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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海旧事 ...

  •   民国初年上海春汪家大宅

      从乌黑的油漆大门望进去,是深不见底的宽广院落。院落里种着几株梧桐,枝桠高耸着,已有一些年头。和其他富贵人家一样,汪家对梧桐招凤的古语深信不疑,也祈佑它能够譬佑子孙福趾,使得富贵能永世绵延下去。绕着院落四周的是一些月季、绣球、玉兰、夹竹桃,正花团锦簇开的煞是好看。院子右侧又是一架紫藤花,那花朵儿就似一只只小绒球,垂在嫩黄的叶子丛中,随着风,在空中滴溜溜的晃着。

      穿过这些花草藤蔓,沿着光溜溜的青砖石板再进去些,便是汪家主宅。坐北朝南,中间是明亮宽敞的大厅,两边一溜过去是几间大正房,侧边又并列着一些小厢房。除了前面的大院,又有偏院,侧院,院内均有抄手游廊连接各处。游廊颜色灰灰黑黑,因有些年头,已经看不出油漆本来的面目,又因日复一日被人手抚过去,灰黑里又透着层光滑油亮。主宅大厅里的雕饰图案以蝙蝠、寿字组成,意喻着\"福寿双全\"。又一列的排着些厚实笨重的红木家具,桌子、茶几、四脚雕花圆凳。案子上头,插着几珠月季牡丹,花骨朵红滟滟的往下坠,压着下面肥厚的翠叶。

      大宅子的乌黑油漆大门几乎是经年紧闭着的。在这座深宅大院里,一年和一日并无不同,下人依旧是几十年前就用着的那些,习惯亦是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南方的气候,春天里总是多雨。院落里的梧桐叶子落了一地,繁花上都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随着一阵微风过来,水珠子便坠坠的往下落。

      梅姨推开西厢房的窗户,望向外面,自言自语道:“这雨可算是停了。”

      刘妈正提着一壶茶水进来,听到她的话便应着:“是啊,好歹停了。不过明儿看起来还是晴不了。雨倒不大,就是细细碎碎的下的人心里头烦闷,出门鞋子容易踏湿去。”

      梅姨转过脸来,朝靠墙的朱漆桌子上的西洋大钟望去:“这个时间,太太该醒了。”

      梅姨是个大约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一身素色衣服。乌油油的发髻盘在脑后,髻上斜斜的插着一支木质发簪。她是这个宅子中的仆人,照顾着汪家主母的饮食起居,深得她的赏识器重。地位自然是高其他仆人一等,与其他人又不同的是她还是少爷的奶妈,汪家唯一的儿子汪怀恕便是她奶带大的。所以她在汪家的身份便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亦主亦仆。

      “太太已经醒了,正生着气呢。”刘妈稍有不安的说。

      “怎么回事?午睡前还是好好的。”

      刘妈走过来些,压低嗓音说:“还不是姚老太婆给嚼的舌根。她在太太面前搬弄是非,我看绣容那丫头,太太肯定饶不过她。”

      梅姨听到这里,心中便已经明白了几分,赶忙抬脚往外走:“我看看去。”

      拐过游廊,穿过一小花厅,还未走到太太的房间里头,便已先听见她发怒叱责的声音。她抬脚跨过房间门槛去,只见一只茶碗迎面飞来,又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当啷”一声,摔个粉碎。她连忙走上来,脸上堆了笑容说:“太太,何必为个下人生这么大的气?小心气坏身子。”又站在一侧给她轻轻捶着肩膀,揉着后背。

      坐在床沿正方怒容满面的便是汪家主母沈香琼,年纪并不大,不过四十出头,脸如银盘,珠圆玉滑,稍稍有些发福,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大美人。身上穿着富贵的锦缎黑底旗袍,上头绣着大朵大朵鲜艳夺目的牡丹。因刚刚午睡过才起,乌黑的头发垂在背后,梅姨已拿过牛角梳子,一下一下的给她梳通了,又细细缠了盘在脑后。两边手腕上又各套着一只青翠碧绿的玉镯子,双手的指上戴着三四只钻石、宝石戒指。双足踏着绣花缎面皮底鞋,踏在床下的木条子上。

      “太太,我早说了,那丫头不可靠,少爷尽给这些下流坯子勾引坏了。”

      听到姚妈在一旁火上浇油,梅姨心里暗暗叫着不好,可是事情已经闹将起来,现在亦无计可施。

      汪太太脸色更不好,厉声喝道:“给我把那下贱坯子带到大厅去。”

      姚妈脸上尽显得意之色,边答应着边走出门去了。

      “太太,你也别气着身子,下人们不好,撵走就是了,犯不着这么气的。”她边说边把最后一缕头发也绕在脑后。又巍巍的踩着小脚,到梳妆台的红木妆奁上拿过几支图案不一的赤金钗,一一插在发髻上,又拿过镜子来给汪太太端详。

      汪太太端详着,抬手轻轻压着发髻的边角说:“我最近身体不好,也没什么精神管她们。所以她们眼里都看不到我了,越发大胆的去勾引怀恕。趁怀恕这些日子不在家,我正好好好清理她们。”

      她缓缓的站起来,梅姨放了镜子在梳妆台上,又过来搀扶着她:“我看绣容这丫头平时也很本分,做事也细心,应该不至于…..”

