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52、第 152 章

　　本是故人 第四
　　冷月影尽力按压下心绪，平铺直抒，赶紧讲完逃离沈冲天身边，到底放心不下，独自坐在外间隔着门扇使劲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毫无动静。

　　冷月影等了一晚，里间始终静谧似虚空，令他心底发瘆，到底按捺不住，“哐当”推开门扇，沈冲天与酒坛仍维持他离开时的原样未动。冷月影立于沈冲天身后，双手搭上他的双肩，坚定道：“都依你。”
　　沈冲天半天才吐出一句，沙哑吃力如橄榄噎在喉：“求你，帮我。”
　　冷月影知他所指，回答道：“我不能为，却可为你举荐一个，你的师祖玉壶真人。此事非同小可，你求他未必成，还得我来。反正出去一趟，可有要我去办的。”
　　沈冲天木然吐出两句话：“找到半截刀，毁了玉瓶。”
　　冷月影闻前句尚可，后半句着实吓他一跳，大惊问道：“为何？”
　　沈冲天神思似在似不在道：“靠山不在，生不由己不如死得干脆。”
　　冷月影唯有宽慰道：“好好保重，等我回来。”他走到门口，不放心扭头回看，见沈冲天也扭转头木呆看着他，顿时笑道，“放心。”

　　玉壶真人稳居洞府，忽听北方天尊冷月影来访，百思不得其解，不敢怠慢，赶紧亲迎出去，恭恭敬敬送至上座。真人“呵呵”笑道：“天尊亲临可把老朽吓着了，什么事只派遣下人传话即可，老朽自当从命。”
　　冷月影正色道：“恭喜真人，真人代徒弟收入门中的孙徒沈冲天，不日将出北海回归仙家世界。”
　　“哦。”
　　冷月影继续不动神色道：“前些日子出事的十方城那个石头龙王是他女儿，失踪的禁军统领是他义子，为这事天庭接连损兵折将，陛下懊恼责怪。我已奏请天庭放他出来查案，将功折罪，陛下也准了。”
　　玉壶真人更为淡泊，缓缓道：“他自然会感念天尊。”
　　冷月影道：“公事公办而已。还有些事要劳动真人，我带来陛下手谕一道，真人一看便知。”
　　这一回玉壶真人再难装镇定，眼瞧着冷月影捧出玉匣，双手高擎送到面前，赶紧起身焚香伏拜。待打开手谕一看，他立时惊道：“老朽历来只会炼丹，从未炼过人啊。”
　　冷月影从旁提议道：“小灾星至刚之性，至阳之躯，又修习贵门中炼气修心之法，真人只将他当做一颗至宝丹熔了重造吧。”
　　玉壶真人惶恐道：“这如何使得！”
　　冷月影屏退侍从，低声道：“小灾星的修为是陛下夺走的，难不成再由陛下还回去。说起来，他是真人门中，由真人发落最好不过。此事成了，他体内白鹿本相回归，真人保全先天混沌血脉是大功一件；若是败了，真人大可推脱是萧氏余孽残存在他体内的秘法伤他根本，无力回天，陛下心知肚明，也难追究真假。死生无关、有功无过之事，真人为何不做。”
　　玉壶真人心底如骰子入盅飞转难定，口中只慢悠悠道：“天尊且容老朽想一想，斗胆问天尊一句，北海之外可有活水？”
　　冷月影轻笑道：“我北海乃混沌老神诞生之地，天地之根，区区活水而已，怎会没有。最大的一道水名列冽渊，源头在极北之地，纵贯北海外大地，其一道分支正经过沈冲天所居。”
　　玉壶真人拈须笑道：“如此极妙。老朽这就陪天尊走一趟，以全圣命。”

