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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章 卸肋之将行局(3) ...

  •   双晴驾轻就熟地找到目的地。

      一处寻常路段上某个不起眼的铺位,就象那种专门做网络生意的实体店面,总共才七八平方的样子,任谁进去都看不出一点特色,玻璃橱窗里摆着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各式电子产品,有刚上市的流行新款,也有的看上去似乎摆了很久,塑料膜上已蒙了一层薄薄的青灰。

      不知是上班时间还是生意本来就淡,冷冷清清的铺子里只有店主一人,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见有人推门进来,眉梢吊起斜斜瞥去一眼,看清来人面孔之后才懒洋洋地打个哈欠,勉强提起精神,站起来招呼:“来了?”

      双晴冲他客气地笑笑,一闪即逝的笑容里很带点无奈。

      两人都不多话,他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她接过,然后就告辞离去。

      乘地铁到达某处商业中心附近,再转乘园苑专用的冷气巴士回到已阔别月余的家,准确点说,是她父亲的家,一幢时值几千万带独立泳池的花园别墅。

      以食指轻按门栅上的指纹仪,古铜色镶着兽首的金属门喀声解锁,同时密布园栏四周与管理中心联网的红外线警报器指示灯闪了闪,远程监控状态自动解除。

      铁藜栅栏之内,绕栏而布的秀木苍翠郁葱,高矮适宜,满园绿草如茵,修剪得平平整整,园中一幢三层高的欧式建筑,其西南侧花锦盈枝,东北角蓝池碧底,在一楼象牙色雕花大门外石阶下不远,露天摆放着同样是欧式的流线型纯白桌椅,每至假日午后,取出那套具有收藏价值的珍瓷,盛上一两件精致可口的点心,慢悠悠地品味一杯英式红茶,女人一生中最舒心的日子也莫过于如此。

      这种好时光却不是双晴过的,虽然,这实实在在是她的家。

      女人能如此享福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天生命好,自己含着金汤匙出生,二是天生好命,儿子含着金汤匙出生。

      坐在大客厅沙发里的钟怡显然正是后者,她的相貌十分秀丽,娴静中带着知性的淡定,嫁给比自己大十多岁的顾天成,注定了她的儿子会含着金汤匙出生,看看客厅里走动的两名既有育儿经验同时还具专业护理资格的高级保姆就知道了,这不一个在收拾大大小小的奶瓶去消毒,另一个正怀抱着刚满月不久的顾令勉小公子轻轻柔哄。

      对于钟怡本人而言,最大的不便,不过是那杯下午茶得从屋外端进屋里来喝。

      双晴进屋时她正搁下手中茶杯。

      看见继女,她细眉一牵,适时站起,脸上展开的微笑恰如其分,“双晴你回来了?”

      “钟阿姨。”双晴问了声好,神色话语异常含蓄收敛,完全不同于对着自己的母亲朱翡真时那么率性。

      两人之间早就形成这种相处模式,钟怡待她客气有加,她对年轻的继母礼貌周至,多年来双方始终维持着这份必要的礼节,有时候当着顾天成的面,两人甚至比许多举案齐眉的夫妻还更相敬如宾,象这样顾天成不在的时候,那份表面上的互相尊重自然也就点到即止。

      谁也别妄想谁会更进一步。

      同样,底下沉潜的许多东西,也没有人会当面点破。

      仿佛就这样持久拉锯着,谁也不愿率先打破那份平衡以落对方口实。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刘妈正在厨房里做酸梅汤。”钟怡说道,话声中的热情依旧是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

      “不用了,谢谢钟阿姨,我先上去。”双晴有礼谢绝,蹭身踏上楼梯。

      她不愿回家与不愿去母亲那儿的原因如出一辙,原本该是她的“家”,却总有人用主人的方式招呼她,对那几位成年人来说,仿佛她只是一个来去不定的可有可无的小客人,母亲或许无心,而这一位,却未必完全无意。

      撇除两位女人不谈,至于顾天成,现任妻子从不曾在他跟前嚼过继女半句坏话,反而是不忘时时提点他对惟一的女儿多加关心,表现何其贤良淑德,由此每日公务繁忙的他怎会注意到现妻与女儿之间那份微妙的对立,以及女儿那一点藏得极深的敏感的心思。

