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妖桃

1、第 1 章

　　逃出

　　郑慕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之前竟趴在一个陌生的会议室桌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浑身酸痛。
　　这是一个大约几十人座的大会议室，一大面的开窗，风吹过来有点冷。
　　大约被风吹得头很痛，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数杂乱不堪的信息。
　　他用力地抓着脑袋，痛苦地闭上眼睛。

　　无数的人不停地在说，门开了又关，灯灭了又开，风吹花落，最后是一地残红。
　　郑慕瞠目呆愣，最后停驻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男人纵身跃下大厦血染街头的场景，围观人群层层叠叠，一桩惨事变成了茶余饭后嚼舌根的点心。

　　自杀的人，真不知道是勇气可嘉还是懦弱无能。
　　这世上确实是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那又怎么样，他很惜命，只奉行“好死不如赖活着”。

　　郑慕扭了扭脖子，到了相邻的洗手间，用冷手撸了把脸，一抬头，他被镜子中的自己吓到了。
　　镜子中的陌生男子额头已有横纹，眼睛下隐隐出现眼袋，嘴角耷拉着，象是垂了千金重担。
　　唇色黯淡，脸色也不好，……年纪大概有四十多了吧？
　　重要的是，身上这套灰色略带刻板的西装很眼熟，沾满鲜血时，倒成了昂贵的裹尸布。

　　郑慕取下眼镜用冷水反复冲洗，这双眼睛是高度近视，镜中模糊的身影就象鬼魂在盘桓，不肯离去。
　　他将眼镜甩了甩，尚未擦干便直接戴回去，用手擦去滴下的水渍，逼自己冷静下来。

　　这具身体名叫黄尚云，他与情人李子宸打拼二十多年，创立了中希科技，并且引进了集团公司注资，直接让中希科技如日中天，公司甚至准备要上市。
　　黄尚云与李子宸亲密无间，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无论性情、性格、爱好、习惯都挺互补的。
　　就象世上最俗套的故事，时间久了，颜色消褪了，爱情也消褪了。

　　李子宸喜欢上别人，黄尚云不停地挽回，不停地被伤害，最终他逃不脱内心的折磨，跳楼自杀。
　　现在他就是那个即将自杀的黄尚云，他还能倒计时多久？

　　从最后一幕场景来看，尸首伏趴地上，肢体完好并且鲜血绽开的程度来看，楼层并不是很高。
　　郑慕来到会议室的一整排窗户处往下看。
　　下面是一条长长的绿化带，原本的茵茵绿草有些发黄了，水泥地离绿化带有一定的距离。
　　从这里跳下去，只会摔进冬青从中。

　　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进来一个长相漂亮的青年。
　　郑慕脑子里跳出一些信息，这些信息带着深深的敌意与仇恨，伴随着疯狂、咆哮与歇斯底里。
　　对方朝他微微一笑，非常斯文优雅，双手十指交拢，腕间露出手表表带。
　　一身灰白相间的运动服，脚上纯白跑鞋，通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郑总，……今天的事情，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郑慕看他的胸牌上写着“林清玄”。

　　林清玄说：“我也不知道李总为什么让我陪他一起去日本？我听说，以前都是李总和郑总你一起去的。”
　　郑慕的目光在对方泛着波光的眼眸间滑过，那头鸦青色的头发，发量让人羡慕。
　　他说：“ 好的，我知道了。”
　　林清玄似乎有些发愣。
　　郑慕靠在窗户上，掏出一支烟，抬眼看林清玄：“还有事么？”
　　林清玄眨着桃花眼说：“李总说就我们两人一起去。”
　　郑慕点头道：“李总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原因。”
　　他将香烟叼在嘴里，拍了拍全身上下，没摸到打火机，倒是摸出手机来。

