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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重红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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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随叫千月为他准备的是礼服,不按官阶来算,也不许他披上战场上的浴血铠甲,只是一身华而不实的礼服。
绛红色的底布,袖边与衣领皆有金线绣纹,腰间佩一块莲花纹羊脂玉,头发用紫金镶玉发冠束起,接着又是描眉画目,又是涂脂抹粉,俨然是照着男宠的规矩来的。
婢女为沈袖穿戴好了之后,他便也完全想明白了。
燕随恨他,自然不会让他活得快活,他就是要羞辱他,用尽一切办法让他无地自容,却又不许他死去。
沈袖对着铜镜里倒映出的扭曲面容,缓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铜镜里的自己虽模样扭曲了些,可面上的脂粉颜色却清晰得很。
他原本就生得不比其他男子模样刚毅,即便是在边疆锤炼多年,也总比别的人眉眼清秀一些、皮肤白皙细嫩一些,如今被养在这飞鸾殿中将近一年,倒真是白嫩柔弱得紧。此时再让这一身样式中性的礼服一衬,便是活生生的脔.宠。
沈袖苦笑,却并不反抗,只是轻声对千月说:“千月姑姑,可不可以将我脸上的胭脂水粉都擦了?”
“嗯?”千月倒是没想那么多,略显疑惑地道:“沈公子是觉得这妆上得不好看?”
其实她倒是觉得,沈袖现在的模样真真是好看极了,本也温柔的轮廓,添上些色彩,便显得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让人瞧着特别喜欢。
虽不至于说是什么艳倾四方,却也绝对算得上是祸水之姿。只可惜,生来便是男儿身,又驰骋沙场许多年,总是少了那股子男人最爱的柔弱劲儿。
千月如今的心里头也矛盾得很。明知沈袖是征战天下的大将军,他该存在骨气与傲气,可如今他又只得做一个大门不可出、二门不能迈的禁宠,千月以为,但凡他能软下些性子,君上都不能这么折磨他。
可转念一想,这件事的根源错误,本也不在他身上,他又凭什么要服软?
然而,千月到底还是燕随的丫鬟,她心里虽心疼着沈袖,可立场总归是站在燕随那一面的。
千月想事想得入神,并没有听见之后沈袖说的那一声“我不喜化妆”,回过神来便又接着自己的话说:“奴婢瞧着沈公子还是化了妆好看,您近来身子骨太弱,气色跟着也不好,不上妆显得太苍白了。今日您是要去祈福的,该得顶着福相去才好。”
“罢了。”沈袖放弃了,不咸不淡地道:“那就这样吧。”
事到如今,他也该认清自己是个什么地位了。
这飞鸾殿中的婢子,明面上是说伺候他起居的,实则是燕随的眼线,她们任何一个人说的话,都比他来得更显效果。
将沈袖收拾整齐了,千月便掺着他上了门前的轿撵,直奔祭坛而去。
“若是有一天,端儿嫁为人妇,兄长会送端儿什么礼物?”
“若是有一天,兄长战死沙场,端儿定跋山涉水找到你的尸身为你送行。”
“若是有一天,端儿找不到兄长了,便去找君上,将兄长给端儿的一串白玉流苏交给君上,君上便会帮端儿找到兄长。”
“可是兄长,端儿去找了君上,他抢走了端儿的白玉流苏,将兄长的行踪隐瞒。”
“兄长,端儿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
“兄长!”
去往祭坛的半途上,有人拦住了沈袖的轿撵。
沈袖听见了步摇叮叮的声音,还有以千月起头的问礼声:“见静妃娘娘金安。”
静妃,沈端儿,他的四妹。
原先在家中便与他最亲近的四妹。
沈袖叫人落了轿,掀开了厚厚的纱幔从轿撵中走出去,缓缓行至沈端儿跟前。
“端儿,许久不见,过得可好?”沈袖在离她尚有两步远的地方便停下了步子站定,启唇淡淡问道。
沈端儿却情难自禁,梨花带雨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兄长!端儿想你……”
沈袖轻轻抚上她的背,温声道:“端儿可莫哭了,兄长今日可没有揣冬瓜糖在身上。”
沈端儿抽泣着从她怀里起来,自己拿着丝帕擦着眼泪,娇娇嗔道:“兄长莫要打趣我了,我才不是非得要糖才哄得好的小孩子了。”
“好好好。”沈袖展颜浅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又道:“今日不是要去祭坛走礼?你怎地在这路上逛?”