      当无人知晓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积聚到了一定程度,双晴终于自觉做起了客人。

      不过偶尔暂回寄居一宿。

      她刚上楼,负责厨房工作的刘惠娟就端了酸梅汤出来。

      五十出头的刘惠娟是顾天成已过世的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早在双晴还小时就来了顾家帮佣,看见昔日的小公主如今已亭亭玉立的身影闪没在二楼梯边,意外而惊喜,脱口道:“晴女回来了?要不要——”话到一半顿然住嘴,今时已不同往日,她看向钟怡,“要不要问问她晚饭想吃什么?”

      “不用了。”钟怡头也没抬,只是闲应,说完,又自笑笑,“你就算问她也不会说,她难得回一趟,你就别让她不自在了,天成应该也快回来了,你去准备饭菜吧。”

      刘惠娟唯唯诺诺,摆下羹碗,拿着托盘自回厨房。

      钟怡看也不看那碗在面前摆得端端正正的酸梅汤,只从保姆手中抱过孩子,脸上溢满母性光辉,边连连亲吻爱儿,边一口一个“宝贝”昵唤不停,笑盈盈地也起身上楼。

      双晴的卧室在二楼南面,带独立阳台、盥洗处和小健身房。

      进去关上门,她直接踢掉鞋子,赤脚走在纤尘不染、蜡得光滑的原木板上,房内设计简约,色泽柔和,一切惟以舒适为主导。

      私家订制的三米多宽柔软大床的床头、落地的转角飘窗以及畅行无阻的地板上,扔满颜色鲜艳夺目、造型千奇百怪的抱枕,与床尾条形脚踏遥遥相对,挂墙的五十寸液晶电视下方铺着一条长长的黑金沙大理石板,上置CD架、进口的迷你音响、最新式的蓝光影碟机、一个塞满饮品的小冰箱,以及一大簇用陶罐装着的蓬勃生长的绿萝。

      双晴拆开牛皮纸袋,把里面的文件抽出细看。

      沈承贤,现年四十七,五年前在本市投资成立天居设计公司,但一直都只是请人管理,他本人长住国外,直到两个月前才从温哥华回来。

      种种介绍十分详实,看上去无懈可击。

      这倒有点棘手,双晴咬唇沉思,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打发这种人呢?

      ×××× ×××× ××××

      “晴女,你爸回来了,可以下楼吃饭了。”门外传来刘惠娟的叫唤。

      “来了。”双晴应声,把文件收好开门出去,“娟婶。”

      等在房外的刘惠娟一见她马上拉起她的手,合掌紧紧握住,不舍得放开,盯着她的脸左右端详一番,言语间充满疼爱,“你看看你,一个月没见连下巴都尖了,这都瘦成什么样了,以后可得常常回来,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双晴刚要回话,陡见走廊的另一端保姆正好从钟怡的卧室里出来,她欲动的唇沿迅速牵成一丝不语的微笑,下一瞬手腕已被刘惠娟用力攥挽在了臂弯里。

      刘惠娟就象一只遇到危险时直觉张开翅膀护幼的老母鸡,既有一点在小主人面前彰显耿耿忠心的意味,仿佛不管这屋子里存在多少压迫,她都会坚定不移地与双晴站在同一阵线,同时又还有一点向那位与自己身份同等,却不如自己老资格的新雇佣昭示地位的意思。

      双晴不动声色,任刘惠娟拉着自己,从侧身让路的保姆面前走过。

      一般雇妇哪懂得这样恭敬谦卑?可见是被钟怡早早教导好了。

      走远之后,刘惠娟回头张望了眼,片刻前鼓足劲儿表明立场的冲动已余勇用罄,心里矛盾地变得有所顾忌起来,把声音压得极低,偷偷说道:“晴女,我做了一盅木瓜椰奶炖雪蛤,还在文火熬着,晚上没人注意时我给你端房里去。”

      双晴一脸感激,“谢谢娟婶。”心底却悄然一叹。

      既觉得这位心地善良的婶婶也不是全没心眼,又因她自诩高明、实际上让人哭笑不得的愚拙行事而头疼至极,那种偷偷摸摸的仿佛见不得光的举动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奈何,她没法和老一辈人解释什么是无声的较量,高明的迂回,什么是进退得宜,平衡有道,那无疑于是对牛弹琴,与其让牛去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她还不如省点口水,可另一方面,她也不能拂老佣人一片好意,伤她的心不是?

