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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雍州 ...

  •   十一日前

      陕西雍州 (注一)

      江北帮总舵

      总舵建在大散关三十里以西。背靠秦岭,坐拥渭水。

      踞万仞之险峰,临千尺不测之渊。后又历时三十九年始得建成。

      建城的时候,征用民夫一十一万二千余人。分作两队。一队人负责夯土,运石造城。另一队则负责每天用巨木砸那新造起来的城墙。砸塌了,造城者死。未塌则砸城者死。那一寸寸一分分黑土巨石,便是染了数十万人的鲜血堆垒起来的。

      而秦绍卿伏在用黑色玄武岩铺就的议事殿上。

      玄武岩,被细铁砂磨地平整光滑几可以印出人影来。那冰凉的寒气,更似乎能过地面传入手心。殿外秋风已乍起,那万壑千渊间滚过树涛阵阵。秋风钻入回廊,发出尖锐的长音。好像有无数冤魂,齐齐从那阿鼻地狱之炎焰中冒出来,向人喊冤索命。

      殿内却安静的很,除了铜壶中轻轻滴下的水音外。只有阶上传来沙沙地纸张摩擦的声音。

      秦绍卿却不敢抬起头来。过了一会,她听得拍地一声。有人似乎将什么东西合了起来。

      又过了半晌,方才听得殿上之人开口道:“右使这次差办的不错。”

      声音低沉温婉,偏生吐出来每个字的字音都好像拿了金玉之器用力相撞之后般爆出来,隐约有杀伐之意。

      “谢主上。”

      “免了。坐吧。”

      “是”秦绍卿抬起头来,眼角的余光轻轻地扫到殿上人的脸颊边。

      似乎瘦了一些呢,秦绍卿将眉尖憷了起来,这人怕是晚上一直没有好睡吧?

      她穿着一条白底暗夔文的宫锦长袍,长发拿簪子松松地挽了,垂在耳畔,手上正拿着一只白玉镇纸玩着。那指尖肤色莹莹,竟比那上好的于阗羊脂玉来地更白皙透明些。

      江文岚抬起头来,眼波在秦绍卿的面颊上转了一转。那眸色深沉流动,带着点隐隐约约地暗绿色,就像千年寒潭却印衬了点点星光。“喜欢?”

      微微有些出神的秦绍卿一怔,方才体悟到,江文岚是在问自己是否喜欢她手上的白玉镇纸,便答道:“此物是帮中重宝,绍卿不敢逾矩。”

      “去年福王叔曾经问本宫要去赏玩,说要用淮洛一带的三年的税赋来换。本宫没舍得给。”江文岚抬了抬嘴角,说到福王朱常洵的时候,唇角嘲讽地瞥了一下,接着便抬手将镇纸抛了过去。“如今赏你了,拿去吧。”

      秦绍卿身形移动将镇纸接在手中,然后弯下腰,将镇纸放在前方的红木长几上上,她叩首道:“如此厚礼,恕属下不敢接。”

      “不喜欢?”

      “那么就是不要了?”

      “多谢主上厚爱,但。。。此镇纸乃是三代老帮主向来的随身之物。主上转赠属下。。。心意拳拳,属下感激万分。但请恕属下斗胆拒绝。”

      “噢?”

      只听得一阵衣衫希索的声音传来,秦绍卿只看到那只拢在袍袖中的手伸到长几之上,轻轻在镇纸上一抚,整个羊脂玉做成的镇纸就这样化成了堆碎细碎的粉末。

      殿内气流微动,粉末被吹得从几案上飞飞扬扬起来,霎时间就四散逃逸着消失了。

      “本宫从不收被人退回来的东西。”江文岚的声音平静无波。

      秦绍卿却感到背后一阵发凉,低声道:“属下。。。”

      “左使近几日不在总舵,该还没有接到辽东方面的消息吧?”江文岚并未曾瞧她一眼,便从几案上捡起两个文告道:“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下消息,左使要先看哪一个?”

