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二章 卸肋之将行局(1) ...
-
双晴从小到大没给父母添过麻烦。
虽然这种一成不变的乖巧并没让她自双亲那里获得更多的疼爱，她也始终没想过要改变什么，因为就算乖张放任若汪锦媚又如何？这位同桌过去曾经的种种叛逆，不也没吸引到她父母更多的关注吗？
成年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当某天他们醒悟过来，不愿再为家庭或子女无私付出，余生只想好好享受个人生活之后，会彻底不管不顾。
能谴责他们自私吗？不能，身为子女，要求他们更爱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长假过后的第一个周末，双晴上网报了名参加公务员考试。
去书店买齐参考书，她打车往星宇豪庭的售楼处。
一进去就看见不少买房者从二楼下来，底下议论纷纷。
“怎么这么快，手续办好了？”
“没哪！财务部的POS机坏了没法刷卡，真倒霉！得去找银行提现，还好定金只要五万块，否则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双晴摸摸书包，里面的现金一千元不到，索性也不上去了，转身往外，依稀记得马路尽头的大型超市旁边有间工行。
虽然星宇豪庭是顾天成独立开发，但因为公司是董事会制度，她这个房屋所有人还是得在合同上签个字，走一走财务流程，而与其麻烦父亲手下那些每日象陀螺一样疯转的职员为这点小事特地跑来她的学校，还不如她这个闲人去走一趟。
双晴和汪锦媚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后者有福尽享，奢华不计，前者则似乎一直从无自觉，自己原可和汪锦媚一样做个矜贵的公主。
不管外出回家，她习惯了不需司机随传随到地接送，只和普通人一样去倒公车地铁，在学校时她和别的同学一起吃食堂，偶尔宿舍里谁嚷嚷改善伙食，她也毫不挑剔，凑份子跟随大家去吃廉价小馆子，有时候谁艳羡说真想进哪家餐厅长长见识，她也乐于掏一回腰包，大方地请客做东。
朱翡真常赞女儿这一点好，待人谦逊有礼，处事从不骄纵。
想到母亲，双晴心里微微酸楚，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有句话却说得正确无比，以后，父亲家里再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搬出来只是迟早的事……既然他们希望借此机会斩断她长久以来的依赖心理，逼她尽早独立，她又何妨惟命是从，给他们来一个痛快。
虽然，内心说不出的苦涩。
她推开工行的玻璃门。
狭小的储蓄所只设了三个柜台，也不知是因为规模小，还是位置太隐蔽不为人知，在里头等候办理业务的只有寥寥数人。
双晴取好号码，坐在前排，从书包里拿出新买的参考书。
过了会儿，门铰吱呀一响，又有人进来。
轻柔的脚步声在看见第一排那道骨架纤细的侧影时顿住。
她低着头，专心看书，浓密发丝以一只幽光流闪的黑水晶夹子半别脑后，额上鬓边余留几缕，盈颊撩眉，玉色面容如洗月华，似笼沉烟，明明置身红尘之中，却整个人岿然不动，像一樽孤静出尘的青花瓷人，仿佛与她身处的凡间俗世隔着三千里远。
不似那晚暮色下的萎靡，晴空白日里的她，恬淡而带着微微朝气。
美人如花，却遥在不是凡人能够攀摘的云端。
寇中绎收回目光，抬腿迈向柜台，顺手掏出钱包。
才抽出白金卡，忽闻背后传来淡冷嗓音，“这位先生，你是不是该排队？”
双晴盯着前方那道高挑俊致的背影，有些儿眼熟，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下一瞬他讶然回首，对上她微带谴责之色的水眸，相互凝视的瞬间，他的眼神隐隐透出一抹奇异，眼波深处既含一种初初相见的隔陌，又仿佛漾着一丝莫名的轻微熟悉和神秘深沉。
某种不明的奇特感从双晴心底一掠而过，在涌现瞬间被她反射性压了下去。
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位陌生男人，就凭他那副赛潘安、胜宋玉的相貌，如果她曾见过，一定不会忘记……她几乎是逼迫自己换了念想，转为觉得这人真有点可惜，金玉其外，却败絮其中，取个钱也要插队，明显匮乏公共道德。
将她眸中鉴于教养而刻意隐藏的唾色看在眼内，寇中绎没有多作解释，只是绅士地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双晴也不客气，起身上前。
办理手续时，感觉到他仍站在被她叫停的原地，仿佛从侧后方传来幽深注视，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形气场的压力，让她心里莫名地涌起一丝不安，有股想抚顺脑后发丝乃至腰间衣褶的冲动，下一瞬那种反射性的排斥心理接踵而至，改而微厌地想，都已经提醒他了，还不去取号排队，好好一副超伦的皮囊就这样浪费在三尺厚的脸皮之下……
