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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间雪(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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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睫毛轻颤,许是梦里睡得并不安稳。
白玉堂小心地抱住展昭,轻轻揉捏展昭的腰,那张俊俏的脸才算舒展开来。他盯着展昭的睡颜,像徒步行走于沙漠的旅人遇见一汪清泉。他窝在展昭颈间,暗自叹息一声。
渐熄的火苗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山洞外风雪更盛。
这两年,他终日不安,对着貌美的妻子,如铁石心肠。渐渐地,得知一叶幽昙的存在,沾一口,便可忘却前尘往事。他倒是金贵,被人用这难得的药喂了许久。
他不动声色,那药有一搭没一搭地喂进身体里。记忆便得了空隙,尽数回到脑子里。白玉堂是他挺得意的名字,他如何忘得?展昭是他顶喜欢的人,他怎敢忘记?
翌日,展昭浑身像散了架,动一动便要疼好久,身上却是舒爽的。他自问是习武之人,怎么就那么不经事,最后竟昏了过去。他半撑起身,看见白玉堂只着单衣站在洞口,他掀开身上盖的衣服,才发现正是白玉堂的大氅。
他走到白玉堂身后,那人也未转身,不知想些什么。
外面的枯枝忽然摇动起来,落雪拐着弯飘进洞口。
展昭落后半个身子,只静静地瞧着风雪。
白玉堂转身,看似平静的神情撞进展昭的眼里。
两个人静默良久,直到展昭将蒙眼的缎带放在手心递给他。
白玉堂接过,强自镇定地帮展昭蒙上眼睛。
风雪犹在怒吼。
他再也控制不住地抱紧展昭,咬着他的唇,颤声道,“你怕吗?”
展昭回抱住白玉堂,安抚地拍拍他的背,那些寻找他的时日、没有他时,尚且不怕,更何况如今找到了,便道:“不怕。”
白玉堂轻笑,郑重地在展昭的眼睛上落下一吻,道,“叫我的名字。”
\"玉堂,白玉堂。”
“展昭,珍重。”即便所有人都只知公子白而忘记白玉堂,哪怕他自个忘了,也有展昭帮他记得,他是谁从哪儿来将去往何处。
“找到了,这有一个山洞。”
不消一会儿,适才还只能从风雪里闻见的气息已经近在眼前了。
两个人沉默地等待命运找到他们,直到那一刻,白玉堂才悄悄放开了攥紧展昭的手。
耶律静容看见白玉堂,惊喜扫去疲惫,她难以自抑地扑在白玉堂怀里,“吓死我了,我以为找不到你了。”
白玉堂身体一僵,当着的众多手下也不好推开,只得柔声安慰。
耶律静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为何就这样迷恋白玉堂,是烽火连天的战场里,他一袭白袍征战杀伐的果决,还是往日里风流矜贵靠近不不得的冰冷,像悬在心口的刀,弃不得近不得,便越发难以放手。
她从父王那求来皇宫高手,一寸寸地将这悬崖翻过来。她依在白玉堂怀里,才察觉出几分陌生来,其实成婚后,她从未这样靠近过她名义上的夫君。
白玉堂单手背在身后,道,“早些回去,不要让大哥担心。况且这么多侍卫在外面,总是太招摇。”
耶律静容擦擦眼泪,“好。”她的夫君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冷静的,哪怕知道她和别人有了孩子,也不曾见他伤心,更不曾愤怒。
她看着白玉堂将展先生请进马车,然后上前,轻声问道,“夫君,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你会喜欢我吗?”
白玉堂掀起衣摆,踏上台阶。
就在耶律静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回身,朝她伸出手,“好好抚养公主。”
一瞬天堂,一瞬地狱。不过如此。耶律静容想,如果没有公主,也许白玉堂早就弃了这驸马身份了。
这仁慈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白玉堂和展昭重回辽王宫。
一个是徒有虚名的辽驸马,一个是大辽王子身边的门客义士。
大辽的冬天没有开封的明媚,没有松江的温暖。
展昭却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偶尔能看一眼那个人也是好的。
风雪撞击门户,未关紧的窗子吱呀一声被打开。
半晌,展昭起身,道,“你若节外生枝,我们仨人便都要死在这儿了。”
“嘁。”来人从鼻腔里哼道,她跳到地上,转身关上窗子,“我若不来呢。”
“你不会不来。”
展瑶坐到桌边,托腮看着展昭,瞎子还是那个瞎子,但好像知道他的身份后,便觉得他是个温柔又聪明的瞎子,“他认出你了吗?”
