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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9、天生反骨贵公子 擅蛊人心玉阎罗 ...


  •   烈焰军在一片振奋中心潮澎湃,北军也在明日能一展雄风的期待中辗转反侧。

      而同样难以入眠的,还有段瑞。

      自炎王登基以来,他便一直企图摧毁炎王与沈离凌之间的信任,可却一次次的失败了。

      就像这一次,他知道以沈离凌的性子,虽不会对攻击自己的谣言有所行动,却一定会为保护秦阳名节而出手。而他一旦出手,便很难不会和有心除掉秦阳的炎王有所间隙。

      可是,如往常一般,本该逼出的君相矛盾并未发生,不想看到的君臣同心,倒是愈演愈烈。

      和严崇的对决赛,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看得出来,这是沈离凌转移谣言风向,并为炎王拉拢北军而做的筹谋,也看得出来,这是炎王一改操刀必割的狠戾,甘保一个对自己不利的隐患,讨好沈离凌的心意。

      这般珠联璧合,倒果真是场君臣佳话。

      段瑞冷笑出声,手中茶盏顷刻碎裂。

      这一次,他并没被割伤,但他心底的伤,早已腐烂一片。

      他的沈离凌啊,太过理想,太过天真。如此相信一个君王,只会害了他。

      他太了解权力了,也太了解人为了权力,会牺牲什么。

      难道沈离凌真的以为,他能和炎王一直如此君臣同心下去?还是……他终于也被权力冲昏了头脑?

      不……不会的,他太了解沈离凌了。

      沈离凌想要的,向来都不是权力,而是…… 可以完成他心志的广阔天地。

      但可笑的是,能满足这点的人,也只能是站于权力巅峰的人。

      难道……这就是沈离凌心动的原因?

      那样的话,他……也不是不可以……!

      “大人。”

      暗七突然迈步上前,取走了他手中瓷片。

      段瑞一怔,那本该由痛感宣泄而去的汹涌情绪,只得被压抑成一声轻笑。

      他会让沈离凌明白,不屈强权的人和身为强权的人,注定不该在一起。

      而只有像他这样,蔑视强权、玩弄强权的人,才最合适他。

      他会帮沈离凌打破幻想,还会……给予他重新抉择的机会。

      谁让他的心即使满负爱憎,即使阴暗至极,也依然会对他的君子美人,宠到无法自拔。

      他的离凌啊,可不要辜负他的这份爱意才好。

      段瑞嘴角勾笑,起身踱至窗前,“去把褚楚带来。”

      暗七一顿,“大人,眼下这么做……会不会太危险了?”

      “危险?” 段瑞嗤笑一声,转头睨向他,“怎么跟了我这么久,愈发胆小怕事了?”

      暗七垂首不语。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做,就不危险了?既占其位,权势更迭时,便不可能全身而退。”

      段瑞幽幽冷叹,蓦地嘲道,“怎么?当年宁为一友杀尽官府的侠士,如今也会因享受安逸而贪生怕死了?”

      暗七倏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屈辱的痛色。

      段瑞看着他,慢慢抿起嘴角,神色近乎温柔,“恼了?放心,你要真是那样的人,早就死了。”

      暗七微微怔愣,却在那细长明眸的笑容里,本能地绷紧了身子。

      “你只是忘记我说过的,要么,做强权者脚下的蝼蚁,要么……将他们踩在脚下!”

