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木质夏天》刁小虫

1、消失的木质夏天

　　1

　　盛夏的黄昏滑腻得像手中的鱼，夏夏来不及抓住，所有光影就全都溜走，只余一地深深浅浅的绿。

　　木质的夏天，到处是植物生长的声音。

　　夏夏若是停下脚步闭眼倾听，就会听到植物的汁液在草茎或花叶的脉络里欢快上溯的声音。

　　但现在夏夏听不见这些，她步履匆忙地穿行在草木间，一心想找回白天遗失在这里的玩具——一个巴掌大的木头小房子。

　　天就要完全暗下来，挂在天边的白色月亮正在慢慢变黄。

　　夏夏越走越急，眼睛四处张望，终于在一簇灌木丛下看到一点点稍显刺眼的白色，那是木头小房子的屋顶。

　　夏夏松了一口气，急忙跑过去抓起小房子。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小房子里掉出来，“哎呀！”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

　　夏夏疑心自己听错，困惑地转头四顾。

　　“你差点把我摔到了地上！”

　　细细的声音从脚下传来，夏夏闻声看去，只见一个仅有小姆指大的小人儿正艰难抓着一根藤蔓，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夏夏惊讶极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小人儿。她蹲下身，与小人儿对视，“你是谁啊？”

　　“快把托上去呀，我可不想掉到地上。”小人儿看上去似乎十分着急。

　　夏夏连忙用手掬起小人儿，放到自己的眼前，“你长得好小、好可爱呀。”夏夏又惊奇又兴奋。

　　小人儿在夏夏的掌心中站起来，抚了抚身上用草叶做的小裙子，傲慢地说：“你把房子还给我。”

　　夏夏低头看了看拿在另一只手上的木头小房子，“可是，这是我的玩具小房子啊。”

　　小人儿的脸红了，“今天晚上会下雨，你把它借我避雨行不行？”细细的声音恳求道。

　　“你去我家避雨好不好？我家可大了，还有好多好多玩具。”夏夏的小手比划起来。

　　小人儿摇了摇头：“我不能去人类生活的地方。”

　　夏夏觉得惋惜，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山坡下传来奶奶唤她回家的声音。

　　她忙将小房子重新放到灌木丛下，又将小人儿托到小房子旁，“我要回家了，对啦，我叫夏夏，你叫什么呀？”

　　小人儿从夏夏的掌心上走下来，拉开小房子的木头门，回头对夏夏说：“我叫木小小。”

　　夏夏的眼睛弯成了天边的月牙儿，她向木小小挥挥手，蹦蹦跳跳、一步三回头地跑下了山坡。

　　2

　　第二天，夏夏一吃完饭就急着向外跑。

　　奶奶忙追着喊：“就去小山坡玩，不要去别的地方！”

　　“知道了！”夏夏头也不回。

　　奶奶看着夏夏一溜烟儿跑远的身影，笑着摇头，“这才来几天，就疯得不像城里小丫头了。”

　　夏夏来到昨天发现木小小的那簇灌木丛旁，看见自己的玩具小房子还在那里。

　　她欣喜地蹲下身，歪头朝小房子里看，可是小房子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夏夏失望地坐下来，双手撑着下巴望着天空发呆。昨天好像一场梦呢，夏夏想。

　　不知过了多久，夏夏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扯自己的头发，她睁开眼，吓了一跳——

　　木小小正抓着她的刘海儿来回荡秋千。

　　原来她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夏夏连忙把木小小托在自己的掌心，惊喜地问：“木小小，你回来啦？”

　　木小小又换了一套紫色花瓣做的裙子，她扯着衣襟点点头：“我刚才出去是想找一些柔软的草叶铺在小房子里。”

　　夏夏歪头想了一会儿：“不如明天我帮你找些棉花来，我奶奶的柜子里就有棉花，你不知道棉花可软了！”

　　木小小不好意思地点点小脑袋，又看着夏夏问：“你想和我一起玩吗？”

