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43、第 143 章

　　功成归位 第二
　　诸仙家见天庭凭空绑走冷月影和沈冲天，慨叹一番“早起的虫儿被鸟吃”，随后各归各位，有条不紊地收拾行装，预备迎接三日后天帝降临，满心欢喜想着班师回家，丰功领赏，那晚的一连串事故似从未发生过一样。

　　三日后，大家早早列队，由无尘天尊带领，整整齐齐迎候在大营之外。直至近午时分，大家遥闻半空钟乐齐鸣，暗香幽至，便知是天帝到了，当即跪地如山拜。从半空依次走下一列列各色仪仗，在他们身旁，诸队仪仗、禁卫军依次列队站好，后面就是天帝的舆驾，无尘天尊带领诸仙急忙俯首，恭敬不敢再看。
　　忽然一阵血腥气味，惹动诸仙家心思，只是在心思暗琢磨，不提防从天上径直掉下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男子，正好落在无尘天尊面前。天尊惊见男子浑身是血，气息微弱难续，凌乱头发遮着泥土一般的面容，再细细辨认衣着五官，竟是沈冲天。身后众仙见到异状也是满脸惊悚，忘记场合，小声议论纷纷。无尘天尊更是顾不得礼仪，仰面朝上急迫寻找徒弟的身影，遥见舆驾上一轮庄重的冠冕朝服轮廓从云中显现，知是天帝到来，身后垂着头亦步亦趋的正是冷月影。他这才放心，喉中暗咳一声，提醒大家莫失了规矩。
　　天帝稳稳降落，无尘天尊紧忙迎接上去。天帝先指示道：“沈冲天这个样子，就不必与众仙一同行事了。冷卿将他带下去安置，随后赶紧回归队伍。”底下队伍中岑吕、夏流烟、青霭、文惜宝等沈冲天亲人闻言偷偷环视左右，心中焦急却一动不敢动。无尘天尊悄回头，朝着几人方向略向下按一按手，示意稍安勿躁。
　　冷月影得到命令，原地施礼答应着，低头恭敬等候诸仙簇拥天帝前往点将台。终于所有身影离开军营大门，最后一列随行仪仗也不见身影，他上前单膝跪地，双手哆哆嗦嗦给沈冲天松了绑，伏在耳边轻唤一声：“冲儿”，见沈冲天眉心一蹙，他忙又道：“千万坚持住”，抄起沈冲天抱住匆匆赶往自己的营帐。

　　大营上下俱空，都去迎接天帝，侍卫左右，倒是难得的安静。冷月影将沈冲天安顿在榻上，这才顾及检查伤口，他轻轻抬起沈冲天左手，立时引得他万分痛苦地低声呻吟不止。冷月影沉住气息，动作至轻至稳，缓慢移动沈冲天左手，惊见五指以下、手臂以上的整个手掌消失不见，只剩焦黑的外沿簇拥着一团不知是血肉还是什么，透出下面森森白骨并薄薄浅浅的手背。左臂似无筋骨萎软无力，松垮垮吊在肩膀上。冷月影沿手臂一寸一寸向上捋，指下皮肉间明显一道空虚凹槽，外伤只是这些。若真如天帝所言，连沈冲天的修为一起破除，只怕他的内丹也保不住。冷月影暂时顾不得内伤，先翻倒出柜上丹药，战战兢兢捧着一颗送到沈冲天唇边，轻声劝道：“我知你厌恶它的气味，令你想起那些不好的事，只求眼下保命要紧，待伤好了，你嫌弃我也好，嫌弃它也好，只随你顺心，可好不好？”
　　沈冲天神志还算清醒，微张口吞下丹药，忍痛用力咽下，半天张口不住呢喃着。冷月影凑到极近终于听清，原来沈冲天不断重复着：“那边。”
　　冷月影知他所指，强笑宽慰道：“不妨事。按照仪程，陛下要先上点将台听取奏报训话，接下来便是检视军队，问一些话，这些流程下来就需要半日时间。再之后便是巡视周边及边境，若是走得远些，去紫微城或是孤山也难说，这已是第二日的事了。今晚陛下会跟师父在帐中商讨一些事宜，也要听一听师父的建议，不会这么快宣旨定论。你也不必催我，那边那样多仙家，多一个少一个任谁也看不出来，我这会叮叮咣咣地跑过去，反倒惹眼。今晚你只安定一颗心养伤，我只陪你帮你疗伤。陛下虽说取走红斑，废你修为，这些都是身外物，只要你这副不老难死的身子还在就成。只是这一回，”
　　沈冲天攒足一口气，轻声道：“这一回仍旧多谢你。”
　　冷月影听到这话，多少思绪攒在心头，一下没忍住，泪水滚落下来。他忙扭头擦干眼泪，心中一轮转，思索道：“白凤自出生便只食高洁清净之品。你在冰原所见大大小小的药草都是白凤食物，听祖父提起，白风唾液便是良药可以疗伤。我也未实践过，有没有用总要试一试，若有任何不适，你暂忍一忍啊。”说着，不待沈冲天回应，俯下身子，低头张口，舌抵上颚，任金津玉液滴下，伸舌向沈冲天残存手掌上一下又一下轻柔舔舐下去。
　　沈冲天闭上眼，眉间越蹙越紧，过了一时渐缓渐放松，长吁一口气，轻声问道：“何时听来的话？”
　　冷月影只听沈冲天言语间较前轻松许多，心中愈加踏实，也未做多思，头亦不抬，插空随口答道：“好早了，谁记这个。”
　　沈冲天低语埋怨道：“我前次浑身是伤，何不早用此法，偏用那折磨人的药，差点疼死我。”
　　冷月影这才抬头，直勾勾盯着沈冲天，一言不发。沈冲天察觉出言语不妥，忍痛转动脖颈扭头向另一边。冷月影趁他不注意，念诀将头一晃，伸手从顶上生拔下一根翎毛，在手中揉搓一时盘曲放入伤口中，这才找来药膏厚厚覆住伤口。他手下一边干活，一边笑意盈口道：“该是我多谢你才对。所有嫌疑、脏污名全部泼向荜衡子，他这一次难逃极刑，不死也废了。你要为沁风报仇，其心可谅，可这一招忒狠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又是何苦。”
　　沈冲天终放下陈年心事，霎时心中开朗许多，浑身疼痛无力之外竟有几分超脱，似魂出窍般轻松，慢悠悠轻淡言道：“他是咎由自取。我向天帝描述的，焉知不是当日情境。我又没修为，丝毫奈何不得，但凡你有一丝把持不住，那番话就成真了，这中间牵线的，在中秋宴几次将我推向你的又是谁。”
　　冷月影幽幽言道：“陛下面前，是非生死只在你口中，为何选择保全我？这会没有别人，我能不能得你一句实话？”
　　沈冲天冷冷道：“萧家消失彻底，一则他家难保有些不妥当落在天帝眼中，令天帝忌惮若此。二则不过是我在天帝面前的那句‘杀鸡儆猴’而已，令三界自此心生忌惮，更是造下口实，替天帝做事留下亘古长存的借口。”
　　“反正荜衡子和何真都已用无可用，两人一个勾连罪臣、一个叛逃魔界，这罪名既够闭他二人的口，又够堵仙家诸臣的口，还将天帝剔择出去，不致背负一丝愧疚，这样好事，天帝为何不领情。至于你，也别多想，”他停顿一时，缓一缓气息，接着言道，“缈云真仙一场大火，害死的不仅是我的宠姬，更是一生知己，自此后天下再无那般暖心交心之人。我另一个可称为知己的，便是你。”
　　冷月影撇撇嘴：“原来我只是‘另一个’。”
　　沈冲天侧头，眼神恳切：“可否再求你一件事？”
　　冷月影爽快道：“你说。”
　　沈冲天神神秘秘道：“天帝犒赏三军，有酒和点心吗？”
　　冷月影笑眯眯答应着：“你稍等。”
　　等冷月影返回营帐已是夜深，沈冲天连伤带累早沉沉睡去。冷月影将两坛酒、一匣点心收藏好，转身替沈冲天拂开脸颊唇角的碎发，掖紧被角，在榻边垂腿而坐，双手摊在腿上，听着他沉弱却渐稳的呼吸声放心闭目养神。

