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兮凤兮（孔门）》折寄冰霜

2、幽兰操（下）

　　【四】去鲁
　　《论语微子》：“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自那之后，季孙斯与仲尼二人之间，便极少有私下会面了。即使在朝堂之上，也鲜少有所交流。
　　只是，当叔孙氏和季氏家臣等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之时，却发现，对于仲尼的种种举措，季孙斯几乎不曾提出反对意见。
　　季孙斯的态度让反对仲尼的声音被压制在有限的范围内，但事实上这种控制力也不会持续很长了。这位在政治上越发成熟的鲁国首相，越发像是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旁观者，冷冷看着鲁国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化。谁也不知，家国在他的心中究竟孰重孰轻。
　　家臣们猜测，他们的家主这是心中有愧，所以不愿反驳那些政见。又或许，多事之秋，相比于自身利益，季孙斯更想维护鲁国朝堂的暂时稳定。可是，当鲁君与朝堂上的多数世家背弃仲尼时，季孙斯也注定不会再选择站在孔氏一边了；虽然身为世卿之首的他，注定要背上这一口逼走孔子的千年黑锅。可他，也只是不作为啊。
　　鲁国朝堂局势让邻国的齐国君臣感到迷惑和警醒。齐侯在大夫黎的建议下，向鲁国馈赠了女乐八十人，不敢直接进城，置于郊外。季孙斯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微服前去观看，后来甚至与鲁公一同前去看。当然不得不承认，那些女子确实美艳，音乐也着实好听。
　　季孙斯也听过仲尼先生盛赞的《韶》《武》之乐，那些音乐似乎确实有让人沉静下来的力量，能让人由内心生发出一种恭敬和悦之情，却终究不敌眼前这耳目之欲更让人迷醉。
　　放眼望去，如今的鲁国朝堂之人几乎尽数沉醉于难得的歌舞升平之中，却不知或不愿意知道太平背后的危机，更忘了这是仲尼带来的！可是季孙斯也清楚地知道，他没有能力和勇气与整个朝堂为敌，背弃公室与三桓而选择仲尼的代价，他承受不起！
　　季孙斯明白了齐国的目的，可他们所行乃是阳谋，却又正中鲁国君臣的弱点！人性总是好逸恶劳啊，何况，让人向上的力量，终究比不上让人沉沦的力量。最重要的是，他季孙斯……怕了。
　　是的，季孙斯不得不承认，他的内心始终是有所恐惧的，他害怕失去他的权位失去他的自由，他害怕多年前被阳虎所挟的情景再次发生！他害怕仲尼和他的弟子们……
　　那些人的中伤之言，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他身后有整个季氏家族。他宁愿做鲁国的罪人也不愿做家族的罪人。何况……即使仲尼先生是值得信赖的圣贤君子，可是他的那些学生就真的值得相信么？公伯寮这种小人，也是他的学生啊……
　　夫子，您就当，我的确是目光短浅的斗筲之人吧！您选择的路太艰难，我自知才德有限，终究没有勇气和您一起走下去。
　　即使仲尼全力反对，可鲁国君臣还是接受了邻国这项让人尴尬的礼物。此后，季孙斯闭门三日不出，鲁君在后宫三日不朝。季氏宰子路很生气，劝仲尼离开鲁国。而祭祀之后未分到祭肉之事，终究让仲尼决定离开。
　　仲尼何等人，怎会不知季孙斯的选择，他有太多失望，却终究不忍对父母之邦的君臣太过苛责。他也知道，季孙斯有太多不得已。
　　“彼妇之日，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蓋优哉游哉，维以卒岁……夫子啊，您的文采真好，真有意思。可您在为那些贱婢而怪罪我啊！夫子啊，您这是不屑于和我们这种人共事啊……”
　　季孙斯自嘲一笑，心中却是一片苦涩。
　　先生，您就这样走了？您即使是走了，也还在为这些事怪我……
　　您可知，身为鲁国上卿，我当真没见过些许财色？那些对我有什么意义？我只是，不敢再相信您了。我也不知如何面对您。
　　先生，您说的对，您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先生，祝您一路顺风。
　　可是那个时候的季孙斯太年轻，还不知道应如何对待仲尼这位鲁国崛起的唯一希望，更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知道何者为重何者为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季孙斯立于曲阜城墙之上，遥遥望向仲尼一行人远去的身影。他没有亲自去送那些人，只是让人送了些财帛聊充路资。
　　可惜此生，季孙斯至死都未曾再见过仲尼一面。

