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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玉汝于成 ...


  •   ——一开始,是因为启悦的养女瑶玥在函养山下的暗河畔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个黑暗深渊里的祭坛。
      岩壁上被凿出了浅浅的小龛。龛前有一个用石块堆砌起来的平台,平台上残留着用过火的烟黑。
      感到惊讶的瑶玥让启悦过来查看,虽然非常粗陋,但熟悉冬官营建方式的启悦一眼就能认出祭坛的形状。平整的地面说明祭坛是被使用过的。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竟然会有祭坛呢?是从前的坑夫或浮民被困在里面,因此在此祈祷平安吗?是被塌方困在了这种地方吗?
      瑶玥扫去了祭坛附近岩壁上的浮土。然后她轻轻叫喊起来。
      启悦手举着迷穀凑过去看,发现那一面岩壁都是密密麻麻的刻痕。
      摸起来像是剑或者小刀之类的锐器刻出来的。四横一竖,六个一组,有更长的刻痕为记号。
      启悦立即就明白,这是在计算时日。是在衡量自己被困的时日吧?被困在这种地方,又无食粮、工具,一个人要如何捱过这么漫长的时日呢?即便是仙……哪怕是仙……
      启悦突然打了个寒噤。
      每隔一定时日,刻痕中会出现特殊的记号——四个不同的记号,循环出现。粗略计算的话,每个季节出现一次。这不是单纯的计算时日,而是历书。
      有什么重大事情,是每个季节必须进行一次的吗?
      启悦渐渐有了悚然的感觉。有一个猜想在他心中升起来,但是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他无法——也不敢确信。
      启悦是戴国的玉人。
      正如其名,是冬官里为祭祀、王侯和官员们打造玉器的人物。他熟悉国家的典礼,他知道有一件事是这样的。
      天子的祭祀。
      春礿夏禘,秋尝冬烝。

      白琅的凌云山被笼罩在云雾之中。
      看到那景象的时候,启悦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长满厚茧的手抓牢了骑兽的缰绳。
      已经是岁末了。州府大部分官员已经放假了。像冬官这种无需应对紧急事务的官员,通常也都会早早离开官府,回去自己的领地。
      但是,启悦所要拜访的敦厚却并非如此,听说他担任官员的时间太长,已经和下界没有什么亲近关系,这样的官员通常都会把官府当成自己的家。尽管如此,在节期间难免还是会感到寂寞吧?启悦还有家人,所以难以领会。但他唐突地递上去的名刺立即得到了热情的回应,哪怕只是数面之交,而且事出突然,敦厚似乎还是非常乐意款待同为冬官的启悦。
      白琅城里充满了过节的气氛,州城中却很寂寥,听说就连州侯都不在,但敦厚早早就在府外迎接启悦。想到自己辈分与要做的事,启悦便觉得更加不好意思。
      俩人来到司空府上,奉茶过后,俩人寒暄了一番,敦厚似乎并不急着问启悦来意。启悦看着年龄和外表都同样年长的前辈,终于下定了决心。
      “敦厚大人,恕我冒昧——您以为骁宗大人是怎样的人?”
      启悦问出这个问题时,敦厚放下了茶杯,茫然地向用来隔开堂屋和中庭的厚布帘看了一眼。那后面有什么吗,启悦想,但文州的司空大夫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转头看向启悦。
      “玉人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
      玉人不通咒术,因此与宝重无关,但在冬官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但不管怎样,直呼王的名字是不恭敬的行为。骁宗还是将军时的那些部下以前也会继续叫他名字,但如今则几乎没有人这么做了,可能是担心别人将此视为一种特权吧。
      但是启悦不一样——他和骁宗几乎从来没有直接会过面,但他算得上是骁宗的同门。在大学里,他和骁宗有同一位老师,尽管后来启悦没完成学业而是退学了,但这份义理上的情谊仍在。
      “启悦是国官吧。既然在朝廷里,和主上更接近,为什么要来询问我的意见呢?”敦厚苦笑着说,”不如说——您为什么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启悦明白敦厚的意思。擅自议论主上的品格,不是人臣所为。然而,思来想去,在认识的人中间,他觉得能放心讨论这个问题的人也只有敦厚而已。”我也知道问司空大夫太不礼貌。但是——您和主上有过往来,和我这种挂名的师弟不一样的。”
      “我和主上没有私人往来。在漕沟时见过罢了,还要靠李斋将军的引荐。”
      “您是有识人之明的人物。”
      敦厚大笑起来。”如果我能判别王这种等级的人物的高低,那我就不是司空,而是天帝了。”
      “您经历过好几位王吧?”
      “不过是徒增岁数罢了。”敦厚目不转睛、饶有兴味地盯着启悦,”王和王之间是截然不同的。玉人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何您要问这个问题?”