      左右都是无奈,索性随她而去。

      到了楼下餐厅,十人座的长形桃木餐旁只坐着顾天成一人,手中翻阅着晚报。

      他保养得极好,身材修长,腰腹平坦,看不出任何一丝中年男人的发福形状,温文清瞿的面容一如年轻时候,而岁月在额间刻下的那道川字纹,则彰显出一种成功人士的魅力、深度和成熟。

      顾天成的前半生简单几句话就可以概括。

      二十三岁结识朱翡真,二十五岁初婚,二十六岁有了双晴,三十三岁终于事业有成,三十八岁原配求去,四十岁时与新任秘书产生感情,翌年再婚。

      时隔四年,钟怡为他添了一名麟儿。

      要说功成名就家庭美满儿女双全的顾天成还有什么念想,那就是在房地产行业里他还屈居于汪秀年之下,多年来始终超越不了对方。

      看到女儿下来,他合上报纸,经过各方面的协调和磋商,房地产秋交会的举办日期终于敲定在十一月中旬,只是距今还有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当中还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双晴唤了一声“爸爸”,拉开他左侧的椅子坐下。

      原本远远跟在她身后一同下来的保姆这才毕恭毕敬地上前,说道:“顾先生,太太叫我和您说一声,她身体不舒服,不下来用餐了。”

      顾天成微微一愕,那错愕之色一闪即逝,快得连近在身侧的双晴也似不察,心里早就得了结论,脸上却纹丝未动,一派深藏不露的平静,只以关怀的口气道:“你盛碗汤上去给她,就算吃不下饭也多少喝点。”

      双晴低着头,静静坐在那,半句话也不多嘴。

      她进门那会儿钟怡明明一点不舒服的样子都没有,如今却不肯下楼与她及顾天成同桌吃饭,摆明了是在使性子?也不知这莫名其妙的脾气针对的是父亲,还是自己?

      直到保姆去了,她才轻声开口,“爸爸,你要不要上去看看钟姨?”语气清浅,神色安然,带着七分应有的礼貌,三分适度的关心。

      顾天成笑笑,“不用了。”示意她举箸,“你好好吃,多久没回家了。”

      双晴只觉心口一暖,还有些轻微发酸,一直以来,她和父亲都要比母亲更亲厚一些。

      父女俩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虽不算十分亲昵,却也不显生份,只是,尽管她已经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那套应世的虚情假义,却始终还是摆脱不了长久以来的心理束缚,除了被动地低声回话,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夹菜。

      “你的公务员考试在什么时候?”

      “笔试是十一月三十日。”

      顾天成给女儿夹了一块浇汁鲍片,蔼声道:

      “其实爸爸身边很缺信得过的人,只是担心你对房地产没兴趣,另一方面我和你妈都觉得女孩子在机关里工作比较轻松舒服,各方面都稳定,所以想让你去试试,能考上当然好,考不上也没什么,最多也就辛苦点来给爸爸帮忙,总之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明白吗?”

      双晴短暂地沉默了几秒,之后微微笑开,也不说什么,只应了声是。

      顾天成又问了她一些学习上的事,她如数回答,只仍不多话。

      不知不觉一顿饭吃了半个多小时。

      看了眼墙上的隐形时钟,顾天成终于拿起餐巾抹净嘴,“今天的灵芝丹参炖猪肚做得不错,没有外头吃的那股苦味,惠娟,去把汤热一热,再给双晴盛一碗。”说罢起身,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言语姿态俱十分自然,“你自己坐一会,我上楼去看看你钟姨。”

      双晴嗯地一声,过了会儿,她回首,望着顾天成的背影。

      偶尔象这种时候,她心里总有种感觉,也许,父亲什么都了然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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