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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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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凄凄,女子静静坐在山石上,身边骨箫幽幽散着紫光。发上,肩头,此刻已堆满了落雪,寒风从她宽大的灰袍中灌入,她身体微微颤抖,睫毛上凝着一层冰霜。
两个时辰内,她一直尝试用内力将与鬼面男人对掌时破入体内的‘针’逼出,但那些由真气凝聚而成的‘针’,阴劲阳劲皆十分古怪,她每多加一分内力,那些‘针’便深入毫厘,摧毁她的经脉,沐青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忍不住又咳出几口血。
背后不远处一个山洞,杨山支用背挡住风好不容易才生出一团火,借着微弱的可怜火光,他撕下一块碎布,并在上面倒满金疮药,那是本来为苏琬琰准备的,他此刻无暇顾及苏琬琰的生死,只是小心翼翼将碎布缠上伤口,粗麻布摩挲过脖颈翻卷的血肉,杨山支疼得直抽气,待上完药,后背已湿了一片,他顺势躺下试图缓解脖颈的剧痛,自洞外倒灌进来的风很快便将摇曳的火烛撕扯的粉碎。
这一昏睡便到了第二日正午,杨山支是被饿醒的,他歪着头琢磨着去镇上买些干粮充饥。怎料刚一踏出洞口,就被屁滚尿流的吓退回去,那个像座活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灰衣女子,不是沐青又是谁?
流年不利。杨山支暗暗叫苦。他蹑手蹑脚的缩回山洞,就不信这女人吃喝拉撒睡都能当个门神杵在这,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沐青愣是半点没挪窝,可怜杨山支只好陪她一起饿得前胸贴后背,直到三日后,始终静坐调息的女子不见了。
杨山支再一次看到沐青时,是在北域的一个小镇。
那时他正花光身上所有银两,吃饱喝足从茶楼出来,一群人围着医馆指指点点。本着有热闹一定要凑的原则,杨山支挤进了人群,医馆门前的青石地上,沐青倒在了血泊里,她浑身湿透,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
一头失去了抵抗之力的虎豹,可不就是让小白兔报仇的最佳时机?杨山支心头涌起恨意,他引以为豪二十余年的英俊容貌差点被这个女人毁于一旦,杀机渐生,杨山支满嘴胡邹的疏散人群,随后从靴子里抽出一柄匕首,寒光扫过他的眼,他毫不犹豫举起匕首便要插入她的心脏,可沐青却在那一瞬睁开了眼,眼中漫起浓郁的血光。
杨山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血光渐渐散去,沐青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迷茫,“我……是谁?”
………………
回忆戛然而止,杨山支忍不住抬手蹭了蹭鼻子,印象中沐青当时身上的伤口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有爪痕,甚至还有类似于凶兽厮杀的咬痕,可外伤却在半旬后全部自愈了。沐青内伤的情况,杨山支并不了解,这丫头很能忍疼,他也只是偶尔看到她实在忍不住,偷偷一个人缩在阴暗角落里哭时,才知道她内伤一直没有好。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杨山支习惯性的向沐青飞去一记眼刀,沐青心有所感,笑得越发春风满面,其时她正奋力向身着华服的胖官员介绍云母笺的上佳质感,官员满脸享受之意的从纸张顺带摸上沐青白皙柔软的小手,“滑腻如玉,确是上乘,上乘!”
杨山支皱了皱眉,终于舍得屈尊离开躺椅,一把将沐青拉到身后,朝官员摆了摆手,示意打烊收摊。官员兴致被扰,重重哼了一声,一甩华衣头也不回的走了。
沐青云里雾里,“杨哥哥,这就不卖了吗?”