      段瑞缓缓向他走来,身上用来掩盖血腥气味的淡淡檀香,也随之清晰可辨。

      那是种细腻香甜的味道,混着使用之人阴郁森冷的气息,莫名让人有种特殊的奇异感。

      暗七略一失神,下一刻,就被段瑞猛地扼住了喉咙。

      那足以捏碎他喉骨的惊人气力,让他瞬间清醒出一身冷汗。

      段瑞的视线冰冷残酷,嗓音却很是悠然慵懒,“你似乎也忘了,你的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暗七艰难地翕动口鼻,窒息的痛楚汹涌而来,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他确实忘记了。

      忘记了他的大人,并不是表面那般温雅文气、需要他保护的弱主,而是一个心狠手辣、能一只手就将他碾死的强者。忘记了他的大人,早已不是在烂泥里渴求自由的少年,而是在黑暗国度里掌控一起的阎罗。

      “哼,没意思。” 段瑞挑眉松手。

      对于暗七的毫无反抗,他向来觉得败兴。

      暗七捂住脖子剧烈咳嗽,胸口撕裂般的痛感却不如对方指尖残留的阴凉触感,更让他难以忘怀。

      就像他始终无法忘怀的那个暗夜,火光盈动,白衣如雪,血色如霞,少年眼底寒彻,红唇似花,对他笑语轻柔。

      “覃古,从此以后,你的命,归我了。”

      那时的他,还叫覃古,是个死囚。

      而在那之前,他是个游侠。

      所谓游侠,既可说是仗着武力四处逍遥的游士,也可说是轻生重义、惩恶扬善的侠士。

      诸国割据,百姓难安,正值乱世,便有越来越多的武者仗剑天涯,替天行道,快意恩仇。只是,当人人都按自己的道行使正义时,正义便也难以分辨。而能分辨的,是越来越多的逞勇斗狠、私欲仇杀、恃强凌弱,以及由此而生的肆意妄为、蔑视官府、无视法礼。于是,朝堂震怒,强权镇压。

      诸国法治各有不同,但对武者收为己用的私心却是相似。于是,高深武艺很快就成为了打破出身、荣升富贵的最佳手段,权贵手中的打手门客也暗暗增多。而那些不想依附权贵,也不愿再刀光剑影的,便或是归隐山林,或是置田谋生。