　　夏夏开心得想跳，“可以吗？自从我来到奶奶家就觉得特别孤单，奶奶每天忙着种地，没空陪我玩呢。”

　　木小小感同身受，“也没人陪我玩，我一直就是一个人，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小孩儿。”

　　夏夏问：“这里就你一个小人儿吗？”

　　“嗯，我是这片山坡的草木灵气所化，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不过我不知道别的地方还会不会有我这样的小小人。”

　　“你是灵气所化，那你一定会法术喽？”夏夏的眼睛亮晶晶的。

　　“嗯！我会把你变成和我一样大小。”木小小一本正经的说。

　　“真的吗？那你快帮我变！我想试试躺在花瓣里是什么感觉！”夏夏的眼睛越来越亮。

　　木小小咯咯地笑了，“只要你在心里想，我要变小，你就会和我一样了。”

　　夏夏闭上眼睛，暗自默念：“我要变小，我要变小，我要变得像木小小一样小。”

　　待夏夏再睁开眼时，她看到了木小小微笑的脸庞。

　　有阳光从草叶的缝隙间洒下，落在木小小的身上，夏夏第一次看清了木小小的模样，柔软的长发、明亮的眼睛、花瓣一样的嘴唇，紫色桔梗花做的小裙子下赤着一双雪白的小脚，可爱得像个小精灵。哦，木小小本来就是精灵，草木精灵。

　　而此刻，她们正靠在一颗像是参天巨树的野草下。南来的风轻轻吹过山坡，所有草叶随着风轻轻摇曳，在草叶之下仰望天空，是另一种天远地旷的感觉。

　　3

　　之后每一天，夏夏都会溜到山坡找木小小玩。

　　奶奶不知道夏夏的秘密，每次看着夏夏跑出去的身影总是笑着摇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那小山坡什么好玩的。”

　　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雨，山坡的平地上到处都积着清浅的小水洼。

　　夏夏对木小小说：“我们去划船吧。”

　　她们找到一片厚实的叶子，合力把叶子放在一片最大的水洼上。夏夏和木小小用草枝充当船桨，不一会儿叶子小船就载着她们慢慢飘荡在水面。

　　“你看，水里有我们的倒影呢。”夏夏一手扒着叶子的边缘，一手指着水里的影子，对木小小说道。

　　“嗯！还能看到天空上的云彩在水里飘。”木小小趴在叶子上探头向水中望。

　　一阵风吹来，叶子霎时飘快，夏夏和木小小惊了一瞬，随即又开心地笑起来。

　　“夏夏，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想看看天空到底有多广，可是我没有办法爬到那棵最高的树上。”木小小略带忧郁的声音在夏夏的耳边响起。

　　夏夏转头，看见木小小正望着天空露出神往之色，她想了想对木小小说：“我知道山坡下有一片空旷的田野，站在那里看天空，能一直看到天边，你想去吗？”

　　木小小犹豫了一瞬，又坚定地点点头：“想去！”

　　夏夏变大，将木小小放在衣领上，迎着风向山坡下跑去，一路上她都能听见木小小开心的惊呼声。

　　田野里种着大片大片的豆子，夏夏小小的身躯并不会被淹没。她跑到田野中间，小心地将木小小托到掌心上，向着天空高高举起，“小小，这里的天空好不好看？”

　　“好看！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这么广的天空。”

　　“那以后我可以经常带你过来啊。”夏夏欢快地说。

　　“夏夏，快！”木小小虚弱的声音传来，“求你快带我回到山坡上，我离开那片山坡的草木太久会死掉的。”

　　夏夏大惊失色，她急忙收回高举的手掌，看见木小小已经无法站起来，正躺在她的掌心艰难喘息。

　　“小小，小小，你别怕，我马上带你回去！”夏夏的眼泪流出来，她将木小小放在自己的衣服兜里，向着山坡狂奔。

　　她几次摔倒又几次爬起，“小小，你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了。”夏夏抹了一把泪不顾身上的疼痛又向前奔去。