　　眼前这一幕，林清玄说的这些话，早已经发生过，现在只是在重复剧情。
　　林清玄跑过来炫耀之后，李子宸这个王八蛋很快就出现了。
　　黄尚云便是跟李子宸大吵了一架之后，再不能承受而结束生命。

　　郑慕越过林清玄，直接出了会议厅，沿途许多人向他弯腰打招呼。
　　他一一点头示意后，直接坐电梯去了顶楼。

　　顶楼门锁着，用力推了几下，抬腿用力踹门，只踹得锁链铛铛做响，门却没开。
　　这几下，累得他只喘气，这中年大叔完全废柴。就这体力，干什么都没劲。
　　他在楼梯台阶上坐下来，从西装裤兜里摸出一张纸。
　　这是从工作本上撕下来的，边缘撕的很整齐，叠的很平整。打开来上面罗列着日本一些知名的酒馆，还仔细标着地点、大概费用等等。
　　这是一份完整的酒馆打卡攻略，非常适合喝酒放松，缓和关系之用。

　　在纸条最下面涂鸦般写着一个时间：16：30
　　然后是几个非常潦草的签名。

　　郑慕嗤笑了一下，将纸揉成一团，抛物线一扔，就扔到了转弯下一层楼梯上。
　　他盯着这团纸，想了想，又下楼梯将纸团捡了回来。

　　他手指戴着一枚戒指，是黄尚云和李子宸订情时互赠的。
　　他们一起创业，福祸与共，生死相依。黄尚云早已经把李子宸当做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郑慕将戒指转了转，取下来，戒指内圈刻着非常细小数字和英文，高度近视费眼神，他懒得看。
　　他突然想到什么，去看电梯楼层灯在闪烁，十七、十八……
　　公司大楼有两架电梯，一架是地下一层到二十层，另一架是从一层到二十一层。
　　能上顶楼的只有这架电梯。
　　郑慕立刻快步从楼梯飞奔而下，他靠着墙壁而走，只跑出三层便脱了西装外套，扔到下层的楼梯阶上。

　　这时裤兜里的手机蓦然唱起了歌，在逼仄的通道中甚至有了回声。
　　郑慕低骂了一声，掏出手机立刻关闭声音，手机的震动隔着衣物都象是催命符。
　　这是一部苹果手机，显然用旧了，屏幕边角都有些微的裂痕，电量只有百分之二十七。

　　郑慕闪身进入十八层的消防逃生门，边走边飞快思索。
　　黄尚云不仅恋旧，而且还很节俭，什么都舍不得扔。
　　以他现在的身家，一部新手机根本不在话下。
　　身上的衣服款式老旧，手机濒临淘汰，思想古板的人总会被抛弃。
　　被世界、被社会、被时代所抛弃。

　　手机不停地震动，到后面的间隔震动，他瞄了一眼，锁屏上显示收到许多微信信息。
　　时间是2020年4月28日，星期二，下午二点三十七分。
　　郑慕看两侧办公室的门都关着，显示的不是主要职能部门。
　　一抬头，便见走廊上间隔的监控。
　　李子宸要找他只需调看监控，全公司都是眼线。

　　再将脑中最后一幕调取，尸首趴伏着，一只手伸向前方，手腕上戴着的手表非常显眼。
　　郑慕撩起略长的西装袖口，露出一只劳力士运动系列手表，十分时尚昂贵。
　　这只手表与这身西装极不相衬。
　　黄尚云从头到脚都充满了矛盾。

　　手表上的时间显示，下午四点多，分针的指向不明。
　　也就是说，他剩下的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

　　郑慕想了想，这身体体力不行，在这个大楼尤如困兽之斗。
　　就算他现在直奔一楼，从正门走，也会被保安拦住。

　　他随手推开十八层的工会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
　　手机依旧在震动，但他一点都不想看。
　　他是郑慕，为什么黄尚云的人生要他来终结？
　　黄尚云、李子宸、林清玄之间的纠葛，他不感兴趣。