      暗七的好友便是如此,娶妻生子,择城安居,从此与他分道扬镳。

      最后一次相聚,两人青梅煮酒,彻夜长谈,好友揽住他肩,叹世道已变,侠士可死,诸国图强,法治当道,不如学他做个良民,娶妻生子,早日安定,以免生死不测、此生难见。

      他听后,一笑置之。

      在他心中,他这种罪人之子,仗武除恶,自行其道,已是最好的选择。

      未曾想,好友一语成谶,两人果真此生难见。

      但生死不测的,却不是他。

      他两年后归来寻友未得,四处追查,才知自他走后,有乡人嫉恨好友良田美妻,竟连同当地官绅霸其田产,好友不服上告,终因轻信大意,遭了暗算惨被灭门。

      他盛怒之下,仇杀那乡人及官绅全家,后被追查通缉,终因寡不敌众被官府抓获,押至都城判罪。

      成为宁理司死囚后,他和另一群死囚关在同一间大牢内等待处决。进入牢狱的第一眼,他便注意到了一个异常显眼的秀丽少年。

      起初,他惊讶于死牢里竟会有那样贵气干净的少年,后来,他惊讶于一群穷凶极恶的犯人们,竟会对那样的文弱之人表现得胆战心惊、避如蛇蝎。

      直到某次深夜,他才明白缘由。

      那一夜,一个新关进来的囚犯欲对少年不轨,他未等出手,就见少年用一块磨尖的竹片一把刺中那人脖颈要害,接着招招毙命,刺地人哀嚎不已、浑身是血、直至不再动弹。

      那一刻,少年变恶鬼,寒意透骨来,纵使他杀人无数,也不免震骇。

      可反观那少年,神情淡淡、闲适静坐,直到狱守进来收尸清理,才施施然地默然跟出。可没一会,就换了一身干净囚衣回来,继续安睡。

      那之后,他便猜那少年的身份并不简单。

      再后来,他们数十死囚被带至地下广场,一人一刀,最后活下来的可改头换面从此自由。

      他早就见识过权贵对下层之人折磨消遣的恶行,也听说过府衙以不重要的死囚打赌取乐的勾当,却没想到王城根下,竟也这般猖狂。

      那广场很大,有隔间暗室,正适合作战设伏,上设观台,隐没于漆黑,正适合居高观看。

      他厌恶这样的供人消遣,更厌恶这样的无由杀戮。

      他虽也杀人,却是无仇不杀、无由不杀,即使做过刺客,也是会挑活的。于是,他择地而坐,静观其变。

      可没想到,那个他本以为会因身份特殊而被带离的少年,竟也在其列。

      他远远就看见了他,似因和两个犯人结盟受了庇护,并无受伤。而眼见他们一路靠近时,少年不知和那两人各自说了什么,两人很快便拔刀相向、自相残杀,最后皆是一同毙命。

      之后,少年悠然踏步,一言未发,只在他旁边坐定。

      他不知那少年是单纯觉得留在他身边安全,还是知道最后的生存大战必然会在他身边发生,想要直接坐收渔翁之力。但保护弱小的天然道义,还是让他在面对一次次的攻击时,护住了他。

      但他只打不杀的策略极耗体力,也极其危险。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大开杀戒时,少年竟背述起每一个向他袭来的犯人罪状。那些暴露详细的供词,激怒了对方,也给了他痛下杀手的理由,却也逼出了一些暴行背后的残酷因果。

      那一夜,他仿佛听尽了天下之恶,却也看尽了世道之诡。再回头去看,自己以往的恩仇必报、坚守公道,也在那些难辨是非的因果中,显得苍白无力、异常可笑。

      血腥的画面令人作呕,杀戮的惨叫也让人惊悸,少年却似浑然未觉,面色无波,眼底幽邃,一身莹白囚衣染着血花,仿若一尊不谙世事、不染尘埃的仙童雕像,悲悯又冷漠地俯视一切。

      他看在眼中,心底的空洞莫名就有了填补。

      他当时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让少年成为最后活下去的那个人。

      最后,他做到了。

      而他自己,则因旧伤复发、新伤又至,瘫软在血泊之中。

      直到这时,仍有人在台上提醒,只能活一人。

      少年便举刀凑近他喉咙,问他还有什么遗言。

      他心无波澜,只觉少年嗓音悦耳,不去吟诗诵文,失去可惜。

      少年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他以为少年是因愧疚心软,便想了想,说了句,“求仁得仁,求义得义,你不欠我”。

      少年的手明显一顿,继而一阵大笑,问起他的名字。

      他心中颤动,这才发觉,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了。

      于是,他告诉少年,他叫覃古。

      少年便笑着在他耳边道,“覃古,从今以后,你的命,归我了。”

      再后来,他被带离死牢,摇身一变为出身清白的府邸侍卫。那时的他终于知道,少年果然不是什么犯人,而是一个官宦之家的贵公子。

      那死牢之行,不过是他那身为司吏的父亲,因其忤逆而逼他服软的一个手段。段瑞则将这一手段变成了和其父打赌的机会。于是,他那自负的父亲,答应若他能坚持到最后也不求饶,就可以满足他那个一直以来的心愿 - 亲自选拔自己的贴身侍卫。

      堂堂宁理司的三把手,自然不会真的让儿子陷入生死不测,但居然也真的将他投入死牢,实在让暗七觉得荒谬。可等他随着段瑞入住段府一些时日后,他便在那个如死牢一般压抑窒息的牢笼里,理解了一切。

      段瑞常说,他不懂他的大人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他却觉得,他懂。

      他的大人除了对那位沈国相有种让他不能理解的执念外,还有一个和他相似的道。

      只是,他的道可以走得冠冕堂皇,而对方的道却只能显得阴暗卑劣。

      但只有他知道,他们的道,是相似的,甚至连独自对抗时伤痕累累的狼狈模样,也很相似。

      只是,他不会让段瑞知道,他愿意留在他身边,并不是因为那所谓的救命之恩。

      段瑞也不会知道,他口中的士为知己者死,一生只诺一次。

      *

      “你怀疑王忠?”