      汪太太“哧”的冷笑一声:“有几个是你这样的,如果家里的丫头们个个都像你,我也不用这么操心了。她们平时是本分,一看到怀恕,想着麻雀变凤凰,往高枝上飞,那胆子自然就大了。这样的事情,我也看够了。”她皱着眉头,忆起那些前尘旧事。

      “她们不好,太太千万别和她们一般计较才是。不为着她们,也得为着你自己的身子。”梅姨贴心的说:“你就是太操劳了,这么大个家子,就你一人支撑着,大夫前两天不是才说要静养嘛。你要再一生气,前面吃的几帖药只怕是要白费了。”

      俩人一路说着,拐到了前院正房的大厅里。站在里头的下人看到梅姨搀了太太过来,嘴里叫着太太又在一旁恭敬的站定了。汪太太刚坐下,那边姚妈和几个下人已经拉了一个丫头过来,推了她在地上。那丫头不过年方二八,面容清秀,三分柔弱胜西子的模样。见了坐在在上面的汪太太,连忙跪好磕头说:“太太。”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太?!我以为你只要有少爷就够了呢。”

      “太太,你绕了我吧,太太。”跪在地上低声呜咽的便是汪家少爷的大丫头方绣容,她到汪家已有四年,来时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小孩子,几年之间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乌黑的秀发梳了辫子,长长的垂在腰间。

      “我好好的把你放到少爷房里去服侍他,我是让你去作坏的么?你这个下流的东西。”汪太太说急了,站起来走上前去,劈头就是一巴掌。

      “太太,你饶了我吧,我和少爷是真心相爱的,太太。”方绣容的脑袋耷拉垂在颈项上,无力的分辩着。

      “你说什么,你这个贱骨头?看我不打死你。”汪太太满脸怒容,说着又要上前去。

      梅姨一把扶住她,劝解道:“太太,你歇歇,你歇歇,犯不着生气啊。”又转了头过去对绣容说:“太太说话的时候,有你插嘴的份么?做错事还顶嘴,胆子大了你。”

      绣容呜咽着爬将过来,拉着汪太太的裤脚说:“太太,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太太,你就成全我和少爷。哪怕给你做牛做马我也愿意,太太。”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你也配!你给我们怀恕提鞋都不配,还想做我们汪家的媳妇!我最瞧不上你们这些下流坯子,好好的主子都给你勾引坏了。姚妈,拖到后堂打一顿,轰出宅子去。以后永远不得让她踏进汪家大门。”

      “是,太太!”姚妈答应着走上来拉扯着地上的绣容。

      下人们都不敢作声,只是明哲保身的立在一旁,一声不吭。梅姨看太太真是动气了,也无法再开口求情。

      “太太,太太!”方绣容只是不放手,哭开来:“我求求你,太太,我不求做你的媳妇,哪怕没有名分也行,求你让我呆在少爷的身边,让我服侍他!太太,太太。”

      汪太太不耐烦的抖着裤脚:“你放手!简直造反了你。”

      “太太,你不能赶我走,你不能赶我走…” 方绣容脸都哭花了,满脸泪痕:“我有了少爷的孩子,太太,求求你让我呆在这里吧。”

      汪太太犹如五雷轰顶,耳朵“嗡”的作响,双眼圆瞪,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我有了少爷的孩子…,太太,求你别赶我走。”方绣容看她脸色阴沉可怕,心口“突突”的直跳,怕的厉害,她只是为着孩子,她不能离开。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这个祸害。我...我...” 汪太太已气的说不出话来,提起脚就朝她肚子上踹去。

      梅姨惊呼:“太太!”

      伸过手去拉她,却已是太晚,下人也呆了,连姚妈也不敢再上前去。

      方绣容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从额上滚落下来,只是趴在地上抱着肚子,已是说不出话来。

      梅姨冲着呆若木鸡的下人喊:“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大夫!”