沈端儿抬眼定定瞧他,神色颇为复杂,她道:“兄长,端儿找了你许久。”
“乖,兄长无事,以后可别四处乱逛了,仔细惹祸。”
沈端儿点点头道:“端儿知道。”
说完,她又张了张嘴,似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又顾忌着千月等人在旁,终归没能说出口。
兄妹二人便在这路间静静地对望了片刻,沈端儿身后便有人喊了她。
“娘娘,时辰快要到了,快些走吧。若是耽误了时间,君上该是要怪罪奴婢们了。”
“好。”沈端儿应了一声,又抬手抱了抱沈袖,才匆匆转身离去。
沈袖心下有些情绪起伏,却也并不算大,瞧着沈端儿走远了,便也自觉钻进了轿撵中,继续往前去。
重新启程后,千月只沉默了片刻,便开始说话。
“沈公子。”
“嗯?”沈袖侧眼瞧过去,中间隔着厚厚的纱帐,将千月的容颜都模糊了。
千月则目不斜视地道:“静妃娘娘虽与您是亲兄妹,可终归男女有别,且如今你们都是君上的人,该避嫌的地方,还是得注意些才好。”
“我知道了。”
沈袖应下这一句,只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扼住一般,难过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心中是有气的,一直都有。
他既委屈又生气,但更多是觉得可笑。
是啊,谁都知道他与沈端儿是亲兄妹,可他们却伏身在同一个男人之下。
他本不愿意这样。
他本是想的,等天下安定,就为妹妹择一名良婿成亲,等妹妹安定下来,他继续为君上鞠躬精粹,守土安疆。
可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都是因为沈静殊,他不仅毁了自己,还毁了端儿。
端儿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能入宫为妃?她本应该,有更好的归宿啊。
沈袖敛眸,用指尖悄悄沾去眼角的一滴泪。
他原本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忍,可见到端儿才发现,他还是有忍不了的地方。
“端儿,你想离开这深宫高墙么?”沈袖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呢喃着,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听见他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语。
从飞鸾殿去祭坛的路有些远,可再远,也总会到达。
一下轿撵,他便瞧见了站在祭坛中央的燕随。
他身着玄色龙袍,头戴龙纹玉冠,负手站在那里。他神色淡漠,气质冷冽,周身散发着令人臣服的为尊者气息。
此时祭坛下已按照官阶站满了人,乌泱泱一片,全都在等他一人。
沈袖暗自调整了一下情绪,端着仪态从中央的那条路走到最靠近祭坛的那个空位站好。
待他站好位,那终年都在南边祁山无涯寺修行的国师才缓缓从旁边的摘星塔中出来。
国师走到燕随身旁,亲手点燃了三炷香递给燕随,随后道:“请君上祈福。”
燕随接过那三炷香,正儿八经地朝着祭台鞠了三次身,端着腔说道:“愿东君遍洒福泽,保我朝此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话音落下,国师便道一声:“拜——”
百官闻声皆跪地叩首。
“再拜——”
再叩首。
“三拜——”
又叩首。
“礼成——起——”
百官又随他的话站起身。
拜过天之后,便是请酒礼。
请一杯酒敬天,请一杯酒敬地,再请一杯酒敬东君。
不过,除了拜天需要百官齐齐叩首祭拜之外,别的流程基本是由燕随一人走完。
祭天流程完全走完之后,便是游园时间,今日是百官与后妃挣表现的日子,大家自然都是做足了准备来的。
唯有沈袖,一直处于状态之外。
他混在百官之中,时不时应和身旁官员的话,眼珠子却始终乱转,并不专注。
今日见过沈端儿之后,他的心绪便有些乱。
他想,他应该再跟她见一面。
可从祭祀过后到现在,他都没再看见沈端儿的影子。
他不知,自己在寻找沈端儿的身影时,一双眼睛已悄然盯上了他。
那人找了个合适的时机高声说道:“下官这些年听了沈将军不少事迹,却是甚少见到你的人,今日正好君上与各位同僚的兴致都高,不知沈将军可否舞一套剑法让我等见见世面?”
沈袖侧目瞧了一眼说话之人,这人面生,他并不认识。
然而此人语气嚣张,眉眼间也端着一股傲然之气,让人瞧了就觉厌烦。
再者,他是武夫不假,却也没有给人当猴看的兴趣,自是一口回绝。
哪曾想,他回绝了提议之人,却回绝不了燕随。
燕随一句“沈卿武艺高强,不妨耍一套剑法让大家开开眼”他便得就范。
本着随便舞几下敷衍敷衍的沈袖这便上了那戏台子,拿起侍卫呈上来的剑起势出招。
刚耍了十几招,他的手便被忽然弹来的石子打中。那石子是有人使了内力弹来的,他一时不备,疼得当即松开了剑。
剑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惊得他头皮发麻。
可事态却不给他片刻的反应时间,他手中的剑方才落下,人群中便窜出十几人展开掠杀。
御林军立时聚来应对这十几名刺客,然而这十几名刺客的身手都是极好,这方护驾的人数又并不太多。
眼见着有刺客的剑要指着燕随的胸口上去,沈袖也顾不得手疼,捡起地上的剑便飞扑过去用手臂给他挡了一下,然后与那刺客缠斗起来。
兵刃相击的声音持续了许久,最终被燕随的一声嘶吼打破。
“静殊!静殊!来人啊!叫太医!快叫太医!!”在混乱中,燕随的嘶吼声却显得尤为清晰刺耳。
沈袖回头瞧了一眼躺在燕随怀中的人,那人穿着内侍的衣裳,面容隽秀儒雅,只是面色泛白,不似从前好看了。
他明白了,今日的刺杀,不过是一场戏。帮助沈静殊重新回到燕随身旁的一出好戏。
今日燕随因为紧张沈静殊,所以暂时没有空搭理他,明日,燕随肯定会来找他兴师问罪。
因为这不仅是帮沈静殊回来的戏,更是一场要他性命的戏。
沈袖无意在此地多待,丢了手中的剑,绕过了慌乱的人捧着自己的伤独自回了飞鸾殿。
回去之后,他却没有急着为自己处理伤口,反是坐在院前的台阶上发呆。
他在想,用自己的性命,换沈端儿的自由,燕随会不会答应?
他也猜不出燕随到底会不会答应,毕竟他这条命不值钱,且早就被燕随捏在手中了,他如今还活着,只是因为燕随没有玩够而已。
而今沈静殊都回来了,且还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恐怕也活不了了。
要不然,趁现在还活着,去找端儿看月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