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弈》陶乐真

109、第 109 章

　　北海冷氏 第八
　　吃过晚饭，等巡夜的过去，沈冲天收拾好就找冷月影。
　　冷月影挑眼打量着他，一身檀色夜行装，束腰敛袖的，遂调笑道：“勾勒的小腰身倒是匀称好看，这纤纤柔腰当真勾人心魄。”
　　沈冲天一胳膊顶过去：“看哪呢，走吧。”
　　冷月影转过身：“不去。”
　　沈冲天吃惊道：“你怎么不讲信用，白天都说好的。为了陪你，我都让她们闩门睡觉了。你这会儿说不去，我怎么办，去哪里过夜。”
　　冷月影头也不回，拆谎道：“你当真是为了陪同我？”
　　沈冲天只是耍赖：“我陪你，你陪我，什么区别。”
　　冷月影不为所动：“这一次再被抓住，可就不是跪祠堂了。”
　　沈冲天劝解道：“放心吧，你可是未来的当家人，妥妥的北海少主，他们不会打死你的。”
　　冷月影讪笑：“你还真是会劝人。”
　　沈冲天倒是满脸真诚：“你一向太循规蹈矩，须做点出格的事，才知自己能力究竟有多大，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皆是如此。何为大事，肯定要比前人出格，才算得上‘大’，对不对？老祖宗创下冷氏基业，而你是他最为器重的孙子，否则又怎会舍得你一落生就送给无尘天尊，分明是对你寄予厚望。他教导你规矩，是希望你守好冷氏全族。他送你出去，是希望你走出祖辈和父辈围下的这个圈子，将冷氏发扬光大。老祖宗经过大风雨，什么没见识过，只怕这会正眼睁睁看着你，考量你有没有胆识作为，你千万不能令他失望。”
　　冷月影无奈妥协道：“任何无理的事，从你嘴里过一遭，都能变得冠冕堂皇，我说不过你。就如你所说，我让你陪我去，罚跪也好，挨打也好，但求博君一笑，如何？”
　　“好！”

　　边走，冷月影边低声解释：“冷氏大宅原形是祖父初始所居冰巢，后来由祖父与先祖母合力改建，不断修缮而成。如今的布局，正中是祖父的宅院，祠堂、议事厅、药房、炼丹房等重要之处都在那里。外围是八处大院，父亲一辈兄弟七个各守一处，剩下一处是女儿院。冷家各辈所有女儿，不论未出嫁的、还是省亲的，都聚在女儿院中，与外面兄弟男子相隔，日常不见面。咱们所住属于大房宅院，跟二房的院子方向相对，一为正北，一为正南。咱们必须穿过祖父的居所，才能到那边。这时辰，祖父必定跟父亲在议事厅。那里为防窃听，筑造十分严密，高墙厚垒的，倒帮了咱们的忙，你我只需悄行绕过去就是。我二叔大号冷翱，我在族谱上偷偷看过，没敢问，要不是因你，我断不会涉这个危险。”
　　沈冲天得意道：“兴许今晚之后，你会谢我呢。”
　　冷月影打趣：“谢你什么，谢你让我将家法全部领教一遍。”

　　到了阴厉所居的中间宅院，冷月影与沈冲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屏住气息，放轻脚步。他带沈冲天悄悄穿廊下，俯身躲过一排房舍，几扇窗子，绕过议事厅，又寻两处房舍间的夹道小路，一路避开阴厉的卧房、药室、丹房等处。终于来到二房宅院。
　　沈冲天长吁一气：“还真是‘轻车熟路’，我算知道你之前为什么要跪祠堂了，跪过几次？”
　　冷月影轻描淡写道：“十来回吧。”
　　沈冲天好奇问道：“第一回因着何事开了这个头？”
　　冷月影老实回答：“听母亲说父亲要给我议亲，我就溜到议事厅外偷听，结果第一回经验不足，该听的没听到，就被祖父抓个正着。祖父说我行为不端，如何引导兄弟，就罚我跪了。”
　　沈冲天愈发问道：“可有跟我相关的？”
　　冷月影歪头想想：“那次去药房偷药，因熟悉了路线，故而没被抓住，但是没过几天又去偷牵避风兽，那傻畜生毫无征兆就没死没活叫起来，到底被祖父察觉。我送你到冰山安顿之后，回家见祖父，两罪并罚，多跪了几天。”
　　沈冲天嘟囔道：“老祖宗和令尊都不喜欢我，也是有缘由的。”
　　冷月影忽然示意沈冲天住声，他一指前面，悄声道：“我们到了。”

