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风动又不动》甲丙丁

1、新旧城

　　凌晨四点，她坐在窗前，等待曙光降临。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清晨的阳光。
　　她曾经是一名电竞选手，如今是一尾游戏圈散人。
　　她的亲人如果知道她如今的职业，一定会惊讶，她从小体不弱，但多病，都以为她会跟随她父亲的脚步，成为一名政府工作人员，但她成了自由松散无组织的一员，成了反面。
　　线条不规则的清水房，毛刺墙和水泥地面构成的空间，密密麻麻堆放着她二十八年来累积出的私人物品，在第一次房价暴跌之后，家里留给她唯一的财产，一套只付完首付的八十平方米的单身公寓，由于还不起月供，被迫转卖得以清债后，她已经在这个毛坯房住了快五年。
　　城市分为富人新城和贫民旧城，各占南北两端。
　　富人新城的人租房率据城调，去年又下降了一个百分点，旧城则逐年递增。
　　这个城市里，赚了钱的人通常会做两个选择：去新城买房子，或者回到旧城买下类似她现在居住的老房子，前者的选择是为了成为新城人，彻底摆脱旧城人的身份，享受与世界级城市匹配的住房周边配套设施和政府提供的福利待遇，后者则成为房东，赚旧城人的钱，做旧城里的新城人。
　　跃居新城的人中，近年悄然新增了一个职业人群——获批进入国家运动员行列的职业电竞人。
　　新城和旧城的交界是城市的中心，不仅有市政，还有一座电竞中心。
　　这座电竞中心最近被人们叫做：睡眠舱。

　　旧城由于房距近，通常见不到阳光。
　　颓废的年轻人进入游戏世界逃避现实已经成为流行趋势。
　　隔壁邻居又划水了，和队友又是叫骂又是摔耳机，没多久又哈哈大笑，所有声音穿透不隔音的墙和常年不关的窗，飘进她的房里，像同居一样热闹。
　　以往这个时候她都会把自己埋进被窝里，再闷两个小时。
　　“草！六点了！这局还打不打？破游戏？你TM才破，这游戏三年冠！‘圣域’才出来多久？一个月有没有？VR游戏就了不起啊。嗯，嗯，我确实要去看一看，内测资格都炒成天价了，我只知道周神进去一趟，到现在还没在工会上过一次线.....好奇很正常吧，男人就这点兴趣爱好，艾薇和游戏，你知道VR用来看艾薇那体验.......”
　　出神之际，手机终于跳出熟人的信息。
　　林：在正街上，你门口单行道，我就不进来了。
　　恐怕是担心的巷子太窄，剐蹭到他的车。
　　打开门，隔壁邻居挎包出来，拖动二百斤身躯走路发出吭哧吭哧声，他身后还追出一个矮小的四五十岁干瘦女人，往他嘴里塞灌饼。
　　“.....”
　　同龄人单身的大多混成女强人，住高级公寓，对哪户住着单身贵族门儿清，而她谁也不熟，和一个二十岁无业胖子卧室相挨，日夜相待。
　　常年不见阳光，一头凌乱长发阴气沉沉的她挂着两个乌黑眼圈，和邻居的黑眼圈交相辉映，大家心照不宣地点头，擦身而过。