      相府书房,沈离凌自案头抬首,看向叶方。

      “……是。” 叶方咬着嘴唇,微微点头。

      沈离凌心头一震,不由叹息。

      他知道,叶方若没有一定把握,是不会来请示他的。

      “……你都发现了什么?”

      叶方深吸口气,郑重道来。

      “……之后我和负责的兄弟都确认了,他们确实是听了他的话,就没再继续查了。林赏也帮我试探过,说他不像是有心爱之人,因为他提起那位女子时,神情言语之中绝无爱意,可他却将人护得那般严实,未免可疑。”

      沈离凌蹙眉沉吟,心底波澜一片。

      王忠跟了他多年,深受他信任。虽不像叶方那样掌握商栈机密,却也帮他打理着不少政务杂事,更可调度安排府邸内外人员事务,若他真想在自己眼底下做手脚,确实不是难事。

      但他…… 动机何在?

      能留在他身边的人,绝不会是什么贪财好色之辈,何况相府待遇优厚,也绝难收买。王忠无亲无故,性格沉闷,也很难被人抓到把柄,或是受到什么威胁。

      难道……他是段瑞一早就安排在他身边的人?

      沈离凌心底如受一刺,脊背顿时发凉。

      王忠确实和段瑞有些联系,却也只能划分为仇人。

      王忠是王监的远侄。王监为当年司蔻,因涉嫌谋逆,全家遭诛,而段瑞便是负责检举抓捕之人。

      王忠一家定居远州,其父虽是王监之弟,但两家过往并不算密。只是一场远州瘟疫,王忠家人皆都暴毙,他少年独活,只好远赴洛京投亲。而到了都城后,他才知叔父一家受诛不久。他投奔无路,无依无靠,虽因雅王的量刑开恩,没受株连,却也因罪亲身份和瘟疫影响,无人敢收。他很快便流落街头,最后饿晕在相府附近,被沈离凌的马车巧遇,方才救回。

      沈离凌看那少年纯良憨直,天资聪颖,便留在府中打杂,后来发现他上进好学,政治敏锐,便慢慢将他培养成了能帮他处理政务、伴他上下朝的行政辅佐。而最早收留他时,李伯还特意做过详细调查,确认他确实可靠,又观察考核数月,才正式收为己用。

      若王忠是王监侄子,却还为段瑞做事,那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但若王忠是段瑞故意找人假扮,瞒过了李伯调查,又让他默默蛰伏多年,那段瑞的手段和心机也未免太过骇人。

      可是,随着容浪送来的调查信息越来越多,段瑞能让他意外的地方,也的确越来越多。

      就说满春阁吧,沈离凌一直以为里面的人肯定都是出于无奈被迫卖身,对荒淫好色的阁主段瑞,一定都是恨之入骨。

      可容浪打探来的口风,却多是爱慕依恋,仿佛段瑞不是压迫他们的恶人,而是拯救他们的恩人。

      这就委实让人惊诧了。

      其实,在他发现段瑞之父是那种不惜为了权力而出卖妻妾庶子的卑劣之人后,就对他的身世有些同情,再听到不少和他印象中的段瑞秉性很是不符的地方时,不免又多了些困惑。

      这让他突然就想起在学院读书时,他也曾对段瑞萌生过的一次欣赏。

      那是一次命题作诗大会,以段瑞才气就算不拔得头筹,也不至于太次,可那次,他却得了最后一名。

      沈离凌已记不清那次的主题了,只记得段瑞的诗句是以驯马熬鹰为上,讽刺了人类喜爱征服、驯化天地万物的贪欲和可笑,转笔以沙场惨烈为下,隐晦勾勒出赫鸾一场十几年前的征伐大战,是如何只因对方不服管制而大动干戈,又如何一副替天行道的高贵姿态施展侵略,同时还写出了对方虽是小国却不愿受辱屈服,即使以卵击石也要誓死反抗的不屈精神。

