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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零壹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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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恭走进茅草屋,审视了一圈房间。
除了几个窗户有些破损以外,其他地方还算完好,稍微打扫一下,就可以住人。
屋内床铺桌椅俱全,农具炊具一样不少,甚至连兵器都有。
叶恭从里面捡出几块木板,站在门口,冲沈破道,“我准备将茅屋的窗户钉一下,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我就给你做顿晚饭作为酬谢。”
既然他不喜欢欠人情,叶恭就把单纯的帮忙变成交换,这样,他接受的时候就不会有心理负担。
沈破笑了,“你一个不需要吃饭的神仙,会做饭吗?”
不信归不信,他还是站起身,来到了叶恭的身旁。
叶恭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做过几世人,那些记忆都藏在这里。”
她将木板递给身旁,去墙角翻出锤子和钉子,来到窗前。
沈破将木板放到合适的位置,按住不动,转头面朝叶恭,似是随口一问,“做凡人和做神仙,哪个好?”
叶恭望了他一眼,笑道,“你觉得呢?”
“在我看来,做神仙不见得比做凡人好。”
叶恭第一反应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应该不是,沈破不是这么骚的风格。
她问,“何以见得。”
“凡人生老病死,总归有个期限。做神仙,过得快活便罢,若是痛苦,此痛漫漫无绝期,如何能好。”
“有痛苦,就去解决掉。那么,漫漫无绝期的,便只剩下快活。”
叶恭将钉子放在木板的一头,举起锤子,只一下,寸余长的钉子齐根没入。
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做神仙,想要什么,唾手可得,如何不好。”说罢,回过头,对上沈破的双眸,“待你这一世结束,也是要回天界归位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是为我高兴,还是为我难过?”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叶恭有些诧异,待到看清他眼中闪烁的光,仿佛明白了他的小心思。
到那时候,他大概不会像现在活得那么辛苦了。
她说,“我自然是为你高兴的。”
听到她的回答,沈破眸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了,显然有些失落。
不过,他那一丝失落转瞬即逝,很快恢复了平日里风轻云淡的模样。
看着叶恭忙碌的身影,沈破莫名有些欢喜。
但使日日如此时,何惧年年饮霜雪。
叶恭正在忙着钉窗户,完全没有留意他情绪的变化。
“收工。”叶恭丢下锤子,拍拍手上的尘土,“现在,你可以考虑下晚饭吃什么了。”
“是不是什么饭菜,你都会做?”
“你先说看。”
沈破稍一思索,说道,“糖藕通心粉,百合莲子羹,香丝芋泥饼。”
要不要整上一壶酒,再加几个舞姬?
让你考虑晚饭,谁让你背菜名了,以为是下馆子呢。
叶恭噗嗤一声笑了,举手阻止他说下去。
她回茅草屋拿了一柄鱼叉,去附近的河里扎了两条鱼回来,在屋里就地生火,搭了个架子烤鱼。
火舌轻舔鱼身,一阵细微的声响之后,鲜鱼的香味飘了出来。
约莫烤得差不多了,叶恭拿下其中一条,咬了一口尝尝,味道还不错。她将另外一条从火上取下,递给沈破。
沈破接了鱼,却不急着吃,一个人坐在火旁发愣。
叶恭用手肘戳了他一下,他回过神来,突然发问,“你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做,从陈国跟着我,一路来到建安,现在,又同我一起到了王陵。那颗星星,对你就那么重要?”
她的动作慢了下来,许久之后,将手里的鱼放回架子上,婉转回答道,“你留着那颗星,只会夜夜噩梦,交给我,却能让我安眠。”
如果叶恭能够想到,沈破若是与这颗星星毫无关系,星星自会逃离他手,或许,叶恭会少走一些弯路。
可惜的是,此时的叶恭当局者迷,只想拿到星星,解开缠绕她数万年的心结,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沈破得到她的回答之后,心情莫名好了些,提议说,“《景岳全书·不寐》有记载,寐本乎阴,神其主也,神安则寐,神不安则不寐。以针灸通其道而去其邪,佐以安神汤药,可疗此症。若是你对我放心,我愿为你解忧。”
这些年,叶恭想过的法子不少,收效甚微。不过,既然沈破主动提出要帮她医,总不好拂了他一番好意。
试试也好,万一有用呢。
叶恭问过他需要针灸的部位,依言挽起衣袖,露出一截手臂。
沈破为她把过脉,从行李中拿出一包银针,摊开放在一旁。
待到下针时,看到叶恭莲藕似的手臂,他耳根微微一红,快速偏过头去,不敢正视。
叶恭似乎猜到了什么,“你该不会是,以前没见过女儿家的胳膊?”
