因着芨儿的话引出哀伤，想着个人有个人的劫难，亲友不能代替，又被芨儿提到的卷轴吸引去心思。那幅卷轴正是无毒为掩人耳目，在小室中随便塞给他的，他也未做多留心，随手丢在桌上，今日顺着芨儿的话一想，此事确属蹊跷，想来能珍藏元夭画像的小室中怎会有随便之物，恐怕是无毒早有准备。沈冲天一声不响吃饭，待午间休憩时，借口心烦，命侍从全都退到书房外，他这才缓缓打开卷轴，一探究竟。
　　沈冲天万没料到，卷轴摊开，里面居然是针线绣成的一副三界舆图。以素绢为底，褐色为山，苍色为水，赤金色为路，朱砂色为城市洞府，标记得清清楚楚。沈冲天俯身，指尖细细抚触，刺绣平整如画，结尾落跋处几个小小方正的字却真真是写上去的，“于不用眼处，方能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