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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水 ...

  •   *

      每天睁开眼睛后总是面对着一片雪白的天花板,从被子里嗅到淡淡的洗剂与苦涩混合的味道,手边永远摆放着散乱的药盒和保温水杯,吊瓶架就在床边,挂了一半的输液管在视野的角落里垂的很长很长。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会让你不知不觉间忽视掉许多很重要的东西。

      我应该早些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想。

      ——关于幸村的事情。

      我像往常一样打开窗户确认了一下室外的温度,接着拿起外套沿着习以为常的路线走向幸村的病房。
      天气越来越冷了,或许之后要考虑把画具搬到房间里来才行。虽然决赛的题目还没有发表,不过之后的练习也该向着主题作画的方向转变了。
      我这么想着,在看到有人从幸村的病房里推门出来时脚步一滞。

      ——是个挂着胸牌的医师。
      他的手臂间还夹着几个文件夹,对我匆匆点了下头便转身走远了。

      是个我不太熟悉的面孔。话是这么说,在这个医院里我所熟悉的也不过是照顾我的护士小姐和我的主治医师而已。
      但至少我能确定的是,这样打扮的人出现在这一层的机会并不很多。

      我抿了抿唇,还是缓步向着病房靠近。
      我不太想立刻敲门,顺着窗户向里面望去的那一瞬,我的视线便再也没有移开。

      大概每个人都喜欢过一个很遥远的人,他会带给你前行的勇气和源源不绝的力量,他好像无所不能,从来不让你失望。他一直走在你的前面,光芒万丈,就像灼热燃烧的星辰一样。

      该怎么区分向往和爱呢?
      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当看到一直被我视为信仰的人背对着我肩膀耸动的时候。
      我想到的不是那颗光芒万丈的星星陨落了,而是——

      星星也会流泪啊。

      我最终还是没有推门进去,在无法抑制的酸楚溢满四肢百骸之前逃离一般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我让自己平躺在床上,天花板雪白一片,我第一次觉得这种颜色刺眼的让人讨厌。

      一种深刻的自我厌恶渐渐从心底升起。
      我以为只要每天都看见他出现在眼前,我就能感知出他的喜怒哀乐,体会到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但这事实上是很可笑的一件事。我那些所谓体贴的做法,合适的选择,也不过是建立在我的自以为是之上。

      我一直都忽视了很重要的事情,也可能只是我一直在逃避而已。

      那就是,我从来都不可能真正理解幸村的感受。

      我能够否认吗?在接受了幸村与我同在一家病院的事实后,在意识到我不用再因为自己的处境而对美术联赛抱有愧疚之心后,在习惯了每天都能看到温柔微笑的幸村向我走来后。
      我能够立刻反驳吗?说我一直都为幸村的病情牵肠挂肚,说我没有因为增加的相处时间而感到微微窃喜,说我从来不会有一丝一毫自私自利的感情。

      所以承认吧,菅原真央。事实就是,你什么都没有失去。
      只是因为灰暗的病房是你人生的既定基调,但幸村精市对你来说不是。

      我眨了眨酸胀的双眼,偏过头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

      对幸村来说,从这样的景色中又能看到什么呢?

      我可以把我的全部重心交给绘画,我便以为现在的幸村也是同样。
      网球对此刻他来说已经是无法触及的东西,所以他就应该和我一起,集中精力准备接下来的比赛事宜吗?

      我错得很离谱。
      这从根本上来讲对现在的他来说就不是关上一扇门又打开一扇窗这样简单的事情。

      我根本就没明白网球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曾经那么坚定地跟我说过,要带领网球部获得全国大赛三连霸。现在这一切的一切都有可能化为泡影,可他却只能背负着队友殷切的期盼面对着窗外一成不变的冬日景象。这样的无力感,又怎会是我能感同身受的。

      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他失去的不仅仅是这个冬天,还有充满着汗水与欢笑的夏日梦想,以及在球场上尽情奔跑的未来。

      幸村又是以什么心情拿起画笔,给纯白的纸张染上色彩的呢。

      我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手掌。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

      我开始逃避与幸村见面。

      他有来找过我,就像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用那种温和的语调说菅原同学,一起去练习画画吧。
      我把自己闷在被子里,装作感冒的样子婉拒了他的邀请。

      我当然不想让他担心,但只要一看见幸村,我就会想起那个让我无法原谅的自己。
      他的表现越是一往如常,这份痛苦就越发强烈。

      我想我的确是病了,在另一种意义上,病得还不轻。
      我只能给自己制造一段缓冲期。过些时间,只要再过些时间我就能够让自己从这种该死的逃避心理中脱离出来,好好地面对幸村,我想。

