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集》有厌

1、番外1

　　我在十六岁时遇见了我的妻子。

　　写完这句话后我其实停顿了许久，因为我发现，那年我们的交集少得可怜。

　　如果我那个时候知道她将会是我牵挂终生的女人，一定会主动套个近乎。或许我可以问问她：“你是新搬来这条胡同的住户吗，怎么看着眼生？”

　　或许是我谢谢她夸我的名字好听，说：“你眼光很好。”或者：“你的也是。”

　　或许是那天我把她叫出教室后，多笑一笑，问她怎么看上去这么呆。

　　或许我在主席台上致辞时，也试着在人群中找一找她的身影。

　　我在妻子高中的物品中，不仅看到了她对我藏匿许久的爱意，还有许多尤锐的东西。

　　尤锐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很聪明独立的一个女生。

　　妻子说，她那时候，真的以为我喜欢尤锐。

　　我才知道，在这段恋情中，妻子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她明明是一个优秀而美好的女孩子。

　　她应该是自信的，是骄傲的，是众人所仰的。就像她在工作中那样，理智而果断，闪闪发光。

　　我心疼她，又认为是自己的疏忽让她缺失了安全感。

　　所以别人在恋爱中有的，我学着也让她体验到。

　　妻子是个很细心的人。

　　她怕我出任务时回不来，每回出发前都问我要一个约定。

　　约定的存在，让我记着身后有个人在等自己回家。

　　她有时是让我给她捎一份某家店的冰粉，有时是想要我带一束花，或者是让我在归家途中给她写一封信。

　　我记在心里，不让她的期待落空。

　　但有一回，我爽约了。

　　我的战友，一个很出色的拆弹专家，在执行那次任务时炸掉了一条胳膊。

　　而我也在任务中受伤，在医院昏迷了三天。

　　我醒来时所体会的痛苦，远比受伤时要强烈。我自以为从军多年，从不畏生死，但看着好兄弟生不如死，便觉得英雄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我在医院里沉默压抑了很久，忘记了答应要在回来时给妻子买一条围巾，忘记了在落地后报一声平安。

　　妻子来看我，却没有一句埋怨的话。

　　确认我无恙后，妻子便再没流露出异样的情绪。

　　梁叔，也就是我爸，私下里告诉我，说妻子回家时眼圈红着，进了厨房一边煲汤一边落泪。

　　后来我在每一年的初雪那天都会给她买一条围巾，但心里知道，永远也抚不平这一年的后怕。

　　从那之后，妻子开始做公益，援助那些退伍的，或者已故的军人家属。

　　在能力和财力允许的范畴内，妻子以我们的名义资助了很多残障儿童，平时在新闻上看到哪里有天灾重大事故，也都很主动地捐钱捐物，出一份力。

　　妻子说，这是在积福。

　　妻子在电视台工作，有一年带着团队进了深山录制公益节目。

　　出发前，还没等我叮嘱她，她便交代了我一番。

　　我瞧着她操心的模样，拉住她的胳膊，开玩笑道：“要不你带我一起去吧？”

　　“像什么话？”妻子将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和我对视。

　　我把人往怀里带带，说：“你照顾好自己，出门在外不比家里，晚上睡觉时多留个心眼，门窗记得关好。山区的饮食条件有限，你也要注意，吃坏肚子耽误工作不说，我知道了也心疼。”

　　见妻子低着头不吭声，我挑挑她的下巴问：“听到了吗？”

　　妻子嗯了声，说：“我在认真地往心里记呢。”

　　我看着她不正经地抠着我的衬衣扣子，继续说：“不用担心我。我一个大男人，怎么都能吃好睡好。”

　　见妻子抬头要反驳，我又说：“不过我现在是有老婆的人了，肯定过得更精致，让卫峥他们好好羡慕羡慕。”

　　妻子被我逗笑，说：“净会说好听的哄我。”

　　妻子要先搭飞机，然后转火车，最后再乘大巴转面包车，一番颠簸才能到。

　　我送妻子到机场，顺便拜托团队的同事帮忙照顾一下。

　　我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出差，哪承想赶上暴雨，山上突发泥石流，整座村子被洪水淹了。

　　我跟战友连夜往那里赶，听村民说妻子随团队住的那个房子还没被解救时，心都要碎了。我一刻也没歇，加入了救援的队伍。

　　入夜后，救援工作难以开展，而雨势渐大。可能是我的状态过于吓人，战友不敢开口提醒我休息，只得陪我一间房一间房地救人。

　　我和妻子都是无神论者，但总有一个人的存在，会让我在无助与绝望时将希望寄托于此。

　　我之前看江润如发过一条朋友圈，她用的文案不知是从哪本书里摘抄的，说的是：未知苦楚，不信神佛。

　　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翻滚而来的洪水将一小片瓦房吞没，我和战友搭乘的皮筏艇一并翻了。

　　混沌的水底一片漆黑，我仿佛听到妻子在喊我，但我努力睁大双眼，却始终寻找不到她。

　　直到双手双腿失了力气，我被新赶到的战友救上去。

　　在昏迷之前，我看到妻子从远处深一脚浅一脚地狼狈地跑来，彻底松了口气，终于安稳地睡了过去。不论是生是死，我终于见到她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妻子带团队外出拍摄，得以幸免。

　　但那次的天灾让我切身理解了妻子，不仅是她对我的担忧，还有即将失去至爱之人时的悲恸欲绝和束手无策。

　　不知道是我放弃了求生的意识，还是常年劳损的影响，那次我在医院里躺了很久。山区的医疗水平落后，妻子几经周折让我转院。

　　但因为交通不发达，这项工作开展起来，弊大于利。

　　好在我很快就醒了。

　　妻子喜极而泣，说我下次再这样不爱惜自己，就再也不理我了。

　　我忍着胸腔的疼痛，看妻子在生气，觉得没有什么比劫后余生更令人满足。

　　“你还笑！”妻子说我。

　　我刚要说话，就忍不住咳嗽。

　　妻子瞬间没了脾气，让我别动别说话，以后再算账。

　　妻子总说能遇见我很幸运。但我想告诉妻子：你就是我的福气。

　　十六岁相遇，二十五岁重逢，在二十七岁时我终于给了她一场婚礼。

　　婚戒是我设计的，底托的灵感来自莫比乌斯环。

　　一九五八年，德国数学家莫比乌斯和友人发现：把一根纸条扭转一百八十度后，两头再连接起来做成的纸带圈，具有魔术般的性质。

　　研究者发现：莫比乌斯环只有一个面和一个边界，不管从哪里出发，都只会回到原点。

　　但我更喜欢它另一层寓意：无论从哪里相遇，我都愿意给你无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