　　沈冲天顺着冷月影的手指，看到前方黑黢黢一大片。待慢慢走近，他才看清是两扇紧闭的大门，连着两边高入暗夜的院墙，形成一个严实的围笼，没有看守。
　　冷月影疑惑地看着沈冲天：“怎么没人，遁形了？”
　　沈冲天只一句：“静声，屏息。”他闭上眼，细细搜索着空中各种细微的气息、声音。半晌睁开眼，放心道，“遁得了形，掩不住气机，这里真没看守，仙家、灵兽都没有。”
　　冷月影闻此言，上前几番试探：“没界，没障，若再没人，那……”他略一探手，门应声而动，吓得他惊惶倒退一步，“也没锁！怎会这样。”
　　沈冲天寻思一番，平静道：“是规矩。将冷氏儿孙阻在门外的，不是术法，也不是看守，而是规矩，严苛的家法、沉重的惩罚、还有老祖宗喜怒不定的性情。这样的大世家，子弟间相传的，竟是一本《詈言诫》。你们啊，都被束缚成笼中鸡，一步不敢踏错，一步不敢前行，早忘记了自己本是一飞冲天的凤凰。”

　　两个人放松心情，大大方方推门就进，早忘记这大门常年无人穿行，自然也无人维护。门大开的一刹那，忽地“吱嘎”一声，于万籁中不啻惊雷，吓得他俩心中悸动半天，一动不敢动。两人等待一刻，四下偷看看，确实无人阻拦，这才拍拍胸脯，定一定气息，齐齐迈进院子。
　　今晚的月亮倒是分外的明，借着月光，冷月影和沈冲天看到院子里一如冷氏大宅其他地方，不见花木，只有一排排房舍矗立，只是这里连灯光都没有，更没有侍从，安静地有些可怖。
　　沈冲天低声问冷月影：“你猜这里有人吗？”像是回答他的话一般，“砰”一声房门大敞，紧接着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寒风裹挟住他俩，推着他俩脚步不停向里疾走。冷月影运气挥出一掌，想要抵销寒风之力，却被沈冲天一把拦住：“静观其变。”
　　两人一直被推送到一间大屋，寒风才消失无踪。屋内仍旧没有灯，只有里面隐隐一个人影，飘出一个不大的声音：“今晚这月诚不欺我，我这里终于有客人了。”