      天气越来越冷了,医院的护士小姐拿来了工具,说要帮我剪头发。

      我抱着水杯嗯了一声,在她捏起我一缕发丝的同时改变了主意。
      「我自己来吧。」我说。

      我拿着剪刀进了盥洗室,静静地打量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比起夏天的时候又长长了一些,但脸色依旧苍白。

      我捏起发尾,当碎发落在水池边缘时突然有些肉痛。
      我自诩不是那种视头发如生命的女孩,但意识到自己细心维护了许久的长发终究无法保留下来,还是涌上一丝惆怅与不舍。

      剪头发就像是一种告别。
      告别过去的自己,迎接未知的将来。

      地上的头发越积越多,我放下剪刀,将脸贴近镜子,摸了摸已经短至耳廓的发尖。
      遇见幸村的那年,我的头发也并不长。短短的,凌乱的,就像现在镜子里的我一样。

      我犹豫了一下,将手伸向放在一边的推子。

      这次落下的头发变得更加细碎柔软。我一眨不眨地盯着镜子,直到里面的家伙变成我完全陌生的样子。
      嗡嗡的声音在耳边停掉,我抬起手,顺着额头摸到头顶上方。是一种很神奇的触感,手指和头皮之间空落落的,连带着心里也仿佛少了些什么。

      变成这个样子,就更不想见到幸村了呢。
      可是我不想一直停留在过去,就算跟以前比起来毫无长进,就算我的结局早已命中注定,我也想试着改变这个懦弱的自己,陪他一起去面对未知的可能,不管前方是晨星寥落,还是白夜熹微。

      去还工具时护士小姐很惊讶地看着我:「菅原桑,现在还不用把头发剃成这样的。」
      「反正迟早都要全部剃掉吧。」我拉了拉针织帽的边缘,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

      回到病房时门是虚掩的,我走进去,对着里面的人说道:
      「不要随便溜进女孩子的房间啊喂,小子。」

      拓也短暂地抬了下头,便接着坐在沙发上看我放在那里的故事书。

      我已经被他弄得没了脾气,合上门默默打开抽屉,把佑树给我的布丁拿了出来。我走过去坐到他旁边,把布丁递给他。
      「我不喜欢巧克力味的。」拓也说。
      「只有这一个味道啦...你不吃就算了。」我把半个身子陷进柔软的靠枕,放空眼神发起呆来。

      就这么过了几分钟,我听见书本合上的声音。拓也抓住我的手臂:
      「走吧。」
      「去哪儿?」
      「精市哥哥在隔壁讲故事啦。」他翻了个白眼:「这几天小雪她们每次都要问你怎么不来,烦死人了。」

      「啊...哦。」我眼神闪烁起来:「我还是不去了吧,这次。」

      「为什么?」他问道。
      拓也指了指我的帽子:「是因为那个吗?」

      我没有回答,拓也皱起眉,把自己的帽子从头上摘了下来。
      「你看,我也跟你一样。」他说:「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一瞬愣住,然后轻轻地把手放到那颗光溜溜的脑袋上摩挲了一下。
      我咧开嘴角,视线却在同时模糊起来。于是我开始一边笑一边流泪,拓也匪夷所思地抓住我的手:「喂,你疯了?」

      「抱歉。」我抽了一张纸巾擦干眼泪,看着他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走吧,我跟你一起去。」我说。

      走进房间的时候我还是隐隐有些忐忑,幸村讲故事的声音在我打开门的同时便停住了,我对上他些许怔愣的视线,紧接着便被人飞扑着抱住大腿。
      「真央姐姐来啦!」
      「让你们久等了,对不起哦。」我摸摸孩子们的头,轻声细语地说。

      「好啦,快点继续吧!」拓也飞快地溜到一个离幸村最近的位置催促道。

      我拉着小孩子的手在一边坐下,幸村看着我勾起嘴角,悦耳的讲述声便再次响起了。

      故事会结束,等到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幸村,我才走过去向他搭话。
      「...这几天让你担心了,抱歉。」

      「感冒,已经治好了吗?」

      我红着脸点点头,听见他紧接着说道:「那就好...」

      ——「菅原同学,我们偷偷逃走吧。」

      我惊慌失措地眨眨眼睛,撞进他带着笑意的鸢紫色眼眸。

      我没有想到会从幸村那里听到这样的提案。

      我在病服外面套上冬天的衣服裤子,又用围巾把自己裹了个严实。蹬上鞋子的同时有人轻轻敲响了病房的门。
      我闪身出去,看见跟我差不多行头的幸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挤挤眼睛示意我跟在他后面。