杨山支没好气,“你干脆把你自己卖了。”
沐青咬着牙不说话了。
“这有一份加急包裹,你赶紧给送到八里镇。”杨山支说着将一个劣质竹笈扔到沐青怀里,里面装着大大小小二十卷卷轴,“进城之后找到八仙居,把这些破玩意给掌事的看,他自会带你去见金主。”
言罢,杨山支在沐青背后推了一把,“利索点,别给老子耽误了。”
沐青抱着有她半人高的竹笈迟疑着往前走了几步,犹豫了下,还是转身开口,“杨哥哥,八里镇在哪呀,我不认识。”
杨山支微笑,“长了张嘴就是给你向人打听用的。”
沐青:“……”
后来,她翻了两座山头才找到八里镇 ,以沐青的脚程再回到长安时也已是三更。她满身风尘的回到长安远郊的一间小屋子,草屋虽破烂却也算被她收拾的干干净净,杨山支已经睡熟了,她轻手轻脚绕到他的身边,替他将被子盖好,然后把金主回赠给他的布包放在他的枕边。
沐青饿得饥肠辘辘,她满怀期待的去揭开锅子,结果愣是连锅巴都没找到,她坐回椅子上,蔫蔫地将下巴支在木桌上,“好饿……”她目光流转最终落到了房间一隅正在嚼胡萝卜的小白兔上,她舔了舔干燥的唇,努力将想吞了它们的绮思压下去。
实在饿得厉害,沐青将贴身存放的骨箫取了出来,不知为什么,骨箫上的彻骨冰凉总能带给她安心,她没有敢告诉杨山□□些从箫孔中释放的若有若无紫气,锋利到可以切割东西,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便偷偷的用那些‘气’雕刻她的石头,那黑木石头如今已渐渐成了一个人形。
计算着杨山支即将起床的时间,沐青驾轻就熟的重复起每天早上的工作,打水浇花喂兔子,做饭整理洗衣服,等将杨山支伺候清楚了,她才坐到石阶上啃起淘汰下来的白馒头。
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沐青下意识站起来进屋去背字画筐,却被杨山支用一条胳膊拦住,“今天不卖字画了,去八仙居。”顿了顿,他将一套衣服兜头盖脸扔沐青身上,“等会儿到地,你先去换衣服,昨天的金主送你的。”
沐青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脸从衣服里扒拉出来,便对上了杨山支似笑非笑的目光,她心头立起不安,还不等她反应过来,杨山支已经把几乎是难舍难分的躺椅搬了出来,整个人大马金刀的坐了进去,“青儿,你杨哥哥呢,腿脚不好,山路曲折,就靠你多担待了。”
于是,沐青用她瘦小的身子板背着躺椅外加一个健壮男人,连翻两座山头。
八仙居是八里镇最热闹的青楼。
享受了三个时辰腾云驾雾感觉的杨山支两条腿方一落地,脸上脂粉堆积的青楼老鸨已带着一群莺莺燕燕笑着出来相迎,但当看到来人一副不修边幅的穷酸样,身后还跟着个青丝散乱的小丫头后,老鸨瞬间确定自己迎错了人,脸上所有的眉目传情立刻化作嫌弃,直到被穷酸小子袖口掏出的金锭晃瞎了眼。
沐青来不及去奇怪一穷二白三干净的杨山支怎么就突然多了那么多金锭。眼看着杨哥哥被一群身披轻纱,足踝和玉臂套着层层累累金环的胡人女子拥了进去,她秀眉轻蹙,急着想要跟进去。
正一手怀抱着一个胭脂俗粉的杨山支回头向被冷落的沐青打了个手势,用唇语做了个‘先去换衣服’的口型。
一路被拥进八仙居二楼的雅室,室内地龙烧得极暖,犹如初夏,来自各地的丰腴胡姬,调笑顾盼中风情万种,室内已有一穿着倜傥的风流公子哥,正在一群半露衣裳的舞妓及淫靡歌乐中谈笑风生。
杨山支很快便融入了进去,和周围姑娘打得火热,他本长相极佳,此刻有意调情,三言两语间便逗的胡姬嗔笑连连。
早先入局的风流公子哥长眸闪动,首先开口道:“二少爷风韵不减当年啊,这两年走南闯北的是不是早就忘了我们这群酒池肉林朋友?”