      启悦感到为难,垂下头去不知如何开口。过了一阵子,他才说:”要说起来的话——以前我也问过夫子这个问题。”
      “夫子啊。”敦厚眯起了眼睛看着启悦。
      骁宗和启悦的老师曾是戴国最有名的学者之一。即便是在贤者鸿儒倍出的大学里也名声卓著,以至于不提名字,人人皆以夫子称之。敦厚虽然并非大学出身,但也早早就听闻过他的名声。有很多人认为,夫子没有道理以教出骁宗为荣,但骁宗应当以有夫子为师为荣。
      同一个师门出身的官吏容易拉党结派,败坏朝廷风气。如果师出名门,更容易形成看不起他人的小集团。据说骁宗成名后,他老师的师门就是如此,为了避嫌,这位夫子一度辞去了职位返回民间,但后来骄王又看重他的才华,无论怎样都要将他召回朝中。夫子不愿意为官,于是最后还是回了大学教授学生。启悦就是在那之后很久才成为夫子的学生的。
      敦厚歪了歪头。启悦以为他要问自己夫子说了什么,但敦厚依然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布帘一眼,又注视着启悦。
      “所以说,您到底是为何想要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呢?”
      是很早就对主上有什么不满或怀疑吗——启悦知道这是潜台词。他急忙摇了摇头。
      “我对主上非常仰慕——无论是出自臣下的身份或是同门的身份。”
      “那是为何……”
      “是我个人的理由。”
      启悦的母亲曾是官吏,但他的父亲却是个不成器的读书人,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获得推荐,最后对学问产生了厌倦,和妻子离婚远走他乡。启悦的母亲便把期望都给予了启悦。启悦一帆风顺地读到了大学。但是,——或许是天资不足吧,启悦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在那之后就不行了。一年里连拿一个允许都倍感艰难。
      和他一同成为夫子学生的还有一人,名为泊尹,是个外表轻浮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是,他的成绩却一直十分优异,文章也写得极好,他的存在也让启悦越来越对自己学业上的才能丧失信心。
      少年时,启悦钟爱玉石和玉器,花了许多时间在这上面钻研,被母亲说了好几次”这种喜好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启悦因此便怀着遗憾放弃了爱好。但如今学业受挫,或许是为了逃避现实,启悦重拾了对玉的热爱,热衷于探究玉石质地和古代玉器的形制。但越是沉迷于玉石,他越觉得读书已经没有乐趣,但如果放弃,又觉得辜负了母亲和乡里对自己的期望。他想到了去找夫子商量,但不知如何开口,就在此时传来了骁宗不愿意遵从王的命令,屡次被催迫的情况下干脆辞官返仙籍的消息。
      启悦觉得找到了突破口。他前去拜访夫子,问他对骁宗的看法,心里想着夫子会称赞自己得意门生吧,称赞他为了崇高的理由放弃仕途的行为,这样一来自己放弃读书当官也能找到依据了。
      但启悦没想到的是,夫子却对此大皱其眉。
      “你觉得骁宗的做法很了不起吗?”
      夫子那不悦的表情吓了启悦一跳。
      “学生不明白。”
      “骁宗拒绝执行王的不仁道的命令,所以宁愿辞官,在你看来是很高洁的行为对吧?但你想一想,如果王看到自己所宠爱的臣子违逆自己到了这份田地而翻然悔悟还好说,但王真的会悔悟吗?”
      启悦震惊地摇了摇头,这根本就不可能。且不说王的个性问题,即便王意识到自己错了,如果因为禁军将军辞官便改了自己的举措,那等同于王承认自己被臣下以辞官胁迫,玉座的威信将会荡然无存。
      “所以,骁宗辞官后,你认为王会怎么做呢?”
      “那自然是再派出一个将军去执行他的赦命……”
      启悦说着,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在朝廷里,只知道逢迎王的人日益增多。会觉得王命有问题而提出反对意见乃至违抗的将军,只有骁宗和岩赵而已,但现在岩赵也一同辞官了。阿选和阿选的军队声名虽好,军纪也佳,但从不曾听说会违逆主上的意思。剩下的人只会为了讨好主上获得赏识升迁而拼命地、乃至变本加厉地行事。
      ——结果,骁宗辞去官职,会被蹂躏的百姓照样会被蹂躏,甚至结果更惨。
      “我看你有点明白了。骁宗是个性情坚毅、能明辨是非的人,但是,他并不是因为'不能蹂躏百姓'而不做恶事的,而是因为‘我'不能蹂躏百姓而不做的。这两者之间是存在差别的。若是奉行的准则是前一条,他应该做的不是辞官去国,而是怎么都要设法——哪怕是死谏——都要让王收回成命才对,换句话说,阻止蹂躏百姓的事情发生。但是他却只是走了而已。”
      不客气地说——王不高兴、朝廷失去良将、百姓依然受苦,整件事里得到好处的,似乎只有骁宗的声名而已。但是这听上去是诛心之论。
      “您的意思是说……骁宗只是想要爱惜羽毛吗?”