　　冷月影带领玉壶真人直抵沈冲天所居的宅院。区区数日不见，沈冲天面颊凹陷，浑身无一处不颓疲，见到师祖倒还能顾及周全礼数。玉壶真人见此，愈发认真道：“虽有陛下手谕，冷天尊举荐，我还要多问一句，此举无人用过，成败难定，后果不知，你可还愿一试？”
　　沈冲天果断道：“本就是我一厢情愿，何须牵扯旁人。”
　　玉壶真人道：“很好，你随我来。”
　　谷底中央，宅院外溪水旁，凭空立起一口油绿撒金的大锅，里面齐锅沿的清水皆出自旁边溪流，锅下无灶无薪，旁边矗立目前跟随玉壶真人修行的十二弟子，外围一圈二十来名冷氏家将，最外是北海兵丁环绕的大圈，熙熙攘攘几乎挤满谷间平地。沈冲天跟随玉壶真人和冷月影穿过层层人群到了大锅下面，仰头看着大锅，轻声道：“又是煮，果然师父徒弟一个模子。”
　　玉壶真人笑道：“我仍是那句话，若此时反悔尚有余地，只需回头。”
　　沈冲天道：“我曾以为遮蔽此生能换家人无恙，既然无用，不如出去。师祖请动手吧。”
　　真人在锅沿设九点，点燃红火，间杂六点，设蓝火，火苗遇水立时熊熊燃烧起来。不足半个时辰，锅中水越烧越低，渐露出锅底，火势却只增不减。玉壶真人这才转向众仙道声“可”，抬手一招，立时几个壮阔冷氏家将上前架起沈冲天，高举过头，毫不迟疑将他抛进大锅。沈冲天入锅时不闻一丝声响，却如火中添薪加油，火焰直燎上半天，也顺着冷月影的眼睛直燎入心底。

　　半日之后火势才渐小，只略高出锅沿。火焰中心腾起一股红中渗黑的凌厉氤氲之气，在锅外盘旋缭绕数丈高，代替火焰继续熏燎众仙。冷月影距离最近，寸步不移地看守着，见到锅中腾腾的怪气，不禁担忧问道：“请教真人，这是何故？”
　　玉壶真人不慌不忙解释道：“炼化的次序是从外至内，先是肌表骨肉，最后才是真灵，再由内向外重新塑造。天尊眼下所见的黑红雾乃是表象，内中既有他的肉身骨血，也有多年积累的内外伤、瘀毒，以及沾惹的各种杀伐气、怨憎气，并魔界残存的阴毒晦暗气。何时黑雾消散，红气退却，只余白气，那才是真灵，再辅以丹药，便离重生不远了。”
　　冷月影问道：“照此观察，需要多久？”
　　玉壶真人据实回答道：“看小灾星的造化了。”
　　至此冷月影也无可奈何，只得提议道：“既是重塑，小灾星喜欢的东西不妨一并加进去，免得他不省心的又将自己再煮滚一遍。”
　　真人立时含笑应承道：“老朽何德何能与天尊想到一处。好在大战结束之后，这小子便托师叔飞荧将老十三炼制丹药的方子并丹药全部交由老朽，如今照葫芦画瓢也炼出一些。一时，我命小童将所需丹药全部送到天尊面前，请天尊一一过目。”