不需要等展昭回答,展瑶就明白了,因为提到“他”时,展昭笑了。
她这一趟回大宋,收获着实不小,她不仅知道了鼠猫二人的长相,还知道了她早已见过鼠猫,她起身,“那我去看看他,你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或者我可以帮你们传话。”
“不必,师父平生有两样绝技,一是燕子飞,一是灵犀术。我不知你灵犀术学了几层,凡事不可脱大。”
灵犀术便是闭息之术,展瑶敲敲下巴,“师父说了,我要学燕子飞只能向师兄学,回开封后,师兄教我啊。”
“好。”
轻轻柔柔的一个好字,无端端让展瑶伤感起来。她是师父的最后一个弟子,入门的时候,展昭早就是名镇江湖的南侠了,她一直无缘得见。
她从荷包里掏出一件物什,铺陈在桌面上,道,“我去松江府祭拜白五爷的衣冠冢时,遇见了蒋四爷,知我身份后,将这件东西给了我,说是白五爷原打算赠予你的,蒋四爷一时忘记了。”
“好。”
展瑶走后,展昭走到桌前,借着月光,躺在桌面上的是一枚月白色的剑穗,圆形的和田玉上雕着一只小老鼠。
展瑶还没敲开白玉堂的窗户,就被墨玉飞蝗石击中了脑袋,她捂着脑袋把人骂了一遍,接着被人揪着后脖领子扔了进来。
她揉揉脑袋,没好气地瞪着白玉堂。
白玉堂翘着腿坐在桌前,斟一杯酒放在唇边,斜晲一眼展瑶,道,“你动作太慢了。”
刁钻无常,展瑶肆意地打量白玉堂,师兄猜到她会来八成是因为那日在别院中,她使用灵犀术被识破了身份,但是……她坐到白玉堂对面,道,“师兄告诉过你了?为什么你和他都认为我会来?”
白玉堂挑眉,“师兄?你和那猫儿竟有这等渊源。我怎么未听他提过?”
“我是在师兄出师后才入的师门,咦,你不知道?”展瑶越发迷惑了。
白玉堂却一瞬间变得温柔,笑意风流,“五爷我是专门研究猫儿的。”
鼠猫相斗,知己知彼,不愧是陷空岛白五爷。
可展瑶还是觉得不舒服,明明她和展昭才应该更亲近些。她走到窗前,停顿片刻,折返回来,将一枚玉佩递到白玉堂面前,又忽然收回去,道,“如果我不来呢?”
“小家伙,你的眼神骗不了人,初出茅庐,眼高于顶,意气风发。”白玉堂不再说什么,他想起了他和展昭的从前,也是这般,打抱不平,爱管闲事,对江湖充满好奇。
“公孙先生说,师兄走的匆忙,忘记带了。”
白玉堂摊开掌心,羊脂玉的玉雕,手法笨拙,显得这猫儿憨态可掬。他贴身放在胸前,也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将他亲手做的剑穗送出去。
之后,展瑶未再出现过。
冬去春来,辽皇宫内气氛森然,耶律齐的书房总是戒备森严。
白展二人意料中的风雨来得急切,展瑶拿到书信的时候,展昭只告诉她,朝着大宋走,别回头,不管身后会发生什么。
这像诀别,又像兄长的叮嘱,教她应对江湖朝堂里最凶险的一刻。
她在辽皇宫的灯火燃起时,飞身离开。她红衣策马,将书信送到开封府,之后的三个月,是艰苦的宋辽之战。虽漫长,但一向兵力较弱的大宋并未受到太大的威胁。
关乎大义,陷空岛四鼠不得不将营救鼠猫的计划一再拖后。
直到半年后,展瑶不听劝阻,独自前往辽皇宫夜探。
往日白展二人的房间被封存,积了一层灰。
她抓住一名侍卫拷问,侍卫支支吾吾,只说驸马大人里通外敌被赐死,展飞,不,展昭在阵前祭了大辽亡灵。
展瑶失魂落魄,不知不觉前,重走了边陲小镇,重走了大漠。
孤烟落日,这世间真的没了鼠猫。
二人的人生最终成为了世人口中的闲谈。
那是很久以后了,展瑶在江湖中已是大名鼎鼎的女侠。
她纵横江湖,从南到北,隐约听得大理曾出现过一位白衣刀客。
起先,众人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直到一日,路遇不平,身后被包裹严实的银刀才现出威力。
展瑶果断去往大理,却未再寻到踪迹。
她便不再执著于此。
