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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间雪(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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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瑶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来夜探公主府。寻不到书生,来看看那不出世的驸马爷也是好的。
她在屋顶上坐了大半个时辰,公主府内极尽奢华,一分为二,西为小桥流水假山亭台,颇有几分大宋江南的意境。她托腮,瞧着公主府内宫灯明亮,各色侍从来来往往好不热闹,着实无聊,正要讪讪而去。
远处突现一袭白衣,沿着西苑游廊潇洒而至,辽地风寒,一年中有大半年都积着雪。这白衣公子显是出来的急了,只着薄衫,腰间系着三指宽的红色衣带。侍从拿着大氅,着急忙慌地跟在身后,连连弓腰,似乎是要请那公子回去。
公子是个不好相与的,被拦得恼了,便停在原地,双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看向那侍从。
侍从抬头,对上公子的眼神,忙跪在原地,再不说话。
公子推开角落处的木门,消失在视线里。
展瑶跟上,她微微探出头,这院落显然荒废多时,僻静无人。
“我见过不要命的,但没见过像你这般胆大妄为的。”公子停在原地,背对着院门。
展瑶瞧了又瞧,觉出是在与她说话,走到屋檐边,道,“师父说,我学的这门轻功,仅次燕子飞,公子倒是好耳力。”
展瑶展开双手,单脚落在地上,看清那公子的眼睛,似乎透着几分迷茫,她背着双手,探到公子面前,道,“敢问公子是何人?”
公子不答。
展瑶借着微弱的光,仔细盯着公子,公子眉眼如画,俊秀无双,一双薄唇紧抿,撩人不自知。公子白衣潇洒,风流无筹,一双星眸锐利,阴鸷而邪气。
他定定心神,嗤笑,“知道我是谁的,而今都在黄泉路上。”
展瑶初出茅庐,天分极高,自是不怕威胁,“听说公主府里有一位风流无双的驸马爷,两人虽未办喜事,却有了一个孩子,怕是这公主爱惨了驸马爷,无名无分也要为其生孩子。又或者辽民风彪悍,皇室更不在意风言风语。我只瞧你那日在轿中,内力深厚,而今看来,倒似不自由。我也是宋人,你若有家人有朋友,我可以帮你传个话。”
“哎?”展瑶话未完,就被一股极强的掌风扫落在地,她恼羞成怒,才要起身,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忙趁势躲在一面废旧的矮缸后。
公子收了掌,继续往正中的房间而去。
“白。”院门被推开,头戴玉冠,身披狐狸毛大氅的青年走进来,扬声道,“这是我的客人,好奇心太重,你不怕害了他?”
“二殿下,这是公主府,关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难道我没有权利过问?”
“这会儿你当是公主府的主人了,今日舒儿周岁生辰,你只露了一面,留我妹妹招待外客,可是正理?”
半晌,白衣公子哼笑出声,他缓缓转身,“敢问二哥,这孩子是你实打实的外甥,可是,又与我何干?”
展瑶惊讶地捂住嘴巴,脑子里有万千个话本一哄而过,听这公子的话音,这孩子……似乎不是……他的?她不禁同情地看着院中的白衣公子,与此同时,那一直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书……。”展瑶掐了一把手心,防止自己露了馅。
从门里走出来的可不就是瞎书生,被一条蓝色布巾蒙着眼。展瑶有些担忧,不知这书生又是出了什么事。
院中的所有人都看向这突然出现的瞎子。
展瑶没注意,只见那玉冠青年速度极快地移动到瞎子面前,可惜被白衣公子拦下了。
“白!”青年恼极,“他知道的太多了。”
“抱歉,展某不是故意要偷听,……展某虽是瞎子,但双耳还是好的。”展昭丝毫不惧,走到僵持的二人面前,“这公主府的秘辛,展某不记得。茶也喝了,客也坐了,二皇子可放展某离开?”
“不急,本王想多留先生几天。”耶律齐道。
“几天,是几天?”
“这要看我的好妹夫,何时启程了。”耶律齐甩袖而去,走到门口,忽道,“这荒凉萧索,不宜待客,先生不如跟本王去别院同住。”
展昭看不见,却听到有人走到了跟前。他微微侧头,看着一直未再说话的人,笑意温和、疏远客套。
这院中重又变得静悄悄的。
白衣公子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院门,那里没有什么特别,只有白天跟在他轿子旁的侍从。展瑶知道,那几个人身手虽好,但都是哑巴。她也不怕,也没想过会不会被当成刺客。
她走到公子面前,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了吧?”
白衣公子点头,又摇头,“他们都叫我公子白。”他想了想,“但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你是说书生?”展瑶问,“他是谁?”