寇中绎无声地看着眼前人在取款单上签字，然后把取出的现金塞入书包。
回身离开时，她特地瞟了他一眼，眼底的鄙视悉数流露，已是毫不掩饰。
他唇角微挑，依然不声不语，于指间把玩的白金卡顺势一收，纳入掌中，好风度地侧身给她让路。
双晴几乎没有嫌弃地低嗤，走出两步之后，脑海里什么东西一闪，她倏地停下，愕然回首，瞪着寇中绎站在柜台前挺拔的身影，方才他手上的银行卡好像闪过什么“理财”、“金帐户”之类的字样——那意味着——他是银行的VIP客户，随到随办理业务，完全不需排队。
脸庞蓦地发烧，她几乎是小跑着奔出银行，生怕被自己无辜冤枉的他会随后跟来，若然再面对面，她肯定会尴尬得想死。
脚底飞快，穿过马路，将储蓄所远远抛在对面。
再回首时，恰见他从银行出来，走到路边打开一辆轿车的车门。
双晴骤地低头，惊然发觉，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握成一团小小的拳头。
每每紧张的时候，她才会下意识有这个动作，但明明此时此刻，她心里并不觉得紧张，却为什么左手会不知不觉握了起来？她轻轻甩了甩因刚才奔走太快而微为晕眩的脑袋，有些无法理解自己潜意识的反应。
惟一可以确定的是，不，她不相信一见钟情，从不，绝不。
当初顾董事长也曾经对前妻一见钟情，纵然爱得要生要死，到如今结果又如何？
深深呼一口气，她开始往回走。
※ ※ ※ ※ ※ ※ ※ ※ ※ ※ ※ ※ ※
车门被拉开，喀地发出一声轻响。
坐在副驾驶座里的女子惊了惊，连忙收回投在窗外的失神目光，转过头来，“取好钱了？”
寇中绎定睛看向交往两年的女友，平日娇美可人的她此刻正不自觉轻捋缚在身前的安全带，从中午被他接出来之后她就显得心神不定。
他似随意，又若探询，“你没事吧？”
“没事啊。”杨竞彤露齿一笑，若无其事地坐直身子。
寇中绎不再说话，眸光在她的面容上停了停，幽芒微微流转。
就在他收回视线打算启动车子的瞬间。
“中绎——”杨竞彤突然开口。
“嗯？”他松开拧到一半的车匙，静待下文。
“我——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那房子价格太高了。”杨竞彤的脸上再掩饰不住积聚已久的迟疑之色。
“看了那么多楼盘，就这套最合你的心意，我手里有些基金、股票和银行投资，套现后可以一次性付掉百分之六十的房款。”他看一眼女友。
沉浸在自己思绪当中的杨竞彤完全忽略了，他话声中那丝没来由出现的极细微的紧张和谨慎，她轻皱眉头，“剩下的百分之四十就算你有三十万公积金的额度，也还是要贷将近五十万的银行贷款。”对他们这种工薪一族来说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更何况她最了解寇中绎的为人，一贯自洁的他从不收受横财。
由此，某些富人眼里只是区区的五十万，如无意外，他们要负债到白发斑斑。
寇中绎不以为意，“我收入稳定，以后慢慢还就是了。”
“再怎么慢也得还上二三十年。”杨竞彤斟酌着说话，眉心已不自觉紧蹙，凝重面容下似乎隐藏着某种她无力把握的矛盾挣扎，天人交战片刻，最后仍是犹豫不决，只得避重就轻，继续试图劝说，“要不——我们还是另外选套小一点、便宜一点的吧？”
车厢里一阵沉默，寇中绎没有回答，气氛仿佛僵滞。
过了好一会，他才倾身靠向椅背，缓声道：
“你今天怎么了？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不安？”顿了顿，嗓音忽然压向锐利轻沉，“还是其实你根本不想买房？”
不想结婚。
杨竞彤浑身一震，“我不是这个意思。”似毫无防备地被他揭了面具，下意识急着辩解。
寇中绎淡淡一笑，侧头直视她眼眸，“那你是什么意思？说出来我们好好商量。”
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极具耐心，然而杨竞彤却感觉有如烈焰灼肤，像被一种毫不留情的犀利在逼迫着，她几乎是直觉地扭头避开他能洞穿人心的目光，紧张得十指交握，尔后迅速解开，不自觉拔高音量，“我真的只是想——”
“竞彤，你在心虚。”沉声直击要害。
“我没有！我只是——”
“你我之间要是连坦诚相待都做不到，我同意，这个婚不用结了。”铁语铮声决然。
杨竞彤被逼得猛一咬唇，豁了出去。
“公司可能会派我去欧洲进修，要是真的成行，我得留在那边工作一段时间，具体待多久现在还不知道。”
寇中绎棱唇微张，仿佛极度震愕，下一瞬面容勃变，寒声道：
“这么说——当初你认为星宇豪庭价格过高不肯下订，只是想拖延我？！那么多楼盘你都看不上眼，其实只是借口？在知道星宇豪庭的C-5房型售光之后，你忽然改口说还是觉得它家最好，这也是搪塞我的藉口吧？你想籍此打消我陪你四处看房的念头，我说得没错？”