      “这样的说法过于浅薄了。你应该知道有玉不琢不成器这句话。”
      ——这话就如同是在形容骁宗一样,夫子如是说。
      “在我所有的学生里,从未有哪个学生如骁宗一样对自己要求那么严格的。若只是爱惜羽毛,就只是忠于名声,而非内心,但骁宗并非如此。他当然在意自己名声,但那也并非根本,同样就此次之事来说,骂他对主上和朝廷不忠不义的人也大有人在,但他辞官时并未顾及这一点。他要追求的并不是‘我绝不能留下蹂躏百姓的名声',而是‘我绝不能成为蹂躏百姓之人',因为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夫子说着,笑了起来,”嗯,某种程度上,这是比追求名声更进一步的只顾自我吧。”
      启悦似乎有点懂了,可从心理上依然无法接受。在他看来,这更像是骁宗责任感极强的表现。然而夫子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的责任感确实很强。但是……这么说吧,举个例子来说,我敢断定,现在他虽然离开了,但要不了几年,他一定会回来的。”
      “您觉得……他会回来?”
      “因为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听说,戴国的朝政因为没有自己而情况倍加恶化了,主上的行为也倍加荒唐。然而,你仔细地想一想,如果真的是因为受不了乌烟瘴气和主上的堕落,想要洁身自好,他就会永久离开朝廷;如果真是一心为国,他就会坚持待在朝中规劝主上阻止豺狼横行。但骁宗一定会去而复返。不是因为他不能容忍国家倾覆的速度加快,而是因为他不能容忍国家倾覆加快的原因是自己。这就是骁宗的责任感的正体。他见百姓因为严冬受苦,一定会设法赈济灾民,否则便会觉得问心有愧。你觉得这样是责任感的表现,对吗?”
      “正是如此……”
      “百姓冻死饿死,这件事本身才是最不能容忍的,但骁宗却会认为,自己在这其中无所作为更不能容忍。若他是国君,他想的第一件事不是不能让百姓蒙受不幸,而是绝不能让百姓因自己而蒙受不幸——尽管结果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但他颠倒了事情先后顺序,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夫子声调严厉地这么说着。而启悦则全然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那个被公认为才德俱佳的骁宗,会被自己的老师以这种方式批判。这岂止是诛心,简直是谴责了。
      ”您是觉得……骁宗大人有可能会走上歪路吗?”
      夫子苦笑起来。”哦,那倒是绝不会。以他那个责任感和坚持自我的强烈来说,他无论如何一定会行正道到底吧。问题出在其他方面。你听说过骁宗为故乡修路之事吧?”
      “曾有耳闻。”
      “那你听说他只修路不派粮被他家乡人给骂了吗?”
      “啊?”
      “派粮应该还是派了的。但被家乡的人骂一毛不拔、不懂乡里苦楚也是真的。但骁宗依然我行我素,直到路修好了为止。他家乡的人得到了甜头才开始感激他。在他身上,类似的事情比比皆是吧?辙围的‘白绵之盾’也是如此。”
      “这样的做法有问题吗?”
      夫子再度露出了苦笑。
      “就是这样才危险。”
      “危险?”
      夫子举起了手指。”首先,这会让他产生误解——自己即便被人疏远、畏惧、猜忌也无所谓,是否得到他人理解感谢也不要紧,只要他不认为有负于自己原则就好。而不知幸或不幸——他性至察,有手段,眼界亦高,因此他做的每件事一开始被人误解、但结果几乎都能做对、做好的可能性很高。这样一来,他就会变得过于执着于'他认为正确'的结果。那么他一定会急于求成。”
      原来如此——启悦点了点头,他从别人那里也听说骁宗是个急性子的人,甚至说急功近利也不为过。但是,这样说的人似乎也并不因为这是骁宗缺陷,大概因为骁宗作为几乎都是有德于民的缘故,即便性子急一些也并不坏。
      “其二。他有恩于民众,民众对于他感念于心,他德行高洁,部下对他誓死追随,他却认为不管是谁都好,只要做出的结果相同,都会有同样的效果。一方面,这是自我贬低,或许他也隐约体察到自己正道为用而非体,所以觉得自己没什么了不起吧?但德行绝不能被看不起,自己的德行也一样。受人尊敬,难道不是他一心一意决不偏离正道而成的吗?觉得自己没有人望、没什么了不起,难道不就是觉得坚守正道没什么了不起吗?他大概会觉得其他人只要积累结果,做到他这一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另一方面,他也贬低了他人对他的厚意。就好像他觉得,人们不是追随他,只是在追随他的结果,那么假如有一天自己无所作为或不能作为,无法产生结果,那百姓就会弃他而不顾,部下也会离他而去。但我戴国之民,哪有如此浅薄、如此功利呢?知恩图报,崇德尚美,都是天道——难道只是为了结果吗?”
      夫子再一次露出了苦笑。
      “当然了,有这样的想法似乎也是在所难免。像他这样过于一本正经、过于律己的人令人敬畏,但也难以亲近,而且天生就会招来别人的嫉恨。明明只是自律,心里有鬼的人却会觉得对方过于正直的存在和作为就是在嘲弄自己。——这样一来,他便觉得自己不招人喜欢,自然也会想是什么让自己不受欢迎。若是得出了错误的答案,例如认定自己天性过于严厉冷峻,只是因为有功在身而被部下拥戴追随,那他便更容易以为,自己只能追求结果。大学数年间,他便是如此行事,但这些年来我看他似乎更是变本加厉。不管他是为黎民苍生着想,还是为他自己更加优秀而努力,产生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别人无从分辨,他也无从分辨。这样他便更不会自省了。越是自我要求严格,便越是要求自己必须担起责任,但越是责任感强,便越是容易性急、独断。”
      为何骁宗会对自己如此严厉啊——启悦茫然地想着,随后机灵一动:”莫非骁宗大人,是想要和阿选大人一较高下吗?”