“南侠展昭。”
“哎哎哎?”展瑶一时消化不了,她就是个傻子,只觉得瞎子书生,哦不展南侠像极展南侠,却没有想过展南侠就是展南侠。
“我竟不知,他是个瞎子。”公子白摇头,负手向前走。
展瑶追上一步,“以他的功力,不至于被困在这儿,他怎么不走?”
“我怎么知道,听说他是朝廷鹰犬,大概是有什么任务吧。”
展瑶还想问,却被那四个哑巴打手拦下,只能眼巴巴看着公子白离开。这公子白不愧叫“白”,穿起白衣来,可真好看。展南侠也是穿白衣的,这两人一个是红衣带一个是蓝衣带,倒有几分故人间的默契。
可惜,那个和展南侠最有默契的,早就在辽宋之战中以身殉国。
她年纪小,鼠猫相斗之时,她还在师门练功,等出来后,朝堂之上,江湖之中,早就没了鼠猫二人,连一丝身影也难寻了。
除了第一年来到公主府,公子白偶尔会梦魇,再后来,御医带来汤药,这一喝便是七百日。
可是今晚,公子白做噩梦了,他在梦里看见银甲披身的白袍将军,手执一把长刀,在炼狱般的战场厮杀,淬了毒的箭刃穿透银甲刺进胸膛,那钝痛来得慢而微小。当他陷入昏迷时,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红衣剑客弃马入阵。
公子白醒了,他怔怔地盯着床帐,手掌盖住左胸口,他从前以为那里疼是因为箭伤,慢慢地,他察觉出这疼是因为缺了一块心思,他好像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把心里的一角给了另一个人或一件事。
但他知道,他的心不在耶律静容上,大辽的三公主,他名义上的妻子。
“今日,怎么想着到我这儿来。”公子白起身。
耶律静容从窗下站起来,拿起外袍,替公子白更衣。等到去系领口时,公子白退后一步。
耶律静容落了空,有一瞬间的晃神,她凝视“丈夫”的背影,初见,这人武艺高强入阵杀敌威风凛凛,宽肩细腰好不潇洒,而今却是越来越瘦,倒像个不见天日的病弱公子。他像极地常年不化的冰,她为他搬来江南,为他从辽都迁居至边陲小镇,也为他将公主的尊荣与高贵踩在脚下,却始终暖不了他的心。
“二哥备了午膳。”耶律静容相貌姣好,眼波如水,唇似皎月。看向公子白时,总带着十二分的我见犹怜和情深意切。
公子白叹气,二人并肩,沿着游廊向东苑走,外人看来,倒有几分闲庭信步相敬如宾的意思。
“这药我喝了许久,却还是想不起来。”公子白皱眉。
耶律静容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
公子白忽然停下,他看着逐渐下起雪的天空,道,“公主,我再问你一遍,我是谁?生于何处长于何处?”
耶律静容近乎痴迷,当年战场一见,她明知两人是敌,却还是一见钟情,那时的白袍将军,可真是翩翩少年郎,偶尔一笑,风流无双。可进了这公主府,他便很少笑了,冷得像清晨的霜花。
“夫君生于宋长于辽,出身世家,与我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片刻后,公子白回身,看着一脸坚定的耶律静容,笑了。
耶律静容松口气,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离膳厅进了,听见里面交谈甚欢。
公子白走进去,既意外又惊讶,不过一晚,先还被关在破院里被软禁,而今那莫名其妙的客人竟已是耶律齐的座上宾了。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那人,一身白衣倒显出几分如玉温润来,可惜,眼上覆着蓝色缎带,在身后打着长长的结。
这缎带、这衣料倒是和他惯常用的如出一辙,来自大宋江南的秀衣坊。
他在一旁坐了,也不知怎的,他就是相信这人有能力与耶律齐交好。不像他,对脾气的还好,看不惯的懒得敷衍。
“小白,先生答应与我们一同回都城。”耶律齐夹起一块素芙蓉放在展昭碗里。
公子白皱眉,“他一个宋人有什么……。”去了辽都城,是去送死吧。
“本王府中,大宋的能人异士不在少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公子白根本不想听耶律齐说什么,他瞧着这展昭真是能忍,明明是朝廷鹰犬,而今却听得下去这等言论。他恶劣心思上来,紧紧盯着展昭,笑问:“敢问先生大名。”
展昭闻声,隔着覆眼的物事看公子白,道,“在下展飞,请问公子……。”
“只一个代号而已,姓白也叫白。”公子白这话说的漫不经心。
耶律静容心中窒闷。耶律齐尴尬地虚咳一声。
展昭有些怅然,听出几分萧瑟之意,“公子说笑了,堂堂大辽驸马爷……。”
“啧,”公子白笑了,颇有些咄咄逼人,“你也说了,大辽驸马爷。”
言外之意,这名号不过建立在另一人身上,和他本人有什么关系。
这顿饭还算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