沈破越发窘态,头垂得更低,“男女有别,未曾逾矩半分。”
按照惯例,王族的公子年满十四岁,就会有专门的司寝女官负责教导人事。比如沈乘,早早识情晓爱,懂得纤云的好,有了成家的念头。
沈破虽然年长他两岁,但是幼时离开王宫,身陷陈国。这些事,自然没人告诉他,他更不晓得如何讨人欢心、如何表达心怀。
他这般青涩,在寻常人眼里,虽不至于遭人诟病,总归不是什么长处。
偏偏在叶恭看来,最是难能可贵。
叶恭笑道,“那你应该没有医治过几个人吧,你就不怕一针把我扎死?”
沈破怕她畏惧,慌忙解释,“人周身共有七百二十腧穴,每处穴位,我都在自身上试验过不下百回,我可保证,断不会伤及于你。”
也就是说,那套银针,除了沈破自己,再无沾染他人气息。
叶恭不再逗他,敛去笑意,将衣袖往上提了几分,正色道,“我信你,来吧。”
沈破定了定心神,调整好呼吸,拈起一根银针,对着叶恭虎口处的关谷穴,准确地刺了下去。
在医者的眼中,只有病患,不分男女。
此时的沈破,已经忘却自我,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的事情上。
他聚精会神,按照经脉的走向、穴位的分布,以不同指法下针,动作娴熟,针法精准,不逊于当朝任何一位名医。
待到下针完成,他额上已经是满头汗珠。
叶恭另外一只手空闲着,用衣袖为他拭了拭额,赞许道,“等以后,你厌倦了现在的一切,想要远走江湖的时候,你还可以做个郎中,悬壶济世。”
白色的纱袖遮住沈破的视线,叶恭的面庞在半遮半掩下影影绰绰,看在眼底,映在心里。
片刻,纱袖落下,沈破不能再肆无忌惮地盯着对方看了,从容坐到一旁,往地上的火堆里加了几根柴,“也许吧。”
也许会有以后,也许会厌倦。也许,未来难料。
“再过两刻钟,就可以起针了。你这失眠之症是累积多年的陈疾,一两次针灸恐不能见效,少说也要连续几个疗程。”
沈破拿起方才的烤鱼,多时不吃,已经凉了。
他重新放在火上热了一下,慢慢等时间。
从叶恭的角度看去,在篝火的映照下,他的身影分外清晰,仿佛勾了线的水墨画,举手投足,尽是风情。
叶恭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他道,“你的箭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篝火那边,传来一句简短的回复,“快痊愈了。”
叶恭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他,正好此时此处只有他们两人,倒是适合。
她直截了当地问,“你一早就知道,即便你伤了自己,也瞒不过杜平的眼睛,对不对?”
沈破略一迟疑,没有否认。
“那你为何还要受这无妄之伤?”
沈破望向叶恭,不假思索地说,“是因为你说……”
烤鱼的香味飘了过来,架子上面已是热气腾腾。
沈破取下烤鱼,缓缓改口道,“是我低估了杜平。”
他不再说话,闷头吃鱼。
叶恭听见,他第一次回答,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那时候,叶恭究竟说了什么,让他明知无用,也要自伤其身?
仔细想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叶恭终于记起来了,她当时说,她本来没打算救他。
叶恭又好气又好笑,沈破是小孩子吗,至于为了一句话,置气到这种程度。
尤其是,当时他们相识不久,连朋友都算不上。
不,严格来说,沈破认识她很长时间了。在他每一夜的梦里,每一次深陷于绝望的深渊中,都有她的身影出现。
两刻钟已过,沈破清洁了双手,为叶恭取针。
他低头专注的模样,看起来尤为好看。
叶恭问他,“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沈破的动作停了一下,眼帘垂下。
叶恭说,“我有过。”
沈破沉默,身形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一般。
“几万年前,我曾来过一遭人间,肉身凡胎而生。他是个凡人,弱冠之年与我相遇。后来,他死了,死在我怀里,灰飞烟灭。而我,至今连他的姓名都不曾知晓。”叶恭放下衣袖,用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平静语气说道,“这是我失眠之症的心结所在。沈大夫,我这病,还有没有得医?”
茅草屋内,一声轻响,银针洒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