　　随着大火不断炙烤，锅中黑气渐趋被逼出氤氲红气之外，伴随阵阵阴寒狂嚣消散于风中。十二日后，黑气全部消失不见，自此，锅底开始不断泛出隐隐白光，托于红气之下，逐日壮大。待到白光完全湮没红气，玉壶真人知时机来到，急忙投入丹药辅佐，身边携来的十二弟子在周围功法护持，二十冷氏家将、百余兵丁由冷月影派遣轮班看守火苗，护卫内外。冷月影与玉壶真人暂居宅院中，每日不离看守着。
　　八十日后，锅中火势渐小渐熄终至不见，仅存锅沿九点指腹大的小火苗悬浮半空，环绕着原地冲天裂云、数人合围的一团氤氲白气。白气中间包裹一点红光，从锅外缓缓内收，盘踞于锅底，越聚越紧，渐渐显出一只牡鹿形状。鹿身躯洁白无瑕，毛被金色光华，金光在脊背处收紧，形成一道山脊耸立高低起伏，从胸背至臀共九峰八壑，四腿至蹄满布苍色凤眼纹。颈项回蜷，头半藏于身躯之下，只看得见两道金色纤长眼睫划过脸颊，在脸颊两侧各成一道残月般的紧闭眼痕。两只新生的四杈长角整齐排列头顶，还带着细密绒毛，红光跳动不止，渐成心房藏于身躯内。至此，九点火苗盘旋于白气之上，似日凌空，驱散白气后自身也化作尘埃不见。
　　玉壶真人大喜，转向身旁的冷月影，贺道：“恭贺天尊，大功告成！”
　　冷月影亦将一颗心安回，回礼道贺。
　　大锅回复成小小油绿茶盏飞回玉壶真人掌心，白鹿也消失不见，原地只有一个侧身蜷卧如婴儿的弱冠男子。男子头顶着两只长角，墨青长发夹杂根根泛光银丝如瀑倾洒遮住大半身体，裸露出的身形纤细轻灵依旧。肌肤剔透如春水薄冰，所有肌肉、血脉、脏腑、骨骼，乃至肝胆之下一颗鸡卵大小的混沌珠皆是一览无余，混沌珠中延伸细细一道脉络，内中涌动血脉似七彩琉璃光芒隐隐，行遍周身，复又返回混沌珠。
　　众仙家都围上来只顾着看热闹出神，只有冷月影挥臂化显一道羽翅，扇动烈烈旋风，凭空卷起无数雪屑。雪屑拦阻在众仙与男子之间，迷住大家的眼睛，而后全部扑向地上男子，均匀覆盖其周身，化作霜色衣裳替男子遮羞。男子受到惊动，自行向右翻身抱紧双臂，又蜷卧如初。待男子肌肤一如寻常，冷月影方上前替他拂去上面一侧的长发，暴露出熟悉的面庞及颈上黑痣。至此，冷月影伸出双臂，一条手臂插入沈冲天后背肩下，一条揽住两只腘窝，轻轻抄抱起来，送进卧房。众仙家尾随其后，步步不舍。

　　回到房间内，沈冲天头顶的双角逐渐隐没不见，面貌未有大改，却更为俊美，双耳较之前尖长，唇峰微翘似言似笑。冷月影拂按上头顶双角的位置，触到左右各一个小小突起，略高出头发，似孩童的双髻。他又一手握住沈冲天左腕，沿着手臂向上捋至腋下，指下触及虽纤细却充实匀称的肌理，终于放下一颗心。
　　玉壶真人在后面看着冷月影忙活，言道：“此间事了，我该走了。”
　　冷月影头也不回道：“他是真人徒孙，真人连句话都舍不得留下吗？”
　　玉壶真人看得明白，爽快道：“该说的，收他进门时便说了。如天尊所愿，他恢复白鹿本相，今后我再教不得他，不过一句告别，望天尊代为转达，希望这孩子今后做事‘外问于道，内问于心，行于心与道之间，自此再不会有歧路偏颇，各自安好，不须相见’。”说完施礼拜别，带领门下诸仙拂身而去。
　　冷月影亲自送玉壶真人至大门外，看着手下将士牵避风兽引路带领玉壶真人一行出北海，赶忙折返回卧房。沈冲天已然清醒，略显呆呆地坐在床上，听见动静朝外看，注视冷月影走到身边，张张嘴未出言。
　　冷月影坐于床沿，关切问道：“如何，可还记得我？”
　　沈冲天转转眼珠：“秃毛老凤凰？”
　　冷月影万般无奈道：“这话如今听起来难得亲切，还能想起什么？”
　　沈冲天努力回忆，顺口道：“通天台变成大坑，紧接着有人从背后刺我一剑，贯穿前心，将我抛入漆黑阴寒中，胸口一直疼，我就在那黑暗中与人比试。”
　　冷月影皱眉盯着沈冲天，郑重道：“你也算重生，眼睛醒了心里还没醒，不妨事。先休息几日，待神思体力都恢复了，便是离开北海之日。记住，再出去，你再也不是小灾星，是先天混沌血脉白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