　　从田野边走过的奶奶看到夏夏急切的身影，连忙喊孙女的名字，但夏夏充耳不闻，她只有一个念头：要快！要快！

　　仿佛历尽了千山万水，她们终于回到山坡。夏夏小心地将木小小从衣兜内托出来，将她轻轻放在一片叶子上。夏夏也重新变小，坐到木小小的身边，默默守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木小小的声音传来，“夏夏，你仔细听，那些吱呀的拔节声和淙淙流水般的声音就是植物生长的声音，你以前从没有用心听过。其实植物努力生长的时候，就是我的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

　　夏夏闭起眼睛细细倾听，渐渐地，她听见了植物的汁液在草茎和花叶的脉络里欢快上溯的声音。

　　木小小说：“夏夏，我告诉你个秘密。”

　　夏夏附耳过去。

　　4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夏夏坐在一朵粉色的牵牛花上对木小小说：“小小，明天我可能就要离开这里了，爸爸要来接我回家。”

　　坐在另一朵紫色牵牛花上的木小小沉默了一会儿，“明年的夏天你再来啊，我还在这里等你。”

　　夏夏小心地爬过牵牛花的藤蔓，爬到木小小的身旁，撑着喇叭花的花瓣对木小小伸出小手指，“那我们拉钩。”

　　木小小也伸出白嫩的小手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夏夏流下眼泪：“再见了，小小。”

　　木小小背过身子，用小手轻轻揩泪。

　　第二天，夏夏睁开眼睛就看见爸爸在对她笑。夏夏高兴地抱住爸爸：“我好想你啊，爸爸。”

　　爸爸刮了一下夏夏的小鼻子：“听你奶奶说你都在山上玩疯了，你真想过爸爸吗？”

　　说到山，夏夏立刻想到木小小，“爸爸，我们是要马上走吗？”

　　“是啊，这次奶奶也和我们一起走。以后奶奶就住在我们家。”

　　夏夏大惊，“那我以后都不能再来这里玩了吗？”

　　“是啊，这个房子今天就要被推倒了。”爸爸点点头。

　　夏夏急忙翻身下床，向外跑去。

　　“夏夏，你怎么了？”爸爸急忙追出来。

　　已经跑到屋外的夏夏被眼前的一切所惊呆，十几辆掘土机遍布在田野间，正在推翻一片片田地。

　　“这片田地和那片矮山坡要被征用建成工厂了，之前一直没动工，所以你奶奶也一直没舍得搬走，今天就是动工的日子了。”

　　爸爸说的话夏夏都听不懂，她只听懂那片山坡也要被推倒了，而且她已经看见有两辆掘土机一路轧倒一片片花木爬上低矮的山坡。

　　“小小！”夏夏大叫一声向着山坡跑过去。

　　爸爸一把拉住她：“夏夏，你要去做什么？我们该走了。”

　　“爸爸，你放开！”夏夏使劲去掰爸爸的手指，可是她根本掰不开。

　　情急之下，她想到若是身体变小便能挣脱爸爸的手了。但她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用心地念、努力地念，都无法再变小了。

　　夏夏的眼泪忽然汹涌而出，她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想起木小小曾附在自己的耳边说：“夏夏，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能再变小，就说明我已经不在了。”

　　夏夏泪眼模糊，她无力地望着那些高大冰冷的机器在田野山坡上肆意倾轧，长久地哭得不能自已。

　　爸爸和奶奶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不知从何劝起。

　　谁也不知道，在那年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六岁的夏夏失去了生命中第一个朋友。

　　谁也不知道，那年夏天，南来的风路过山坡，她们曾一起在草叶间荡秋千、喝露水、看很高很远的天。

　　谁也不知道，那年夏天，山坡留住南来的风，她们曾一起在花瓣中尽情翻滚、听蟋蟀唱歌、做甜美的梦。

　　谁也不知道，梦里草木氤氲，水流花落花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