      我们装作探病的家属,混在人群中走出了医院。
      直到刺骨的冷风触及裸露的皮肤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转过头看见哈出白气的幸村,觉得这样的场景充满了不真实感。

      幸村说要回神奈川。

      更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没有诧异,没有惊疑,也没有追问一字一句。幸村这么决定了,我就跟他一起去,就像我们只是经历了一趟短短的东京一日游,总归要在日落之前回到那里一样。

      新干线上我跟他并排坐着,我觉得这是一种很刺激的体验,并不单单是因为幸村坐在我旁边。我们表面看起来就像两个普普通通的中学生,但没有人知道厚重的衣物里是一样还沾着药水味的浅色病服。
      我把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幸村看看车窗外又看看我,突然就笑了。
      他说菅原同学,你这样好像仓鼠。

      我抬起手把围巾向下拉了拉,露出尖尖的下巴。意识到幸村注视着我,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圆溜溜的脑袋,说学长,我现在这样是不是很难看。

      幸村摇摇头:「不如说因为是我没见过的样子,反倒想拍张照片记录一下。」
      他笑笑:「不过说到底,菅原同学还是那个菅原同学啊。」

      我的眼睛又莫名其妙的有点湿,于是我装作去看车窗外的风景。高高的电线杆在视野里一闪而过,近处的树木和房屋像浮光掠影一般匆匆退去,远处的山脉和云朵却像移位的复写纸一样跟上一分钟展现出肉眼难辨的差距。

      人也像旅途中的风景一样,每分每秒都在不断变化。只是由于审视的角度不同,有些时光如白驹过隙,有些时候却度日如年。

      我跟着幸村在立海大校园外围绕了一圈,此刻已经是部活时间,我们并没有被学校里的人注意到。
      他带着我来到侧边掩映在树丛中的一扇小铁门,然后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它。
      「进来吧,菅原同学。」

      我有些惊讶:「学长为什么会有这里的钥匙?」

      「向真田借的。」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从这里进去,就可以直接通向学校的园艺基地了。」

      因为是在冬天,林间小路显得有些萧索。我伸手拨开几根蔫蔫垂下的干枯藤条,幸村指着不远处的透明棚顶说:「我们到了。」

      大棚里比起外面要暖和不少,我搓了搓冰凉的手,看着幸村顺着一盆盆花草精心检视过去。
      我向深处走了两步,视线停留在几束尖尖的橙黄色花朵上。在这枯燥的冬日,明亮的颜色就像充满朝气的太阳一样。

      幸村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边。
      「菅原同学,还记得它们吗?」

      我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几抹充满生命力的亮色,然后缓缓地在它面前蹲下了身子。
      「...记得。」
      我当然记得。

      『到了冬天就必须养护在温室里,然后它们就会开出像展翅欲飞的鸟儿一样的花朵。』

      「谢谢学长。」
      我抬起头,对着幸村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谢谢你,即便跨越了春夏秋冬,还是让我的天堂鸟来到了我的身边。

      回去之前幸村和我一起坐在高高的草坡上,就像曾经我和姬川等待网球部部活结束一样。
      我们远远地注视着飞扬的土黄色衣角,我偏头看向他:
      「学长真的不去打个招呼吗?」

      「不用了。」幸村笑笑:「我只要知道他们有在好好训练就好了。」

      我刻意没有去细看幸村的眼神,抿抿唇后轻轻啊了一声。
      「下雪了。」我说。

      开始只是很细小的雪粒,触及手掌便立刻化作微不可察的水珠。然后雪渐渐大起来,变成鹅毛似的片状,落在我和幸村的肩膀上,积成一层薄薄的雪霜。
      我远远看到切原很兴奋地跳了起来,我已经能想象到他大声呼喊的声音,然后网球部的大家都从球场里走出来,站在一起去看从天而降的洁白雪花。

      我们像是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但却仰起脖子注视着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菅原同学。」幸村唤了我一声。

      我扭头去看他。
      雪中的幸村好看极了,雪花挂在他的发端,带着湿气的鸢紫色看起来冰冷又纯洁。他的鼻尖红红的,睫毛上也是来不及化掉的白色雪霜,眨一眨就有细细密密的雪晶掉下来。

      可能是天气太冷,他的眼角看起来红通通的。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他看着我笑起来。

      ——「初雪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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