　　黑色保姆车横停在街道转角的酒店门前，她敲敲车门，车门拉开，男人的肥肚腩在驾驶座上猛收，歪倒的身形费了番劲调整，才看上去有点仪表。
　　至少比住在旧城区十天半个月不出家门的她这类人像样。
　　她什么都没说，坐在副驾座上，车内的广播开得很大声，先是播报一起抢劫事件，地点永远在旧城区，这桩还发生在她住处附近。
　　“房产商的阴谋。”旁边男人说，虽然他已在三年前正式拿了新城区的居民证，“今年救济房名额能拿到吗？”
　　房价暴跌之后，国家机器根据每人债务情况，回收房产，降低物价，有工作的人增加福利，没有工作的人发放一年的失业津贴，同时供应救济房，只需要付超低的租金就可以保证有一个住处。
　　这一切都是为了稳定社会治安。
　　“还没排到我。”她没有表情地回答。
　　即便排到她，也会因为她社会关系不够，而一再地失去机会。
　　她早已没有失业津贴补助，全靠接私活过活，这也是她为何大白天出来貌似跟人私会的原因。
　　林是她曾经所在队伍的队友，会做人，会来事，年龄一到离队之后，大部分队友都回归社会各行各业，该干嘛干嘛，拼头脑风暴和肌肉记忆的主战场转变为结婚生子，偶尔老婆孩子热炕头后，悄悄深更半夜上线一小时，不玩，聚在游戏里聊育儿经，能把人看傻。
　　少部分则做了职业队伍教练，大有在虚无的行业为虚无的前景奋斗一生的架势，林就是其中之一。
　　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最后林在圈里的消息，是他给某个富豪组建职业队伍，明面上做了经理人，实地是做了富豪的理财人。
　　他的会做人还表现在念旧，有资源有甜头会脚上以前的队友，连队伍里最不会做人的队友，这些年都受过他不少恩惠。
　　这个最不会做人的队友，是队伍里唯一的女性。
　　这位女性现在就坐在车里，耷拉着脑袋等待着他的念经。
　　他却一反常态没有说话。
　　原来是在等绿灯。
　　几个没满二十岁的年轻人骑着车停在他们旁边。
　　“你拿到了吗？那个VR游戏的公测名额！”
　　“没呢，才两千个，到时候现场买票，人都来了难道还不给进吗？”
　　林笑起来，转头对她说：“大部分人都还以为‘猪獾’这次上线的是VR游戏。”
　　“猪獾”是一家科技公司，同时是老资格的游戏开发商，这次跳过新闻发布会，直接业内招募玩家进行公测，外界对他们新游戏传闻尘嚣甚上，普遍认为这是一种新型营销方式。
　　却不知，“猪獾”这样的业界大佬，什么时候急吼吼做过事？
　　“猪獾”曾将他们最赚钱的游戏，冷处理了两年之久，直到游戏自己累积爆发，他们才砸重资推波助澜。
　　要知道游戏的平均寿命才3-5年，这家科技公司为了一根盈亏线，足足浪费了游戏的一半生命来做市场观察，可见足够的理智残酷冷血无情，只差无理取闹。
　　这次猪獾却连内测数据都未公布，就招募公测，毛躁如十八岁初次登场打比赛的选手，怎么看都指向这款游戏十分特殊。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彻夜难眠，仿佛青春岁月的热血穿越灰蒙蒙的人生，再次附体鲜活沸腾。

　　车里的广告这时已经在播报明星八卦，某个女明星深夜与人私会，在旧城区被人拍到。
　　“嘶，这是——仙女下凡给逮着了羽衣？”
　　“换成男明星，就是约便宜炮。”
　　林顿了顿，“其实明星才是舍得花钱的人，指不定哪天就变老板，别守着一个圈子不放，有机会，还是跨圈出来看看。人生不止一个圈。”最后一句可谓意味深长，专门针对她。
　　跨圈？
　　选手取得好成绩后，确实会有机会像明星一样暴露在镁光灯下，但这并不是好事。
　　需要勤奋和努力以及沉淀的职业，外界诱惑一来，就抛下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乐呵呵“跨圈”，再回过头，一亩三分地早给别人占了。
　　游戏是会让人大脑变灵活，增长想象力和创造力，但不代表游戏玩得转就能妄想癞蛤蟆吃上天鹅肉，就能让人家自动长十倍滤镜，看你那饼脸就貌若天仙了。
　　不说别的，光说常年弯腰驼背，再好的气质都给炼得猥猥琐琐，能出几个好相貌？圈内排行第一的俱乐部某教练曾说过：你要不发胖不得骨骼病还容光焕发不秃头，那你一定是不够努力。
　　人贵有自知之明，都过去好几年，这位教练的训导还犹言在耳。
　　但她一个字都没吭，她知道说了就会被友人批斗她保守，同时她大脑也在往别的地方高速运转。
　　林参加了新游戏的内测，一出电竞中心就给她发公测邀请函，除此之外什么都没透露，新游戏测试期间与玩家签保密协议也是常有的事，她不问，他就没继续说，故意卖关子。
　　离城中心还有不到三公里，林往她双膝扔下一包东西。
　　那东西上印着：成人纸尿裤。
　　“这个就不用了吧？”她一脸黑线。
　　林没理她，打着方向盘在路边停下，“这儿停了，你快去商场洗手间换，待会儿中心的洗手间会排长队。”
　　“那就排呗，又不是没排过。”
　　“相信我，以你性格，你会选择让你的尿包憋一天。”
　　她打了个激灵，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甚至不惜牺牲线上赚钱时间，牺牲睡眠，去等待，去猜测，以及她不肯承认已经丧失了的思想功能-想象，去想象，到底是个什么类型新世界，能让那么多久经沙场的老将纷纷放弃主战场，毫无顾忌地投身进去。
　　曾有一位大神出来之后说：“未来一个月，我都要睡在电竞中心。”语气没有丝毫不乐意和嫌弃，打那以后，“睡眠舱”这个称呼便在游戏圈里流传。
　　她没有表现出来一丝激动，依言下车去商场找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