      夫子也曾在大学里教导过阿选。启悦也曾听闻骁宗入学时曾时常被拿来和更为年长的阿选比较,至今朝中也还是有许多人拿骁宗与阿选相比,那想必骁宗也会存着和阿选竞争的心思吧。为了比阿选更加优秀,骁宗才如此拼命地打磨自己。
      夫子惊讶地看着启悦,随后便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来。”阿选此人和骁宗一样,一门心思只是想要成为优秀的人,但他比骁宗还不如——骁宗好歹是以德行、正道——换句话说,是否顾念国家和百姓作为自己是否优异的最重要的标准,而阿选优秀的标准是什么呢?王的器重、功绩、自己是天下独一份那种优越感?真是不值一提。骁宗要是拿阿选作为评判自己的标准——那说明他是看错了阿选。他在阿选时身上看到的只是完美的自己,他觉得阿选是坚守正道之人,因此自己为了不输给阿选、不被阿选看不起,也必须坚守正道才行。——但阿选哪里是那种人!比起骁宗,他在追求成就自我时,一刻都不会为百姓着想。”
      ”怎么会……”启悦张大了嘴巴,他万万没想到,德名比骁宗更高的阿选会在夫子这里得来这么一个评价。
      “你听说了吧?之前阿选替主上都去干了些什么样的事情——固然,他绝不纵容士兵滥杀无辜,只镇压罪人,但被他镇压的百姓难道就真的就是罪人吗?他自己是没有做任何错事,但是比起骁宗来,他思考过一刻‘这样的命令对不对’吗?至少骁宗并没有停止思考。”
      夫子苦笑了起来。
      “但不管怎样说,对骁宗而言,德行、正道是他用来琢磨自己这块玉器的工具。然而,一个人之所以优秀,是因为他的作为符合天道,而不是为了让自己优秀,才行符合天道之事。天道并不是为了结果而存的,并不是为了好结果而行天道,恰恰相反——是因为有了天道,正当的行为才会有好结果。可惜的是——就是因为他如此优秀,所以才领悟不到这一点啊。”

      启悦最终还是放弃了学业。不可思议地,夫子那番话倒让他觉得一心一意忠于自我并没有坏处,只要勿忘正道,一定可以把自己磨炼得异常出色。他当了范国玉石匠人的学徒工,出师后因为技艺精湛而很快得到了赏识,十年后便成了冬官。他有学养,晋升得比一般匠人要快得多。若是他还坚持留在大学里读书,倒未必能爬到那么高的位置了。
      ——但是夫子的预言也一一说中了。
      三年之后,骁宗果然还朝,其时朝廷倾颓的情势已经很明显。骁宗倾尽全力营造他的领地乍县,待他践祚之后,乍县出来的人才赴国府和各地为官,大多数人才明白那是骁宗早早在为新王朝做准备,但这却是夫子早就言中的事。
      然而不到一年,王和台辅双双失踪,阿选莫名其妙地就代理了朝政。
      人们渐渐开始察觉阿选的朝廷的各种诡异之处,夫子是大学里第一个站出来指责伪朝的。他声望既高,不少人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因此立即群起而支持他的士子、学生和学者也大有人在。
      ——结果,灾难降临在了大学头上。
      司掌大学的大胥因为恐惧而出卖了大学。光天化日之下,阿选的士兵冲进了大学,开始大肆搜捕曾经反对阿选的人。若有质疑、阻止的人,同样也遭缉捕。愤愤不平的学生和士兵发生了冲突,事态不可避免地恶化了。在驱散学生的时候,许多人被殴打乃至杀死,有学生聚集在明伦堂里执弓抗拒,士兵放火焚烧明堂,学生在火中大声惨呼,周围人不得救,最终活活烧死数十人;又有学生拥在西门想要逃出,被士兵追赶而彼此践踏,又死数十人。一夜之间,戴国的大学名存实亡。有人劝夫子赶紧逃走,他却说学生死去老师还有何颜面独自避难,装束整齐坐在自己家中等待士兵来抓捕。
      那时的启悦依然在冬官府做事。听说夫子下狱,不几日就要处死,启悦急得不知所措。因为受到琅燦庇护,冬官大都安然无忧,启悦也未受什么冲击,但在朝政之上,他这个品级的冬官根本说不上话。他想起泊尹此刻已经做到了载师,便赶紧去找泊尹,想找他营救老师。
      泊尹看起来依然是一副轻飘飘的样子,但不管启悦说什么,他都是言其他顾左右,对老师被捕、即将处刑一事完全漠不关心。
      “你莫非看不出来吗?审判只是走个形式。阿选只是一心想诛灭反对他的人。此时为夫子抗辩毫无用处,只会徒增被牵连的人而已。”启悦劝泊尹在审判上为夫子说话时,泊尹只是如此回答。
      “难道我们身为老师学生,就只能坐视不管吗?”启悦动了怒,质问泊尹。
      “实话告诉你吧——夫子死定了。不管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与其现在为无可设法之事浪费时间,不如想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吧。”泊尹冷淡地回答到。
      就在两个人谈话的时候,仆人告诉泊尹说制新衣的裁缝来了,泊尹立刻显示出高兴的样子来,把启悦抛在了一边去迎接。
      “快把他叫进来,那衣服我赶着要穿呢!”他说。