　　【五】幽兰
　　《猗兰操》，孔子所作。孔子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香兰独茂。喟然叹曰：“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乃止车援琴鼔之，自伤不逢时，托辞于香兰云。 ——《琴操》
　　（关于《猗兰操》，此曲所作现有两说，一是孔子晚年回到鲁国时所作，《孔子圣迹图》所说是其欲为鲁定公吊丧、却被季桓子所阻而不得之后所作，此处按第二种写。另，《猗兰操》又名《幽兰操》，因为某甚爱舞剧《孔子》中的这一曲，故以之为名。）
　　仲尼去鲁三年之后，鲁定公薨。彼时，仲尼正好从卫国返回鲁地，便想进都城曲阜为鲁君送葬，以全这一场君臣之情。
　　孟孙氏和叔孙氏的人有些恐慌，他们害怕仲尼的回归会再次打破鲁国朝堂的平衡，毕竟谁也不想让出自己的禄位。他们千方百计游说季孙氏，希望季孙斯能将仲尼阻拦在鲁国京城之外，
　　犹豫再三，季孙斯终于下达了那个命令：“不准！”
　　季孙斯不敢承认，他还是不知用什么面目去面对那个人，面对那个曾经与他两两相知，却终成陌路的仲尼先生。
　　仲尼闻言失望不已，只是这个结果却仍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可惜的是，鲁国政局这些年虽不曾乱，却也越发凋敝了。中兴原是梦么！
　　他徘徊于郊野之中，见空谷幽兰，生长繁盛，感慨不已，令众弟子席地而坐，取出琴瑟开始弦歌。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有定处。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伤不逢时，寄兰作操。伤不逢时，寄兰作操……
　　弦歌未尽，仲尼已是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兰草，兰草啊！天下无道久矣，你还能继续保持你的节操么？你会被冰霜摧折么？……君上！原谅丘，只能在这荒野之中，为您送行了！君上，丘不敢奢求其它，只求您在天之灵能庇佑鲁国啊！
　　终于，一曲《猗兰操》弦歌已毕，仲尼登上东山之巅，遥遥望向曲阜，直到日落西山，方才与弟子离开。次日，他们再次离开鲁国，继续自己的流浪与追梦之旅。
　　待到季孙斯听到这首《猗兰操》时，仲尼早已不知去向。
　　季孙斯让人在厅堂中弹唱这首琴曲，听了很久。随后将人尽数赶出，自己亲自抚琴，低声吟唱着：“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夫子，这首歌真好听，只是季斯毕竟是个俗人，唱得不好。如果是您来唱的话，一定更好听吧。
　　夫子，季斯真想再听一听您的弦歌啊！可是，没有机会了。
　　夫子，季斯……错了。您会原谅我么？
　　夫子，季斯一念之私，误了鲁国，害了君上，累您以六十高龄飘零在外故国难归……
　　夫子，斯错了啊！
　　夫子，待季斯百年之后，若能得您以此曲相送，当无憾矣。

　　【六】于归
　　秋，季桓子病，辇而见鲁城，喟然叹曰：“昔此国几兴矣，以吾获罪于孔子，故不兴也。”顾谓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鲁；相鲁，必召仲尼。”后数日，桓子卒，康子代立。
　　——《史记孔子世家》
　　自阻仲尼入鲁都城之后，这两年来，季孙斯的身体一直不好。
　　哀公三年春，卧床许久的季孙斯病体稍安，在家臣的陪伴下登上了鲁国的东山。
　　在春寒料峭中登临东山，对他而言，并不容易。可他还是想再看看鲁国的全貌，何况那个人曾弦歌于此。
　　季孙斯看着眼前仿佛是自己当年翻版的儿子，深深叹息。
　　他知道，即使自己留下重用夫子的遗言，也不会被遵守……他的儿子，还不如他呢！
　　季孙斯后悔了——
　　他不该放逐那个人！那是他视之如父如兄之人啊！
　　“夫子，我多么想抛弃权位，只单纯地做您的学生，与您弦歌杏林，周游列国，同喜同悲同患难啊……”
　　“父亲，您在说什么？”季孙肥没有听清父亲的喃喃自语，连忙凑近追问道。
　　季孙斯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环，对儿子和家臣道：“我只怕活不了多久了，唯一抱愧的是仲尼先生，是我让他失望了他才离开的啊。你们带着这枚玉环去找他，他一定会回来的。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环者，还也。
　　季孙肥略有些迟疑，却还是恭敬地接过玉环。
　　只是，季孙斯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登临东山数日后，季孙斯病逝，其子季孙肥嗣位，为鲁执政，谥其父为“桓”，史称季桓子。
　　当仲尼见到那枚玉环的时候，同时也听到了季桓子的死讯，却并未听到召他回国的讯息。
　　仲尼怅然若失，取出琴瑟，再次弦歌《猗兰操》，不知是为季桓子而哀悼，还是在为自己的命运而感慨。
　　季孙肥本欲尊奉父亲遗命，却为小人所阻，八年之后，终于在冉求的劝说下，以币迎仲尼归鲁。此时，孔子已经离开鲁国十四年。
　　已经68岁高龄的仲尼，站在季桓子的坟前，轻轻叹息。
　　阿斯，请允许我这么叫你。我私下也曾将你当子侄看待啊。
　　那几年，你我相知相伴，又有君臣相合，鲁国形势一片大好，是多么让人怀念啊！可惜……
　　其实我一直很看好你，只是或许，我不该对你期待那么高，毕竟我们不是一类人啊。
　　你的谥号是桓，何谓桓呢？
　　《谥法》曰：辟土服远曰桓；克敬勤民曰桓；辟土兼国曰桓；武定四方曰桓；克亟成功曰桓；克敌服远曰桓；能成武志曰桓；壮以有力曰桓；
　　只是如今礼坏乐崩，《谥法》也不能完全作数了啊……
　　想到齐桓公，又想到你，唉……
　　我想，“桓”的意思大概是，有始无终吧……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2020.2.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