      方绣容已是痛的晕死过去。

      汪太太说:“最好是掉了,免得我又动手。”

      梅姨扶她回房歇下后,又赶紧拐到后院来。迎面碰上姚妈,姚妈看见她,脸色有点讪讪的,叫一声:“梅姨。”

      汪府上下无论是少爷主子还是下人,都尊称她为梅姨。梅姨冷冷的说:“你就不能消停下,非要府里出乱子不可么?”又走过几步,掀起旁边小房间的帘子进去了。

      大夫正在给绣容号脉,梅姨在旁边站了,问:“怎么样?大夫。”

      大夫放下绣容的手,慢条斯理的摸着山羊胡子说:“伤了元气,但是身体并无大碍,孩子也还在,需要好生休养就是了。”说着走到一边的桌子边坐下,拿过纸笔写了方子:“我这里开一些保胎的药,等下你们跟我去抓了,熬了给她服下。”

      “好的,麻烦你了。”梅姨一边说着,一边打起帘子送大夫出去了。又吩咐下人:“你悄悄和大夫去了把药拿回来,别闹出声响给太太知道了。”那下人答应着去了。

      她回头看一眼躺在床上的绣容,她闭着眼睛脸色灰败,而后摇摇头走出去。她往前面正房走去,一路上又免不了碰见下人丫头的,见着她都恭敬的立在一边喊:“梅姨。”她一一应着拐到了太太房间。

      汪太太正坐在房间的西洋沙发上,拨弄着旁边桌子上的琳琅小饰品。见她进来漫不经心的问:“那贱人怎么样了?死了没有?”

      梅姨垂手站在一边回了:“死倒没死,但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汪太太连声道:“很好!很好!一了百了。留着孩子,终究是个祸害。她妄想攀上我们汪家这棵大枝,明儿醒了让她赶紧走。”

      “知道了,太太,不生气了。来,我给你捶捶。”

      “我真是累了,一年老似一年。”她闭着眼睛享受。

      梅姨给她揉捏着说:“怎么会?你怎么会老,我看着跟二十年前是一样的。”

      汪太太舒服的骨子里都酥软开去:“你这丫头,哪有二十年都不老的,那我岂不成老妖精了。”停下又说:“你这双手,倒和从前一样。”又感慨道:“一晃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你到我身边也二十年了,这些年,都是你陪着我。”

      梅姨微笑道:“能呆在你身边,是我的福气。”

      天色渐渐暗下来,梅姨和一小丫头往后院的小房子走来。小丫头的手上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是一碗清粥,一小碟菜,和一碗黑绿色的汤药。

      方绣容已经醒了,靠了坐在床头,神情呆滞。

      小丫头把盘子放到旁边桌子上,梅姨吩咐道:“你先下去。”小丫头应着出去了。

      她这才缓缓走过来,在床沿坐下:“你就这么倔,知道太太的性子,非要撞上去。”绣容哀哀的只是不出声。

      梅姨端过桌子上的汤药:“来,喝了它。”

      方绣容惊恐的睁大双眼:“是什么?”

      “你说呢?”梅姨冷冷的看着她:“你知道会有今天,你还那么做。你和少爷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想过么?”

      “不,我不喝,不!”她躲闪着往床里头缩去。

      “原来你也知道害怕?我当你是不知。”梅姨放下碗,叹气说:“你明天就走。”

      “什么?”绣容无法置信:“可我的孩子?我要等少爷回来,少爷答应我的,我要等他。”

      “你明天必须走!”梅姨不容她分辩,从袖子里头摸出一绣花荷包,放在桌子上说:“这是盘缠,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罢,回你自己的家去。”绣容沉默不语。

      梅姨又道:“这是保胎药,幸好孩子平安无事。你要真为着孩子,明天就一定要走。你当纸是可以包的住火的吗?太太那边我现在是瞒过去了,若你不走,早晚显露出来,到时候,她给你喝的可真的是虎狼之药了。熟轻熟重你自己想吧?”

      方绣容抬眼看着她,梅姨伸手过去,把她脸上几缕凌乱的头发拨到脑后,安慰她说:“留得青山在,少爷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先把身子养好了,保着孩子,以后总有机会的。”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方绣容的眼眶里滚下来。她喃喃的说:“她这般狠,她这般狠!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不要...”又凄惨的笑:“我明天就走,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我要看她有如何好的结果!”

      “你这丫头!”梅姨叹口气,站起来:“明天天没亮,你就走罢,我会吩咐下人把偏门给你开着,你从那里走。”

      “谢谢你,梅姨,谢谢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今天的大恩大德。”

      “快别这么说,你把粥和药都吃了,我先走了。”她又看一眼绣容,惋惜的摇摇头,迈着小脚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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