      启悦愤而告辞了,他意识到,这世上已经确实没有营救夫子的办法了,但夫子曾经有那么多学生,最后愿意为了他而四处奔走的只有他这个中途放弃的不成才的弟子,未免过于让人绝望了。
      启悦用尽所有的家财积蓄贿赂了秋官和狱卒,换来了一次和夫子交谈的机会。天牢中的夫子形容憔悴,但气色还好,看见启悦来看自己,露出了悲喜交加的表情。
      “真没想到是你。——”夫子隔着牢狱的栏杆,握住了启悦的手。”我有一事相托。”
      ——夫子还有一个留在凯州的曾孙女瑶玥。说是曾孙女,实际上不知道已经隔了到底多少代了。然而,那已经是夫子在世间留下的唯一一个亲人了。
      “她只不过七岁,父母也已经死了。当前戴国的状况,把她放在里中抚养,我不够放心。我把她托付给你,将她做使女也好——好歹等到她有田可领,可独自养活自己为止……”
      启悦含泪答应。这便是托孤了。
      夫子看着他,满意地点点头。”如此就好。难为你了。”
      夫子外表年龄不过二十五、六岁而已。他成名极早,升仙也早,此时虽然备受折磨,容貌依然比在风吹日晒中做了十年玉工的启悦要年轻许多,昔日也是被称为有神仙之姿的人物。但是,这样的人物就要逝去了。
      “……夫子,骁宗大人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启悦情不自禁嘶喊了出来。
      夫子愕然地看着启悦。
      “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启悦近乎哭了出来。他想起夫子对骁宗做出的所有评价。即便是骁宗成王后,夫子也不见特别的喜悦,甚至还写了篇文章,支持大师反对骁宗罢免乐师们。——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与伪王对抗,到了不惜献出生命的地步。
      夫子只是平静地笑了笑。
      “我选择这样做,和骁宗是怎样的人无关。我做这一切,也不是为了他。”他这样说。”你好好看看现在的阿选吧。也许骁宗和他都把王位当成了‘上天对自己优秀的认可’,但可悲的是,比起骁宗,阿选毫无责任感。他为何要谋逆呢?夺来权力之后,不理朝政,把朝廷扔到张运手里,——说白了,不就是因为他只是把王位当成是一块非要不可的奖章吗?他根本没有考虑过和王位联系在一起的责任,只想要被认可,却不愿有付出,戴国难道能交到这种人手中吗?若说士人还能派上什么用处,那就是在人民之前扒开这人的皮啊。”
      没有得到答案的启悦,最后只能在监牢外用袖子捂着脸大哭。
      三天后,夫子就上了刑场,启悦饱含着热泪去为老师送行。就在行刑开始之前,街道上发生了骚动。一开始是一个、后来就是两个、三个——有人强行突破了士兵们的封锁线,朝着刑场冲过去,一边奔跑一边哭着脱去外衣。外衣下是全白的麻衣。
      他们冲到刑场边缘,就跪地不起,不管士兵如何拉拽殴打也坚持如此,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多达百人。启悦在其中认出了不少的熟面孔,部分是自己的同门,也有只是仰慕夫子的人,好多人在大学被摧毁那天明明已经逃走,此刻却又赶了回来。这样做无异于自曝身份和立场,阿选是绝不会放过此刻身着白衣的人的。
      启悦震惊地看到,泊尹也在其中。
      他身上穿着全新缝制的,素白的麻衣。
      那一瞬间,愧疚和惭愧同时涌上启悦的心头。自己本也应当如此做,却还是穿着官服恬不知耻地站着一旁。
      夫子用悲苦的眼神看了一眼来为自己送别的人群。他什么也没有说,仰头走上了刑台。
      启悦颤抖着别开了头,
      ——那一瞬间启悦才明白为何夫子要将曾外孙女托付给自己照顾。
      那不是因为夫子想要他救自己曾外孙女,而是想要救他。如果不是如此,夫子一定认为,今日他也会是跪在刑场上的人之一。
      可夫子错了,启悦从一开始就不是会这样做的人。
      但是那个时候,启悦心中也涌出了愤怒。
      为什么要那样做,夫子也好,为夫子送别的士人们也好。
      明明知道阿选的残暴,还要去反抗他,这就是寻死。夫子是仙,许多士人也有仙籍,即便无法忍受阿选的伪朝,逃到其他地方明明也可以忍耐着活下去。
      他们的行为,除了”殉”,无法用其他词来形容。
      殉只是用死来证明自己的信念而已。殉对还活下来的人产生不了任何积极的结果,不能救助在寒风中悲号的百姓,不能让纂位的暴君消失,不能让真正的王和台辅回来,不能帮助即将倾倒的戴国一分一毫,说白了,这难道不就是为了自我满足吗,既然是自我满足,那和夫子曾经批评过的骁宗又有什么区别——
      启悦再也不能看下去,他哭号着一路奔回了自己的官府里。

      “——于是,我成了苟活者。”启悦说着,垂下了头。”依仗着抚养夫子孙女的借口,依仗大司空的庇护,活到了今日,还混上了玉人的官职……”