　　冷月影恭敬施礼：“长房嫡长孙冷月影拜见二叔。”
　　里面的声音听起来忽生几分犹豫：“第一个来看望我的人，竟是未来家主，亦或是如今家主？”说着，一个人缓缓走到冷月影面前，却未作停留，继而转身向沈冲天，几乎凑到鼻尖，上下打量一番，颤巍巍道：“五弟？！”
　　沈冲天不知所措，向后仰着身体，梗着脖子，斜眼看着冷月影。冷月影赶紧一步挡在二人中间：“二叔，这位是我的好友，如今客居咱家的沈家公子。”
　　冷翱“哦”一声，失望地后退两步，这才转身向冷月影，问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冷月影忙又施礼：“小侄冷月影，家中都喜唤我‘暮华’，二叔亦唤我‘暮华’即可。”
　　“哦？”冷翱琢磨着，呆呆言道：“既来了，都别站着，坐吧。”
　　沈冲天借助微弱的月光环顾左右，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只留四壁，看不到一件家当，实在无处可坐。他目光回到冷翱身上，才发现冷翱已经席地而坐，他与冷月影只得依样，并排坐在冷翱对面。沈冲天端详冷翱，也是近中年的模样，五官与其他兄弟相像，却更加瘦削沧桑。
　　冷翱问道：“暮华，你为何突然来见我？”
　　冷月影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沈冲天替他回答道：“是我。我受冷氏恩惠，住进大宅，想着要趁此机会拜会各位长辈。谁知走了一圈，独独没有冷氏第二子，我便就此事问冷公子。他告诉我族谱中有您的名字，却从未见过本人，家中也无人提及。我便撺掇他，二人夜访前辈的宅院，不期打扰前辈清修。”
　　冷翱凝视着沈冲天：“原以为是旧友，谁想竟是新朋，想来你也习惯了，莫要入心。”
　　沈冲天不知冷翱其言所指何意，这一回换成冷月影代替沈冲天，岔开话题道：“二叔一向可好？”
　　冷翱平静道：“我在这里，风不吹、日不晒，什么好不好的。家中如今什么样？”
　　冷月影恭敬回答：“祖父坐镇北方，一向硬朗，无事只在家中，修修心，炼炼丹。父亲代祖父管理一族事务，外面有父亲、三叔出仕，其余诸位叔父各有其职，在家，在外皆有。”
　　冷翱沉思道：“论起来，我们兄弟七个，大哥最是古板，因循守旧，却也最听话。我最不省心，总是与父亲对着干。三弟心思最是灵活婉转不过。若论天赋最高，当属七弟。七弟也最可怜，母亲过世时，他尚在襁褓。如今，老七出落得什么模样，在做什么？”
　　冷月影看了看沈冲天，没说话。
　　沈冲天起身道：“今晚月色着实不错，不可错失，我去赏月。”
　　冷翱、冷月影叔侄并未阻拦。沈冲天借着月光走到外面，身后房门被一阵风紧紧闭合。他只好百无聊赖坐在台阶上，托腮仰头数着月亮上的阴影。
　　从月在东天直至偏向西坠，冷月影终于走出房间，俯身凝视台阶上扶额昏昏欲睡的沈冲天，轻推轻唤道：“冲儿，咱们走吧。”
　　两人仍按原路折返，默默回到冷月影房间。对于在冷翱处叔侄俩的谈话，冷月影只字未提，只在四下安全之后，对沈冲天恭恭敬敬深深一揖，道了一声：“多谢”。

　　至此，每日晚饭后，冷月影都会等着巡夜的查访过去，起身悄然溜出院子去寻冷翱。直到半年后，眼看行期将近，冷月影带着沈冲天去向冷翱告别。
　　冷翱听说他俩即将奔赴沙场，沉默半天，道一声：“稍等！”转身走到后面，过一时出来，手里捏着两摞符咒。冷月影和沈冲天恭敬双手接过，就听冷翱解释道：“没别的送你们。这两道符，一个贴于居所门上，所有遁形变形、意图不轨者，不管人还是灵兽，皆会显出本相，败露行踪。另一个，封于门或是窗、墙都可，能使方圆五步之内严密如铁桶，无论声音、光亮、气息，都显露不到外面，可用以商讨机密时，亦可做情急之下藏身用。”说完，他又对沈冲天道，“沈公子，离别在即，可否容我叔侄单独说几句话。”
　　沈冲天赶紧又退到院子里，继续数月亮。
　　冷翱一脸严肃质问道：“你不妨对我说实话吧，萧家怎么了？”
　　冷月影实话相告：“非是小侄有意隐瞒，实在是个中细节我也不得知。此事是天庭一大忌讳，无人敢提及，反正，现如今的三界，早没有萧家。”
　　冷翱叹息道：“一个偌大的世家消失无踪，三界三缄其口，非是善事。你是一家将来的主人，谨防冷氏步其后尘。”
　　冷月影点头道：“小侄明白，保全北海。”
　　冷翱当即否决：“保全冷氏！北海不是冷氏的，北方之主的虚名也不是冷氏的，你要保全的是家人，是一族血脉。第二件要叮嘱你的，沈冲天是个可交的，也是慎交的，千万别陷太深。”
　　冷月影恭敬施礼：“小侄明白，自当谨记。”
　　冷翱挥挥手：“走吧。”

　　临行前，沈冲天提出要带上凝香和绛纹，不忍留两个弱女子在北海受苦，阴厉知沈冲天难缠，当即点头应允。同当年来北海时一样，冷月影将一乘软轿安置在踏雪兽身上，用来搭乘两女子，缰绳握在他手中。冷月影骑避风兽，沈冲天骑烈焰马，两人纵着三只兽几步跨上半空，朝南方而去。越过冰山时，沈冲天低头望望自己的小院子。
　　冷月影问道：“还回来吗？”
　　沈冲天淡淡一笑：“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