      两相对比,上下对比,讽刺意味更显狠辣,而那字里行间透出的阴鸷冰冷,也另有一种蔑视一切压迫权威的傲气。

      如此大逆不道的诗文自然很容易会被上纲上线,好在苏院长重文惜才,并不会借题发挥,便主要从辞藻韵律方面给予了点评,最后又暗暗叹了句“此子天生反骨”,就匆匆给了名次,不再示人。

      沈离凌身为第一才子坐得离苏院长最近,不仅听到了那句点评,也得以扫过诗句全部记在了心里。

      那诗的风格气质他虽不喜欢,但对其中内核,却很有共鸣。

      只可惜,后来又发生一些事,让他对段瑞好感渐失,之后也没关注过他。

      如今想来,段瑞似乎从那时起,就很难简单定义了。可惜的是,曾经那么有反骨的人,却成了如今好色淫逸的模样,还似乎多了一些贪图驯化的施虐本性。

      但是……也许,如果他没有那样的父亲,也就不会是如今的性情。也许,以他的学识和才能,本可以做个对君国有益的能臣……

      沈离凌疲惫地揉了揉额头,觉得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模模糊糊不够真切。

      不过此时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如果王忠真的背叛了他……那还真是个残酷的真相。

      其实,他并不愿去怀疑一个身边的人,但眼下正是关键时期,他也绝不能因自己的失误而被段瑞算计,从而影响了整个局势,更不能……影响到赫炎的安危。

      “去查吧,” 他叹了口气,叮嘱道,“小心一点,也别打草惊蛇。他若真蛰伏多年,想必也不会只做了这么点事…… ”

      叶方一骇,神色凝重,认真点头。

      *

      深夜,段府密室。

      “褚楚啊,你不会还在幻想,秦阳能活下来吧?”

      段瑞斜靠软榻,撑额抬眼,瞥向靠坐于侧的年轻女子,“眼下琴谷战败的旧账已被翻出,杀他的呼声正高,炎王为了定人心去民怨,你觉得会怎么做?以炎王的性子,就算知道他是受你蒙蔽,难道就会改变主意吗?”

      褚楚呆呆怔愣,面容憔悴,愁眉泪目,只依稀可辨往日秀婉。

      “他行刺在前,谋逆在后,如今又是千夫所指的勾敌叛贼,哪一点不够灭族的?他自己家族凋敝,可你……就算不为家人着想,也该为腹中骨肉着想啊。”

      闻言,褚楚摊在腹部上的手不禁一颤。

      段瑞一声长叹,语调竟也出奇温柔,“他一死,便是乱臣贼子。你觉得堂堂国相大人,会冒着被君王质疑的风险,保护一个乱臣贼子的孩子吗?他若真想帮你,早就会来找你了,又怎会这么久都寻不到你。而你若执意去找他,无非是让他留下和秦阳同谋的把柄,你觉得到时,他会不会为了自保而把你交给炎王,或是……直接杀了你?”

      褚楚面色惨白,喃喃摇头,“不、不会的……国相大人他……不是那样的人……”

      “呵,你这是从秦阳那听了什么哄人开心的话了?秦阳武人忠直,就算被压制那么久也没能认清状况,你自小坎坷,难道还看不清高高在上的大人们那些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把戏吗?”

      褚楚神色悲戚,咬唇不语。

      “所以啊,与其守着秦阳给你的传信秘语自寻死路,不如交给我,再换你一次周全。”

      “什、什么秘语?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褚楚攥紧衣角,不安颤动。

      段瑞一笑,起身走向她,“我能把你送到秦阳身边,自然也会派人去……保护你。我知道他和沈离凌有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使用的传信秘语,秦阳曾私下告诉了你,想让你等风头过了,就联系沈离凌获得一处护佑。你啊,肯定也是想等我给你自由后,就用那个方法去找沈离凌,对不对?可就像我说得,他并不了解沈离凌,也不知道如今事态的严重性。所以,你即使用上它,堂堂沈大人也不会管你的。那不如把它给我,我呢,只是想拿来研究学习,以后和自己的下属也可安全传信。这样的话,我也能给你真正的护佑。”

      褚楚蓦地抬眼,看向段瑞,“护佑?大人所谓的护佑,就是让我父兄欠下更多的债?”