      唯一让他在夫子殉道后这些年来还觉得有些欣慰的,就是把夫子的曾孙女抚养成了一个出色的人。

      大概是因为和启悦一起生活的缘故,瑶玥自小也对玉石、玉器感兴趣,也想要成为玉工或冬官。启悦知道做玉工是多么辛苦,要各地奔走寻找好的材料,也要整天研磨直到肺里都塞满了粉末,他劝说瑶玥放弃,瑶玥却充耳不闻,把自己视为启悦的学徒,启悦对此完全无计可施。
      就在半年前,冬官开始筹划做新的四圭。上好的玉绝大部分都用于出口或者换粮食了,能做圭的玉石并不易得,再命令人民去四处开采、寻找,也会造成负担。感到为难的启悦只得上书请示该如何是好,下来的旨意说如果整块的玉已经难以寻找,便用做诸侯所用的圭的办法,将小一点的玉拼接在一起也可以。但是,哪怕小一点、品质极好的玉也难以寻得了——最后启悦想到了函养山。

      听说函养山有些地方的玉泉已经慢慢在恢复了。朝廷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理顺了文州地方上的关系,重新构建起来的坑氏的组织目前尚且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清理从前枯竭的老玉泉或是被坍塌的关卡堵死的矿道。这些地方或许还能碰碰运气吧——启悦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看了。
      来到文州的时候,启悦也带上了养女瑶玥,想让她见见玉石生产的辛苦,趁早打消她的念头。他们和地方上的官员一起前去对各处废弃的旧坑道和老玉泉进行了勘探。但是,每次他们好不容易从一个城镇跑到另一个城镇,跋涉到了地图上注明的地点,却发现当前的产出根本无法作为制圭的材料。失望之下,启悦想要返回,瑶玥却提出再往大山深处找找。这里还有许多以前矿工们挖出的极深的纵坑,许多因为坍塌而堵塞起来了,没有工具的话,普通人很难下去,即便是经验丰富的矿工也不会冒险,但他们带着善于爬升的、能飞行的骑兽,器具也丰富,行动上更方便些。启悦思考再三,最后只同意瑶玥尝试一处,那个纵坑是天然形成的地陷,塌方可能性会小些。如果不行,就只能空手而归了。
      ——然后,就在那个纵坑深处,瑶玥发现了”那个”。
      在那不可能单单靠人力上下的纵坑底部岩壁上,眼睛很尖的瑶玥首先是发现了削出来的踏足处。启悦认为,那不可能是坑夫或坑氏的手笔。他猜想是浮民曾经进入这里的矿道,瑶玥随即又发现了纵坑底部有通往其他地方的坑道。
      那坑道更加奇怪,狭窄到成年人只能在里面爬行,可是地面和坑道壁又磨得很光滑,显然有人从里面来往过很多次。仔细一看,石头和泥土很明显是人徒手清理过的,需要攀爬的地方是用碎掉的石头垒起来的,除了利用石头本身形状之外没有加固过,那人手头除了石头,大概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工具。
      ——这可就不是浮民做的了,即便条件再糟糕的浮民,也会有些粗陋的工具,不至于要用徒手去挖矿道的。
      启悦被激起了好奇心,从这条坑道爬出去之后,发现是另外一个纵坑的底部。这条纵坑还通着好几条矿道。他们四处都勘探了一遍,纵坑所通的塌方过的坑道都被清理、探查、挖开过,在其上的塌方洞口有搬运石头、挖掘和清理通路的痕迹。但是瑶玥爬上去一看,发现里面被堵死了,根本不通。竖井一样的岩壁也有凿璧的浅坑,显然有人试图从这里向上攀爬过。但启悦可以肯定,以那个陡峭的程度,绝对无法凭借单纯的人力通往外面。其中有一条矿道被碎石堵死,光看底部的痕迹也知道堆石时坍塌、重建了好多次。
      即便如此——
      岩凿的距离清晰而整齐,被清理出来的通路两边石头和泥土也被以防止再度堵塞、垮塌的方式堆放起来。至少,做这些的人心里并没有被恐惧和慌乱压倒。
      还有坑道一直通向暗河的浅滩,似乎有人在浅滩上生活过很长时间,还看得到石头堆砌起来的火塘里面留下的篝火痕迹,高高的、不被水汽沾染的地方存放着残留的柴火,似乎是用从前工人搭建顶棚或脚手架的木头削出来的。启悦发现浅滩上甚至用大块石头堆出了小小的台阶,显然曾经在这里的人对取水时失足滑落水中也做了预防。
      就在隐藏在这个地方深处,几乎无法被发觉的人工祭坛,被眼尖的瑶玥看到了。
      那个在岩壁上凿出来浅龛、用泥沙和碎石堆出来的祭坛。
      用石头砍出来的落脚处。
      用徒手挖出来的通道。
      岩壁上刻出的岁历。
      天子的祭祀。
      春礿夏禘,秋尝冬烝。

      “……那是,主上留下来的吧?”启悦抬起头来,看着敦厚。
      敦厚放下了茶杯。
      “这……真没有想到玉人竟然有这样的发现……”他愕然地说。
      “我一开始也无法相信,那地方怎么看都无法让人生存下去……可是司空大夫也应当有所耳闻吧,关于主上不在位那几年的经历。”
      “当然——我听李斋将军说过。不过她说的很简略,应该是主上也说得很简略的缘故吧?”