“不是的！中绎——”杨竞彤大急，神色一团慌乱，用力攥着他搁在方向盘上的臂膀，生怕他随时会开门下车，离她而去，“我只是心很乱，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罢了！”
“你当然早就知道你要怎么办。”寇中绎合了合眼，再度张开，话声沉凉，“你只是没想到，你打得好好的算盘会被我意外拨乱吧。”为了想给她一个惊喜，他不惜欠下汪锦程一个人情，哪知到最后她回报他的却是当头一棒，震得他晕荡不堪，“我很抱歉，我没想到自己的蠢行不但毫无意义，还徒然增添你的烦恼。”
此生他都会谨记这个教训，不能随便给伴侣以意外及惊喜。
因为，结局极可能自己承受不起。
“中绎你别这样！我不是存心想瞒你。”
“你这不是瞒我，是耍我！”无法掩饰透骨的失望。
公司只是“可能”派她出国，还没“确定”到底是她还是别人，所以她一面拖延与他的婚事进度，一面等待公司里的最后决定。
好一招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过硬，她比他还深谙进退之道。
那个进修名额要是落在她的头上，他敢肯定，以她现在的心态必走无疑，就算走不了，她又怕什么？不是还有他这个备胎保底吗？到时她仍然可以若无其事地嫁给他做一个幸福新娘，反正他始终懵然不觉，她也就相当于没什么对他不起。
下颌一阵抽搐，多么厉害的手段和心思。
以前听别人说恋爱中的男女智商为负，他总是不以为然，觉得自己在感情当中就很冷静自持，清晰知道自己欣赏这个女人的什么，爱上她的什么，直到此时才猛然惊觉，原来未必是自己真的了解这个人，而可能是不知不觉把她套进了自己属意的某个模子，他所喜欢的那些优异品质，可能仅仅只是他单方面为她加持的光环。
老话果是真理，恋爱中的人无不智商为负，更尤其他，最蠢不可及。
平生第一次，被深深刺伤的寇中绎无法克制自己，冷然举刃。
“竞彤，你这种行为和脚踏两只船有什么分别？”
缠心的愧疚被他一句话击得粉碎，杨竞彤受不了这么尖锐的指责，泼然还击。
“每次都是这样！就只会说我！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有多少次我想找机会和你说清楚，可你呢？不是在加班就是要应酬！稍微有点空闲的时候也只会拖着我去看房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已经多久没好好陪过我了？！”
她夺眶而出的眼泪，让他原本难抑的怒气在瞬间全部覆没。
寂默良久，他再度开口，语气中充满无能为力的歉疚。
“你也知道我刚调去新的部门，才刚开始接手新的工作。”眼底蕴着一抹身不由己的浓浓痛楚，眸心流转开来的微芒象深海一样复杂无底。
奈何杨竞彤只顾抹泪。
女人内心积压的委屈一旦缺了口，就再也控制不住，会不顾后果地溃决。
“和这个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是你的性格问题！你只要定了目标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去达成，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不希望结婚对我来说仅仅只是一个需要如期达成的目标！我希望它是——用心而甜蜜的——是，我知道你很忙，很辛苦——可我真的完全没有幸福感，你到底明不明白？！”
棱唇微抿，眼底的痛楚因她全然抹杀他的付出而渐渐隐去。
他轻轻呼气，试图驱散从心底深处冒出的冷意。
不，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何在过去相恋的两年间，她从不觉得他有什么问题，而现在，她只不过有一个展翅高飞的机会——仅仅是可能有这么一个机会——就已经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已经迫不及待到要当面昭告他：其实我早就受不了你。
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女人的心会变得那么快。
那句话怎么说？事已至此，再多的解释也是毫无意义，他便连呼吸都是错。
不再多作一言半语。
“那套房子我必须买下来。”启动车子，他的嗓音平静而微沙，这么大的事情，又托了那么大的关系，不可能他想买就轻轻松松找人帮忙，不想买就随随便便说一声他不要了，“办好手续我送你回去，至于你想出国还是结婚……以后再说吧。”
杨竞彤心室一颤，接过他递来的面纸盒，抹干净眼泪，低着头不再作声。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二章 卸肋之将行局(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