　　郑慕走到窗边，往下俯视。工会办公室也不是那个跳楼的地点。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大力地打开，一个高大的男子进来了，又将门狠狠地甩上。
　　李子宸来了，一身昂贵西装，脚上手工皮鞋光可鉴人。
　　同样身为中年男性，李子宸却显得年轻许多，无论发型着装，从身材上看，经常健身。

　　郑慕还没打量完，被一股拳风袭到，整个人撞到旁边的实木资料书柜。
　　他倒在地上，脑袋“嗡嗡”作响，半张脸都是麻木的。
　　他用手轻触了一下唇角，手上满是鲜血。

　　李子宸居高临下，表情恼怒，眼神凶狠，仿佛似在面对一个有血海深仇的仇人。
　　郑慕扶着资料柜缓缓站起来，走到办公桌边，抽了一张纸巾去擦拭鲜血。
　　以黄尚云的身体条件绝对打不过李子宸，还是省点力气。

　　有什么事情，就由他郑慕替黄尚云做主了。
　　郑慕将手上的铂金戒指取下，搁在办公桌上。
　　将身上的西装脱下来，随手扔在地上。
　　“这些都是你送的，太久了，都旧了。旧的东西，该扔的扔，你想收藏也无不可。”

　　李子宸看也没看戒指一眼，只咬牙切齿道：“东西放哪里了？”
　　郑慕却将视线转到李子宸的手指上，自然没有戴戒指，然而左手中指根部有一道明显的戒痕，显然曾经在一段悠长的时间内，李子宸一直戴着戒指。
　　而且摘下戒指的时间并不长。

　　郑慕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李子宸道：“大家好聚好散不行么？非要搞这么大的阵仗。就算我对不起你，但你也不能拿公司的前途做筹码。”
　　郑慕渐渐感觉到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他用手触摸，指尖都摸到一股湿意。
　　他的眼泪或者说生理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下，感觉好廉价。
　　他有点介意，怕对方会以为他伤心而哭泣，然而真的什么都不是。

　　郑慕抽过纸巾胡乱擦拭，脑子里根本没有这一部分的记忆。
　　他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道：“李总，好聚好散，我同意。”
　　李子宸表情隐晦，半晌语气缓和道：“既然如此，那东西呢？”
　　郑慕说：“我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李子宸怒笑道：“别跟我装傻，就是保险柜里的东西。”

　　保险柜。
　　黄尚云与李子宸一起打拼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一切资产都是共同拥有。
　　房子车子现金这些倒没什么，最重要的是公司股份。
　　当初引进集团公司投资时，为了占股比重，黄尚云将自己手上的一部分股份转到李子宸的名下。

　　郑慕平静地望着李子宸，大脑记忆中英俊的男子与这狰狞的面容相重叠，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从前。
　　那些如同电影情节的片断，黄尚云与李子宸，有着年轻俊美的容貌，有着热烈奔放的青春，有着火般炽热的爱情，有着远大辉煌的理想。
　　他们坐在咖啡厅一角的相视而笑，登高远望而心手相牵，初雪傍晚相依取暖，深沉的夜晚靠背而坐沉浸工作。

　　郑慕心想：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也好，熙熙攘攘阳关道，与你依旧分道扬镳。

　　他是这样想的，但黄尚云呢？
　　忙忙碌碌二十年，回首依旧孑然一身。
　　失去你就等于失去全世界，离开你就象鱼离开水，如同人类被剥夺了氧气，只能喘息等死。
　　这个纵横商场二十年的男人就这样站在这摩天大楼的某处窗口，纵身一跃，前程往事俱成云烟？

　　郑慕拿起桌上的戒指，拇指和中指推了一下眼镜，凑近细看戒指内圈的铭文。
　　又是一个时间：2000.4.28 L&H
　　二十年前的今天，是他们的定情日子。
　　他们绝对想不到，在二十年后这个极具纪念的日子里，黄尚云会跳楼自杀。