      “哎,他们那般挥霍无度,就算不是欠我也要欠别人的。” 段瑞口气无辜,俯身抬起褚楚的下巴,对着她红肿的脸颊啧啧叹道,“可怜,你都替他还了那么多债了,他怎么还下的去手?”

      褚楚神色愈加哀恸,一把转过脸去,冷冷道,“大人莫要再假惺惺了。我兄长跟所谓的富家小姐交好,又被突然抛弃,难道不是你的安排?他若不是为此一病不起,日日哭闹让家里拿银子给他去娶那女子,我又怎会还要被逼着……!”

      褚楚哽咽着说不下去,想起这几日的痛苦,眼泪不禁簌簌落下。

      她以为她的心早已结疤麻木,此时说起,却又似遭滂泼热雨,血肉翻滚间涌出无数愤恨。

      可那恨,却不是对着段瑞。

      “唉,我也是为你好啊。” 段瑞伸手,爱怜地为她拭去泪水,“我只是想帮你看清你真正的处境。你觉得以你家人的性子,能允许你白养一个孩子吗?”

      褚楚身子一颤,下意识捂住腹部。

      “他们早已习惯通过你而活得滋润,这样的人,还会愿意去靠自己吗?你爹爹仗着祖上家业自诩不凡,挥霍一空后却无力谋生,除了怪你娘亲百无一用,对她非打即骂,就是怪你嫁不进豪门,将你卖来卖去。你兄长虽有些进取之心,可也不过是眼高手低的浪荡公子,一旦发觉自己什么都不是,也不过就跟着你爹爹来压榨你。而你那从未见过的大姐,自小就被卖得了无踪影,你爹没有同样把你自小卖掉,就以此说是对你好,让你要学会感恩。如今,他们以为买你之人非富即贵,是你自命清高得罪了贵人,才落得如今独守空屋惨遭冷落的下场。你什么都不能告诉他们,却又不得不和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们自要日□□你,让你学会谄媚好给他们换来更多好处。至于你受了什么委屈,真正想要什么,他们又怎会在意?”

      段瑞语气平淡,却如锋刀尖锥,一下下刺穿褚楚的心。

      她嘴唇发颤,胸口剧烈起伏,双手无意识地纠缠在一起,麻木地用指甲抓挠着手背。

      “你说,他们要是知道你怀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会怎么做?就算真的让你生出来,他们又是否愿意让你拿着本可以给他们挥霍的银子,去养别人?要是个儿子还好说,要是个女儿……唉,不知又要被卖去哪里了。”

      “别……别说了!!” 褚楚摇头呢喃,指尖在手背上划出道道血痕。

      她的呼吸急促,浑身颤动,胸口似有什么要喷薄而出。她想起父亲动手打她时骂她忘恩负义的理直气壮,想起兄长游手好闲时对她心安理得的冷嘲热讽,想起娘亲浑身带伤时劝她忍耐包容的孱弱卑微……无数画面在她心底涌动出一团黑影,如野兽想要挣脱束缚一般,在她心口咆哮撕扯。

      可下一刻,巨大的自责羞惭又将那力量死死压制回体内。娘亲对她慈爱的眼神,父亲偶尔施舍的温情,兄长儿时和她的欢笑……一切的一切,如黑暗中若有若无的火线,微弱残缺,却将她的所有愤恨怨念,都打上了不孝不悌的镣铐。

      愤怒的野兽终归无法冲破镣铐,巨大的力量便只能在体内冲撞。那力度汹涌尖锐,像是要将她撕碎成无数碎片,脑中却始终响动着一个声音。

      一切都是她的错!所有怨恨、所有委屈,都是她应该承受的!她不能……也没有资格指责她的家人!