      启悦点了点头。
      七年时间,骁宗竟然被独自一个人困在那样的地底。
      “即便看到了现场,我也无法想象主上是怎么熬过来的。不,应该说是更加无法想象了。不过……”
      “不过?”
      ——主上究竟是怎样的人啊。
      那时候,抚摸着黑暗中的凿痕的瑶玥,这样轻声地呢喃着。
      启悦茫然地转头看着自己的养女。
      他仿佛听到了许多年前自己对夫子发出的疑问的回响。
      瑶玥很少提到外曾祖父的事。但是,启悦觉得,随着瑶玥年龄渐长,她心中也肯定有过疑惑,戴国的国君到底是怎样的人,为何值得她唯一的一位亲人以身殉道。
      启悦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回答她。是否要把夫子当年的话转述给她听呢,还是要在此歌颂主上的那份近乎非人的坚韧心志,赞颂他是值得去拯救和报效的君主?
      ——但是。
      启悦看着那些刻痕,却不由自主地想到,王不在其位,祭祀真的会有用吗。
      应该是没用的吧?上天即便知晓骁宗心意又能怎样,王不在玉座上,又没有正式的仪式,这样的祭祀根本不能让气候调和,不能让妖魔减少。换而言之,骁宗被困在这里时坚持举行的祭祀对于减少百姓的苦难可能毫无益处,只是为骁宗自己徒增了许多辛劳罢了。
      那么,骁宗其实不过是在试图弥补自己无所作为的愧疚,靠祭祀来自我安慰、自我感动,对吗?
      这样想着,启悦突然发自内心地产生了嫌恶——是对会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的嫌恶。觉得任何人做善事、履行责任都是在自我感动,这是懒惰而喜爱逃避责任——就好像自己这样的人——为了让心里觉得舒坦些而刻意贬低他人的想法。更勿论,这样贬低的对象还是他的君主、他的同门师兄。
      ……夫子昔日的话依然在他耳边回荡着。
      骁宗只是在履行他所认定的责任罢了。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是否有人感谢、认同,是否孤身一人,骁宗那份强烈的自我主张,完全转换成了责任感的形态,他只是一昧地守着自己那份责任。
      如果王的责任是一年四度的祭祀,那便一定要完成它。
      ——那么。
      骁宗也应当知道吧,不管自己的祈祷多么虔诚,不管折断指甲和手指堆砌的祭坛多么感人,不管他多么殷切地完成自己的责任,但是所有的努力不会产生任何结果。
      结果——那曾经是骁宗所一心一意地追求的事物。
      但在这纵坑深处,空设的祭坛也罢、没有出路的挖掘也好,”结果”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唯有“无果”。
      比起困在地底的伤痛、寂寞、饥饿、绝望、恐惧,这是不是骁宗最无法忍受的东西呢?
      然而他还是坚持下来了。
      年复一年地举行徒劳无益的祭祀。

      ……就在找到祭坛和骁宗曾在地下生活的痕迹后不久。
      他们在黑暗的地下坑道里,顺着骁宗开拓和整理的痕迹一路探寻。
      因为曾有骁宗留下的各种记号和道路,探查变得容易许多。
      令人惊讶的是,沿着骁宗留下来的道路前行,品相极佳、尚未开采的玉矿变得越来越多。
      那不可能仅仅只是几年之内玉泉恢复的结果。那是千万年来,大地在这沉重的群山之下所包蕴的、积蓄的力量,不屈不挠对抗身上的重压而最终形成的结晶。
      在塌方后的沙土里,他们找到了碎成好几块的巨大琅玕,虽然碎掉了很可惜,但哪怕只是碎裂的部分,对于制作贵重的玉器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
      ……但最重要的是。
      就在那岩层的缝隙之中。
      他们最后发现了那深藏地底的宝物。
      ——那是品质如篁荫一般的美玉。
      即便在黑暗之中,它依然如此烁烁生辉。

      “如同传说中的篁荫一样的玉……”敦厚睁大了眼睛,“竟然藏在那种地方吗?”
      “所以,这一次前来拜访您,也是因为我觉得得要报您知晓此事。”启悦说。
      “这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玉人也会上奏主上吧。”
      “开年之后就会上奏此事,不过,我估摸了那个地方的地势,想要把它取出来,似乎不太可能。或许主上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所以也并没有向其他人透露这块玉石下落的打算。但毕竟那是堪称我国至宝的美玉——即便它无法取出,但价值并不会有分毫的减少。”
      “因为要上奏,所以玉人才想要先了解主上的为人吗?”