　　郑慕的视线又转向那件扔在地上的西装。
　　他突然明白过来，黄尚云的自杀早有准备，他穿上了二十年前定情那日所穿的西装，拿着李子宸打工挣来的第一笔钱为他买的手机，他想带着被爱的记忆死去。

　　最后黄尚云死了，带着爱，忘却了恨，这样可谓得偿所愿。
　　可为什么他郑慕一觉醒来会成为黄尚云？又将黄尚云最后的人生演绎一遍？

　　郑慕对李子宸说：“我现在有点混乱，容我再好好想想。你放心，我已经想通了。怨只怨，人生若只初相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李子宸陷入沉思，神情似乎也没有刚进来的冲动暴怒，说道：“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怪就怪我，但不要找林清玄的麻烦。”
　　郑慕道：“呵~这几天我都想好了，大家同处一个工作环境很尴尬，我要辞职。”
　　李子宸皱眉道：“那一个月后股东大会……”
　　郑慕将戒指收进裤兜，又把地上的西装外套拎起来，掸了掸灰尘。
　　“我先去办公室好好想一想，你放心，这二十年来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还不清楚，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的要求？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李子宸脸上突显一丝愧疚。
　　郑慕扯动了一下嘴角，一手捂着，一手按着门把上，突然转身道：“你一会儿不是有个行程么？现在不出发来得及么？”
　　李子宸不言语，眉头微皱。

　　郑慕又掀起衣袖看了看手表，现在时间是三点十分，他在这里跟李子宸纠缠了将近大半小时。
　　这时李子宸的手机响了，郑慕看着李子宸拿出最新款的手机，压低了声音讲话。
　　无论神情还是口吻都与方才截然不同。

　　郑慕离开了工会办公室，带上门。
　　他先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将身上这套衣服换下来，换成了平常穿的浅色休闲装。
　　将手上这款运动手表也取了下来，扔进了热带鱼缸当中。

　　他走到窗边，手指压着隐形防护窗，一边给李子宸打电话。
　　“李总，东西我想起来在哪里了，但是你不会天真以为就这样结束么？毕竟二十年，你说变心就变心，怎么也要给我个交待，对不对？天底下的好事想一个人占全了，你良心过意得去么？这样吧——
　　“五点半员工下班，四点半的时候你开车去个偏僻的地方……停车场也行……总之我不想让旁人看到，到时候我会打电话再跟你确认。只要条件谈妥，我就把东西给你……然后我会辞职，以后再也不会跑到你跟前，碍你的眼。”

　　郑慕坐到宽大的办公桌后，端起养生保温杯喝了一口，耸耸肩搁下。
　　有句俗话说的好，小事要忍，大事要狠。
　　就算心软放一码，别人未必承情。

　　四点十分，郑慕再一次打电话给李子宸。
　　“你到了停车场？就你一人？……好吧，原本不想见到他的，但既然他也在，正好一次把事情说清楚。我立刻来……李子宸，我黄尚云向天启誓，如果我欺骗了你，就让我不得好死，这样你满意了么？”

　　郑慕拿出那张写着日本知名的酒吧的便签纸，手机定时的铃声响起。
　　四点半！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整个摩天大楼为之震颤。

　　郑慕吁了一口气，握紧了拳手，嘴角凝出一丝笑意来。
　　所有办公室的门都打开了，员工们都跑出来询问。
　　原本都在等待着下班的人们，这一刻都提前复活，打探爆炸来源的第一手消息。

　　郑慕再一次想起黄尚云死亡的画面。
　　那围观的人群里，一双手工皮鞋和纯白色运动鞋就站在不远处，彼此很接近，很亲密。
　　黄尚云头歪在一边，死不瞑目瞪着这一边。
　　血泪横流。

　　二十年的深情终究换来了什么？
　　人生就是这样，你若心软，却不必怪别人心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