      这声音很快形成了另一种力量,和原本的力量互相冲撞撕扯。

      褚楚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只能盲目地寻找一个的出口。

      ……痛!

      对,只有身上的痛,才能减少被撕扯的痛……

      她的手背上血肉模糊,指甲却还在狠狠挠剐。

      “唉。” 段瑞深深叹气,用力止住了她的动作,“不要伤害自己,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褚楚愣愣看着他,只觉得他玉面柔和,笑容似水,如春日暖江可容万物,潺潺流过她的心间,将她的痛苦混乱冲刷成平静。

      段瑞疼惜地抚过她的脸颊,嗓音带着一股让人莫名信赖的力量,“褚楚啊,想恨就恨吧,所有这些,都不是你该得的。你该还的都已经还了,并没什么欠他们的。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你的家人,从来都不是你的靠山,而是……你的深渊啊。”

      褚楚倏地睁大了眼,像是幡然醒悟,又像是彻底崩塌。

      “你啊,活着难道就是为了牺牲自己来供养他们的吗?还是因为你是女子,就只能有一种活法?你有没有想过,就像秦阳,哪怕出身不高,却也可种田经商,或是参军入伍,即使随意打杂,也能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活着,可以去当战场英雄,死去,也可成就自己名节。而你呢,却要随意受人摆布,没有好的出身夫家,便只能靠折辱清白换取谋生,甚至同样是要流血流汗的付出,也得不到半分认可和体面。这公平吗?”

      褚楚凝滞的目光微微颤动,神情迷茫,却也多了些鲜活的生气。

      “你们若真是相爱,他又为何要弃你不顾?他为了自己求仁得仁,求义得义,那你呢?为了给他留后,就要忍辱负重独自为他养大孩子?他就没在意过你想要什么?”

      褚楚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她想起她和秦阳见过的最后一面,她几乎因为不忍而要说出真相,可秦阳却似看出了什么,以一种安排后事般的口吻,打断了她。

      “楚楚,我希望你能好好养大我们的孩子,日后……至少让他知道,他爹爹是个将军,是个英雄!而他也要学他爹爹一样,做个驰骋战场的将军!”

      褚楚的心随着男人的话一点点下沉。她以为男人即使不会为她改变什么,至少也会对两人可能的白头偕老而有所留恋。她的心满腹悲凉,却还是在他那悲痛而期盼的目光中,含笑点了点头。

      他们的爱本就建立在欺骗之上,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的一往情深。她的爱,虽道不清真伪,却是实实在在不忍心让他留下什么遗憾。何况,那是她的孩子,即使她不爱秦阳,她也会爱她的孩子。

      就像她不懂秦阳口中的大义,也不懂他誓死也要去维护的东西,却还是会被那种宁愿牺牲性命也用去守护什么的信念所打动。

      她尊重他的选择,更羡慕他的选择。

      比起自己身不由己的屈辱命运,比起去过如她娘亲般重蹈覆辙的悲惨人生,她也想拥有一些更加美好、更加值得的东西。

      可是……她一区区弱女子,又要如何去做?她甚至……保护不了她的孩子。

      段瑞像是看出她的哀茫,叹息道,“褚楚啊,你知道我若想逼你,会有无数种方法。可我却没有那么做,就是因为……我心疼你啊。”

      褚楚一颤,眼眶瞬间涌满泪水。

      段瑞的嗓音无比温柔,眼神淡淡忧伤,抚上她肩膀的手如阳光般干燥而温暖,让她不舍挣脱。

      “眼下啊,只有我能帮你。我可以帮你摆脱掉他们的无度索取,帮你换取一个干净的身份,帮你的孩子拥有一个更好的出身。而你,只需要告诉我,我想要的东西……”

      褚楚心尖剧颤,怔怔望着段瑞。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中了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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