      茶水已经凉了,握在手中,就连手也变得冰冷。然而启悦想起来的,却是自己曾经紧紧握着的老师的冰凉的手。
      “——我曾经对夫子觉得很愤怒。”他说。
      “愤怒……?”敦厚看着他。
      “夫子为了他不赞许的主上殉死了。但他和陪他一起上刑场的士人们的死,没有换来任何的好结果。既然如此,为何不能保存生命好好活下去,比起死掉的烈士,戴国难道不是更需要支持国家的人才吗?——可是我那时候才明白……”
      真正愤怒的对象是觉得做什么都没有用、所以就什么都没能做到的自己。
      很早之前夫子就曾经说过,自己是个士人,士人不能耕种,不能作战,不能造车造房,食用着来自他人的粮食,穿戴着他人纺织的衣服,唯一能做的,唯有传递正道而已。
      如果到了有一天,连正道都不能传播的话,士人的生命就没有价值了。
      然而,若说无人聆听乃至被人嘲笑、觉得一切努力都徒劳无益便也停止传播正道的话,士人同样没有存在的价值。
      因此,当正道倾颓,为正道而殉,乃是夫子认为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
      他所追求的并非是”行了正道”就能得到的结果。
      那么,在地底下年复一年举行着没有用处的骁宗不也是一样吗?
      行当行之事,无论如何都不放弃,即便没有结果也一样——正道本身的意思,就是无论有没有结果,都一定要做的事情。
      ——那个曾经被夫子觉得过于追求结果而性急的人,是否终于在黑暗的地底明白了呢。
      在地底的七年,这位戴国的王没有得出任何的”结果”。然而即便如此,他的麒麟也好、他的部下也罢、戴的臣子也罢、戴的民众也好,辙围的人民也罢,并没有因为他没有得出什么”结果”而放弃他。
      骁宗在一连串的奇迹之下,终于重新回到了王座上。
      可是,那真的是”奇迹”吗?
      最大的奇迹莫过于泰麒重新长出了角。
      麒麟的角是接受上天旨意的通道。
      上天认可了在那样的地狱里都没有放弃自己责任的骁宗。
      就像夫子说过的那样,不是为了有好结果而行正道,——而是因为坚持正道而有好结果。

      启悦又想起了自己的养女。
      瑶玥站在琅轩之前,她回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找到了。”她说。
      启悦知道,那并非指美玉。
      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劝说瑶玥放弃了。
      他也笑了——尽管眼睛因为泪水而模糊。他伸出了手,少女也伸出手,握住了养父布满厚茧、指节如同树根一样的手掌。

      静谧的空气在司空大夫的堂屋中弥漫着。
      “……我是一个不成器的学生。我在夫子的道前动摇,苟活了多年,事到如今才能明白。”启悦用袖子捂住了脸。”……真是让司空大夫您见笑了。”
      敦厚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那里能看到露台,露台之外的云海下则是被白雪覆盖的文州。
      “玉人,我并不认为活下去是应该惭愧的事。”敦厚说。
      “是吗……”
      “我听说过这样的说法,幸存下来的人都会觉得内疚。然而,必须面对自己的罪孽是一回事,但负起责任的方式绝不是放弃自己的人生,那不过是自怜自艾罢了,沉溺在负罪感里也是一种回避。”敦厚说着,回首看着启悦。“阿选占据玉座的时候,朝廷因为他荒废朝政而瘫痪了。但冬官却一直在努力做自己应当做的事情,没有放弃职责。玉人也是如此。我认为这是值得骄傲的。——一个国家需要有人能以生命捍卫正道,也需要有人拼命活下去保留火种。每人都行自己当行之事,这是国家繁盛之道。夫子想必也是这样认为的。”
      启悦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他觉得,长久以来一直压着自己心头的沉重之意终于消散了。“所以我才有了如此僭越的想法。我很希望夫子能看到今日的主上。夫子曾经说,主上如同一个玉石匠人,拼命地想要把自己打造成美玉。可是仔细一想,这话过于挑剔了。能坚持将德行视作自己品质中不可或缺一环的人,其实本身本来就已经很高洁了,不是吗?如果石中没藏有玉料,再怎么打磨也只是陋石罢了。玉者,坚刚而有润者也,烈火烧之而不热,质地清明,气如白虹,这是夫子期盼着主上所成的模样——以至于对他的要求远远高于常人。”
      敦厚点了点头,眼睛里露出了笑意。
      “那么,按照玉人之所见,今日的主上又当如何呢?”
      启悦站了起来。

      “司空大夫,我在函养山的地下找到的——那可是一块真正的篁荫啊。”

      敦厚一愣,随即就大笑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敦厚曾经转过头去看过好几次的隔开堂屋的帘子掀了起来,一个神农打扮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背后跟着一个同样神农打扮的少年。
      司空大夫的官府里怎么会出现普通神农,启悦正这样茫然地想着,但随即,他认出了那个头发颜色如同锻钢一般的少年是谁。
      启悦脸色变了。

      那个神农打扮的男人摘下了笠帽,露出帽下的一头白发。
      他朝启悦深深一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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