      “既然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已经发生了,那么先看哪个都无妨。但凭主上吩咐”秦绍卿定了定心神从新坐回原位。

      “那么先看看这个吧。”江文岚将其中的一份往前推了推。

      先躬身行了一个礼,秦绍卿方才起身从案上将文告打开。她凑地近了,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和着安息香的味道,心中轻轻一动,她抬起眼来,正好看见江文岚轻轻地将眼光从她脸上移开,半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什么。殿内的灯火跳动,一时间将她的两颊映出片明艳的影子来。

      不敢多看,秦绍卿赶忙将打开文告细细地看了起来,她越看眉头皱地越紧,带看到其中一处,不由地惊呼出声:“袁经略斩了毛帅!(注二)”

      秦绍卿整颗心都沉了下来,顿了顿方才来道:“袁帅这次是真书生意气!他是怕毛文龙在辽东坐大还是。。。”

      她话还没有说完,江文岚就慢慢接上去道:“还是准备和黑还勃烈议和。(注三)”

      取过放置在一旁碳炉上的滚着的山泉水,又撮了一小撮茶叶进杯,江文岚摇了摇头道 :“依本宫看,是后者。”

      秦绍卿又再读了一遍文告,逐字推敲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又想了想方才回道:“黑还勃烈此人狼子野心,若真是后者,怕是袁帅中了他的反间之计。毛将军一去,辽东漠河一带将无人制肘后金。今年秋后,他们的兵马必有动静。”

      凝视着杯中微漾的绿色水波,江文岚点了点头,将另外一份文告推给她。秦绍卿才伸手要打开文告,只见江文岚的手指轻轻按在那封文告上。“主上?”

      “。。。不忙,右使猜猜看。黑还勃烈是从哪里进兵?”江文岚浅啜一口杯中的香茗,唇尖似扬非扬。

      “去年他异母兄弟——多尔滚,多铎曾在察哈尔大胜林丹汗,喀喇沁部又归顺了他,恐怕他这次是借道蒙古,入右北平直指京师。计算他们的路线当在喜风口,青口一带。”

      将按住文告的手指松开,江文岚便道:“右使若是在战场上,倒是可以当个羽扇纶巾,运筹帷幄之中的智将。”

      “主上缪赞了。以主上的之才智只怕不单单计算了出他们进军的路线,只怕连对付他们的办法都想好了。”

      江文岚眼波闪动:“我们两个就不要在这里你夸我我夸你了。看文告吧。”

      秦绍卿打开文告,这是一张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大捷的文书。她细细地看了一遍,不由地咦了一声:“我看这赵率教平时倒也尔尔,怎么这次怎能以屈屈四千兵力对付那黑还勃烈数万铁骑?”(注四)

      轻轻地哼了一声,江文岚道:“自然不是他的功劳。你还记得九年前驰赴辽东镇守山海关的秦良玉,秦宣抚么?”(注六)

      “秦将军?。。。秦良玉女将军不是带着儿子回川了么?”

      “儿子是回川了,女儿却留了下来。我送了六千枝燧发枪给她。”好像不愿多提似地,江文岚将案上一叠厚厚的卷宗递给她。秦绍卿接过了,翻开第一页,只见那封页上用怀素的狂草提着三个字“游击将军秦衡秋”,便笑出声来。

      “怎么?”

      “这位秦家的女儿想来年纪轻轻便老成持重。”

      江文岚也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眉尖稍稍地扬起,眼睛中似有万千星光一闪而没,唇角却是不动的。“关于她的卷宗你可以回去慢慢看,右使,本宫今天找你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请主上示下。”

      “袁崇焕杀毛文龙一事你觉得后续该如何处理?”

      “依属下看,此事断不可能为临时起意,必为长期谋划。只是,我帮事先居然没有得到消息,此事大为蹊跷。不但资助毛将军那十万担军粮是打了水漂,而且京内安抚也还要砸下大笔的银钱。整个辽东的布局恐怕要调整。”

      “不错。”江文岚轻轻点点头“本宫也正有此顾虑。”

      “只是,主上,也许您该先考虑是否需要支持黑还勃烈.此人英才大略,其弟多尔滚也非泛泛之辈,若得天时地利,此泱泱国土便将是他们满洲铁骑放牧之地。恐怕元初屠城事又会重现,只有主上制衡得法才机会消解。老子有云,欲将夺之,必先与之。。。”