杨山支剐了一眼公子哥。
“好好好,杨兄,杨兄。”公子哥识趣的改了称呼,“要不是前些日子看到杨兄的一手好字,差点没认出你来。昨天来送东西的傻丫头呢?”
“慕容逸,你成天惦记我的小跟班有意思吗?”杨山支嘴里哼哼。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那傻丫头放你身边也是被你糟蹋的,还不如来我这当个暖床丫鬟。”
“得。还轮不到你。”杨山支渐渐没了耐心,“我让你打听的事打听到了没有。这破地方安不安全。”
“杨兄放心,这些女人都是自家人。”慕容逸说着在一个女人脸上亲了口,“杨兄要寻的东西已经确认在武当无疑,只不过半旬后,是武当祖师爷清源真人的七十大寿,届时武林上有头有脸的门派都会去贺寿,可说是贺寿……”慕容逸冷笑了下,“这些门派早已暗通款曲分成了几大势力,摆明了是要去逼武当掌教辞去武林盟主地位的。不过武当这两年涉足江湖越来越少,这武林道首的名号也早名存实亡了。”
杨山支笑容轻漫不羁,一边接过群莺递来的酒,一边静静听着。
慕容逸续道:“这当然是后话了,这次武当举行贺寿礼,江湖众门齐聚一堂,是为商量两件大事。”慕容逸竖起一根手指在杨山支面前晃了晃,“夜雨楼近段时间越发猖狂,野心做大,竟已培植党羽开始干涉朝政,所以这其一,便是商议如何捉拿夜雨楼楼主,铲除夜雨楼。其二,半年前出现在秦皇陵的黑莽之卵传闻被夜雨楼楼主带走,可如今与真龙之气相抗的黑莽之气隐隐出现在范阳,让人不得不怀疑沐青是否已与节度使安禄山勾结,要共同谋那‘土皇帝’。”
杨山支笑容不易察觉的断裂了瞬,但很快眼波流转,“朝政时局与我无关,慕容逸,我的时间可金贵的很,说重点。”
慕容逸笑了笑,“杨兄,小弟的意思是这段时日武当筹备贺礼警戒性一定会提高,你怕是进不去,进去了也拿不到你要的东西。”
“我是来干嘛的,慕容老兄,我是来找你商量法子的,不是来听你浇凉水的!”杨山支白眼。
慕容逸欲盖弥彰,语意不明,“杨兄,何必呢,你自报身份正大光明走进去,也没人敢拦你不是?”
杨山支面色一下子阴沉下去。
慕容逸满脸无奈,“得,兄弟给二少爷指条明路,再过几天长安城有个灯会,当今圣上的小女儿好男色,二少爷您就牺牲点色相,求小公主捎带您一起上终南道吧。”
杨山支此刻连掐死这臭小子的心都有,身侧一位衣裳半露的佳人将脸侧过微启红唇,叼来一块梅子冰。杨山支调整好表情,故作风流很上道的俯身相接。在充满纸醉金迷的鼓点声中,忽然传来了清脆的女声,“杨哥哥。”
杨山支微微抬眸,却见此刻沐青站在那,一袭淡紫色罗裳,上面印着精美的折枝梅纹样,她松散的长发,剪水的瞳,迷离的月牙眼,清冷的雪肌,在那身新装的衬托下,竟有了一丝仙气。
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段时间把她折腾的自己都差点忘了沐青其实是个挺美的姑娘。那种美不是惊心动魄的瑰丽,却类似于初冬打开窗呼吸到的第一口冰冷空气。
杨山支心中一动,只是那么一分神,便没有叼稳那一块半融化的冰,重重地咬在了佳人唇上。身披薄纱的美人立刻酥倒在了杨山支怀里,娇嗔一声:“公子好坏!”
沐青默默看着,向来除了堆砌出来的笑就没什么表情的脸,闪过了些许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