　　第二日，沈冲天被冷月影一叠声唤醒，迷迷蒙蒙地听着冷月影急促呼吸声，不知何故。冷月影告知：“师父身边的童子传信过来。陛下已经去了大柳树原址，忽然起意要去孤山，你能不能？”
　　沈冲天一听，当即翻身坐起，却忘记浑身内外伤，猛地失了平衡复又跌倒在榻上，口中不绝道：“我必须去！”
　　冷月影不住点头：“正是此意。你也别太焦急，烈焰马就在帐外，有它的脚力，不会耽误时辰的。”
　　沈冲天在冷月影协助下终于上马，却无力坐稳，时时欲跌。冷月影舍弃驾云，坐于沈冲天身后，一手持缰，一手扶稳他。两人在半空急匆匆催马赶路，冷月影见缝插针道：“几桩事与你有关，趁这时机一并告知，你心中提前有个盘算。缈云真仙伤势极为沉重，恐怕再难出来，又出了烧营劫囚的大事，更不用说她的靠山倒塌，新旧帐清算。她门下一众弟子，乃至无怨无毒兄弟，于此事上都掩声闭口，暗中观察动静。我劝你一句，不论前事如何，要想得万世安宁，青霭非出头不可。南方天尊的位置落在她手上，对你、对她，对沈大姑娘，乃至对冷氏，对天下都是功大于弊。”
　　“其二，你的义子文惜宝，这次陛下也见了。按说他也是铲平魔界的大功臣，可陛下对他的夸赞却是不痛不痒，身份尴尬只是一重，文惜宝的行事风格是陛下颇为忌惮的。是否启用，如何启用文惜宝，恐怕陛下心中也难有定论。”
　　“其三，凝香的魂魄已经找到，被师父妥善收藏。她虽被缈云真仙所害，却无仙箓更无仙家血脉。你的侍女绛纹已经苏醒，并无大碍，今早也送回青霭所居的临时帐子，两人作伴。她这番不寻常经历与凝香同出一辙，又是能开口的。这两个不好处置，结局难料，你是主人，说话辞令须加小心。
　　沈冲天边听边思索，好奇道：“你出去偷一回酒，就打听出这么多事？”
　　冷月影不以为然：“我可是秘神。何为秘神，‘秘’者，私也。”
　　沈冲天听着耳边冷月影随言语喷出的气息，不禁咽一口气，拽一拽衣领门襟。冷月影一眼瞥见他的动静，不耐烦道：“我不牵红线，也不管生育，懒得听窗根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