某一年冬天,她为了追一个采花大盗,风餐露宿了多日,在山林里走来走去迷了路。
夜色中,偶见一抹荧光,她寻过去,见到一座小小院落,檐前挂着一只灯笼,灯面是憨态可掬的猫儿与老鼠。
她忽然就哭了。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出门的人披着一件白色大氅,他凤眉微敛,凝眸细看院外,半晌,忽然伸出食指竖在唇边。
“玉堂,怎么了?”屋内的灯亮起来,声音微弱却带着几分温柔。
这算是一件喜事,展瑶抹一把眼泪。
白玉堂答,“没事,门前的一朵花儿开了。”
屋内传来一声笑,“胡说,你今日若不取来一朵花,便不要进门了。”
白玉堂也笑了,他向展瑶微一点头,重新关上门。
不一会儿,屋内的灯便灭了。
展瑶想,她这一趟出去怕是不好再找回来,毕竟误打误撞。
罢了,江湖催人老,庙堂更是吃人的所在。
白展二人在的时候,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她不知道二人时如何活下来的,想必是千难万难,三月开春,她去了一趟金陵城隍庙。
*****
清晨,展昭出门打水,看到栅栏门上挂着一枚平安福和一枚长寿福。
他取下来,往唯一的那条小径看了看,并未看到人影。
他慌忙回到屋里,将尚在睡梦中的白玉堂摇醒,“玉堂,玉堂,起来,快离开这儿。”
白玉堂一把将展昭摁在胸口,“别闹。”
“玉堂,玉堂,你看,有人放的,我们被人发现了!”展昭急。
白玉堂瞬间清醒,他接过展昭手中的平安福看了又看,掐住展昭的腰,把人压在身下,“嘘,冷静,”他堵住展昭的唇,窝在展昭颈边笑,“花仙子送的。”
展昭皱眉,忽然想起那日夜里白玉堂的一句胡话,他慢慢回抱住白玉堂。
察觉出展昭的不安,白玉堂叹气,“你若不想,我们再换一处。”
展昭摇头,他的手已经提不起剑了,而玉堂身体里的毒也不知哪天会发作,更何况这儿不冷不热,适合玉堂调养。
他捧住白玉堂的脸,贴住白玉堂的薄唇,道,“这样也好,我们与亲友算是有个交代。”
“你想回去吗?”
展昭盯着白玉堂的眼睛,摇头,“你是否会看不起窝在这里独自逍遥的展昭?”
“你是否会看轻忘记志向只想与展昭度余生的白玉堂?”
“可我不想再失去你。”两人是看遍生死的,展昭却忽然像个孩子似的抱住白玉堂。
“笨猫,你永不会再失去我。”白玉堂吻掉展昭的眼泪,微眯眼睛,道,“再哭我就要做了。”
展昭止住眼泪,他推开白玉堂,又恢复往日的淡定温和,道,“你该起床喂鸡了。 ”
白玉堂叹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不错,但有一样很讨厌,鸡鸭鹅什么的过于臭了些,哪怕他们经常打扫。
“猫儿,我前日放出的银子可以收回来了,”白玉堂抱住展昭的腰,瓮声瓮气,道,“后院里的牲畜不要再养了,夜里都不得安宁。”
“玉堂,我警告你,下次收钱不可再打架。”
“作奸犯科之辈,想在五爷这儿吃白食可不行!”白玉堂理直气壮。
展昭转身,拉扯白玉堂的头发,“你果真是太闲了,今日便去翻地。”
白玉堂起身,伸伸懒腰,凑到展昭耳边,“即便如此,夜里……。”
这话引得展昭耳朵都红了,他走出房门,见白玉堂已将锄头扛在肩上。来这儿的第一年,他们二人并不精于农活,鸡也没少喂死,庄稼更不见收成。如今,却已经能自给自足。
他想起有一日,二人坐在门前晒太阳,他怀里抱着小猫儿,鼠爪子伸过来逗猫,那耗子忽然就笑出声。
他不禁多嘴问了句。
白玉堂风流如斯,“猫儿,你且说我给你吃的东西都去哪儿了,怎不见你生个小猫小鼠?”
展昭立刻炸了毛,掂起一旁的锄头便朝白玉堂敲了去。
二人日日相对,倒也不算无聊,温情有之,打架也顺手,毕竟也算老对头了。
惟愿,
时日生生不息。
人间雪落无声。
余生事事无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