      将手中的杯子放下,江文岚从坐榻上立起,负手走到大殿之中。“你觉得本宫始终不考虑不支持黑还勃烈是什么原因?”她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接着又道:“那后金起于白山黑水之地,民风彪悍,重骑射,轻舟桨。如今又得察哈尔,良马牧草,源源不断。若有朝一日,席卷天下,包举宇内,本帮的漕运海运便会一齐受到影响。尤其是海运一事,你刚从安南那里回来,知道比本宫更清楚——江南十省经营之脉络半系于松江半系于番禺。”

      “若是黑还勃烈一族当政,必定轻视水运,如逢寇乱,封锁两地海港,只怕海运一业就此断绝了。无论如何本宫都要将那八旗铁骑挡在关外!”江文岚转过身子,缓步走到大殿的侧墙,她伸手推开了一扇窗子。那晚秋的凉风,吹过漆黑深沉的崇山,吹入大殿,吹得江文岚的衣袂翻飞。

      她身形单薄之至,虽然口中慷慨陈词,但眉宇中的疏理之色却总是挥之不去,好像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几乎都与她无关似的,带着说不出来的厌弃味道。

      秦绍卿弯了弯腰道:“主上心意已决,属下就不再多言了。有传言,多尔滚和黑还勃烈曾因争位不合,当从此着手徐徐图之。”

      “嗯。秦右使听令。”江文岚的双眸始终注视着外间如同巨大而蛰伏着的眠兽似的山岭。“明年就是罗刹国米哈伊尔大公登位二十年,你帮我备一份厚礼由辽东出发送去莫斯科,商谈远东诸地的商站业务。由今日起督领辽东,京畿大小分舵一切事物。”(注五)

      轻轻地咳了几声,好像耐不住这山风刺骨的寒冷似地,低低叹了一口气,江文岚接着道:“你先下去吧。”

      半晌,江文岚才回过头来朝着仍站在原地的秦绍卿问道:“右使?”

      “主上。其实,属下还有一事需要禀报。”秦绍卿从一袖里拿出来一本簿子,“本舵的田庄把今年的单子送上来了。主上可要过目。”

      “这是小事”江文岚轻轻摆了摆手。“叫总管斟酌着定好了,你不必管”

      “庄里前几年存了几张灰鼠皮,今年收了几张上好的。属下便命人一并取来做了罩袍和小衣。快要入冬了,主上记得添换。”

      江文岚盯着秦绍卿,她左手轻轻按在袍带上,右手的拇指轻轻擦过下颚,然后开口道:“嗯。晓鸣那送过去了没有?”

      秦绍卿抬起头来想要说什么。却被江文岚打断了:“右使你做事向来公允,却是我多问了。你且下去。”

      “是”了一声,秦绍卿弯腰行礼之后,就要从大殿出口退下。

      “秦右使。”站在殿上那个人又出言叫住了她“晓鸣和你好久不见了。她昨天开始就在我这里嚷嚷要给你办接风宴呢。你去看看她吧。”

      秦绍卿扬了扬微微发苦的嘴角道:“是”

      “绍卿。”

      浑身一震,秦绍卿抬起头来,旋即又轻轻地把眼睛低下了。江文岚又坐回到了那张长长的几案之后,正拿起两篇邸报比对翻看。

      那殿内的灯光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暗了,照着她全身似乎都没在一片模糊的阴影里。

      “你去辽宁前,先代我去一趟淮阳吧。帮我查探一下荆楚帮的关舵主。晓鸣和她曾来往几次,我不希望她误交什么损友。。。”江文岚低声道,并没有看前面立着的人。

      “是”

      秦绍卿退出大殿,顺手将门轻轻地掩上。她叫醒在一旁打盹的小厮道轻轻道:“重歌!重歌!”

      “啊~右使大人,您和主上谈完事了?”重歌一边揉眼睛一边低声嚷嚷。

      “是啊。”秦绍卿笑笑“困了吧,我已经叫厨房做了酸酪,你自己去端来吃便成。殿内的灯油可能不够,记得添。殿上卫呢?”

      “主上打法他们回去了。说是今儿个用不着他们。”重歌一边回答,一边跑跳着去端酸酪了,倒底还是少年心性啊,秦绍卿裹了裹身上的长袍,转身迈出檐下,这才能感觉到外面薄薄地起了一层秋雾。

      轻柔的雾气抚过她的脸颊,将她的领巾微微濡湿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雍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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