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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虚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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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见夕阳红,无涯眼内的那抹疲惫之色亦是越来越盛,十年之前,十年之前,终究不可回望。
总记得那年四月,自己从祭月轩出来,静静的蹲在街角,兴许那时的眼内,也是这样的疲惫,没想到过了十年,那疲惫依旧不曾消解半分,只在这亘古不变的夕阳下,彰显得更见残忍。
夕阳的余光在无涯的眼内倒映出一片水色,橙红的光晕就那么一直注在她的眸子里。疲惫也好,幽深也好,现在的辰星楼外,也只剩下了两个人,若自己此刻坐下来,也必只是一个看夕阳的过客,绝非刚才以一剑取了那么多人性命的人。
江边仍如刚来江南时那边,清净,优雅,安宁,那些逝去的生命,那些被摧残的人生,只随了他们离去的脚步化作一抔尘土。无论是否有人为他们收拾那一份残存的意念,抑或只是将破碎的尸体融入地下,让黄泉冲散恩怨。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再与过客有关,是的,无涯与镜渊,只算作过客而已。
当无涯拖了残碎的步伐行至江边时,才肯抚平胸中的那份鼓噪的气息,镜渊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倔强的咬着牙,眉心微皱,但不见丝毫软弱。
心内微微一叹,即使对相处了十年的我,你也不肯给一丝信任么?可你这般倔强,到底为了什么,若只为那个给你眉心留下伤痕的人,那给你留下伤痕的原因又是什么?就为那样的原因,便能让你沉默十年,隐忍十年,再一剑振出,杀遍江湖么?
镜渊知无涯是在乎自己的,否则也不会放过她本欲杀的人,但那种在乎,不过是因了十年前自己曾给她一个安身之所,那份感激一直在她心间留存而已。
仿佛无涯身上,只有恩与怨,极端得令人不知深浅。骄傲得如同此时的夕阳,虽然只能再光亮那么一瞬,却仍旧让余下的光辉洒遍这一片大地,让那样温暖不失人情味的光晕,在无涯的眼里倒映出来,也渐渐将无涯身上那种孤寂的气韵折将出来。
可无涯时常又是自卑的,甚至自卑到要以骄傲去掩饰,相处十年,也不曾探得她心内的半句话,只知她常常抚着额头的那刻痕,怔怔的发呆。
一如现在。
无涯坐在地上,全然没有女子好洁的情绪似的,只管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抚着额头的那殷红伤痕,眼神呆愣,若有所思却又似思绪飘渺的模样。
镜渊时常想,如果不伴着无涯下山,她会不会如现在这般,总想着看人流离失所的模样。
蓦然思绪转回不久以前,下山那日,无涯跪在倾笑面前,对倾笑说:“师父,我要下山。”用的是笃定的语气,全无征求之意。
当时镜渊一惊,本以为无涯会与自己一直在崖山的顶上,快活似神仙,一生一世,青草为伴,白云为依。但没想到一直安静的无涯居然毫无征兆的对师父说了那句话。
以师父一向的主见,镜渊本以为师父会留住无涯,但无涯那时的眼神,没有渴求,有的也只是坚韧和倔强,于是倾笑看着无涯,缓缓地,缓缓地,点下了头。那时也是这般的夕阳,透过窗投射在无涯与师父的半边脸上,唯有镜渊那时是手足无措的,只觉这两个女子,都那般美丽的同时又同样倔强。从来没有夕阳下那么真实的眼神更打动镜渊,镜渊当时就脱口而出:“师父,我陪师妹下山。”
倾笑依旧是一成不变的笑容,镜渊是跟在她身边最久的孩子,她又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但无涯,实又不是可驾驭的女子,这个女子,连自己都看不透,镜渊又怎知自己此次下山便必能如他所愿?
虽然常伴身边总能少个念想,但那种默默付出的悲哀,许是镜渊这般年轻的孩子不能明白的。
本是所有人都该为自己轰轰烈烈的活一场,然后待得这样的年岁时才知回忆,但不知怎么,倾笑就觉得镜渊的那一场回忆,必在无涯身上,抑或,下山还有比无涯身上更精彩的东西。
然后倾笑看着镜渊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的笑了,她对镜渊轻轻说了两个字:“去吧。”
镜渊看着师父意味深长的眼神,不觉心里就沉重了几分,再看身边的无涯,脸上依旧是那种千年不变的平淡,仿佛世间所有,也不能在她的心间撼起一阵涟漪。
只是镜渊不曾后悔,不曾后悔他下山的决定,即使他的离去,多少是有些对不起师父的。
除了倾笑送无涯与镜渊离开山间的那块大石时无涯脸上有过一丝不舍外,其余能见的便只有义无反顾。
其实倾笑并非不后悔将无涯与镜渊送下山的。
这时的倾笑,亦对着江南的方向,与无涯他们看着同一轮斜阳,回忆着同样的过去。
暗自自嘲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原来我所剩下的,就真的只有回忆了。”
崖山上的这一块白石,正不偏不倚的挡在一条小路上,再由着周围绿意正浓的杂草包裹,那条下山的小路,也就随之湮没了,春时不应去,夏时欲去不能去。或许有些时候,正因了有这么一块大石的阻挡,就将人生生的封锁了。
近晚的风将倾笑一身淡蓝的衣袂吹皱,亦将一头长发缠缠绕绕的随了石头边的杂草纠结,发丝在衣衫上铺张,偶有那么几丝顽强的匐在倾笑的背上,让淡蓝的衣衫上轻轻巧巧的结了几根黑线勾勒也似的花纹。
二十多年前,抑或是十年前,都回不去了,如今的倾笑,细数过去时也只能将眼睛及心神放在无涯身上,纵然谢炎上次说无涯杀人如麻,她也觉无涯是自己的得意弟子。
甚至二十多年前自己昙花一现的声名,也不及无涯此时的光芒万丈,即使那光芒里带着许多人愤恨的目光。
但自己是她的师父,又能说些什么?
江湖道义么?自己出道之时,亦是杀人不少,那该杀与不该杀之间的界限,也只有自己能定,那么自己又凭什么觉得无涯杀人就是错?
原来自己一直不愿再下山便是因为不想再去为那些世人所谓的对与错抉择,也已经没了当年所向披靡的激情,没了当年的盛气。
只是无涯若能在崖山上多留几年,会不会也如自己现在这般,抑或——心内一亮,到底还是记得自己付出最多的弟子,青烛,无涯的眼里,永远不会有青烛的那份淡泊吧。
如果无涯与青烛相遇,又该是怎样的情形?
想及此,清修多年的倾笑也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兴奋,同样是自己付出过的弟子,私心里也都只有他们,什么江湖道义,什么黑与白,统统与她无关,她能做的,只是静静看着江湖的风浪渐起,再在某个不得不平息的时候平息下来。
夜色渐临,草庐还远,伤者无遮。
不知这同样的一片天空下,又有多少人盯着这斜阳渐渐沉入遥远的海面,再空落落的将一颗心也沉于夜色。
过去的过去,将来的将来,都只能在心间滑过,留不住片刻,一如现在的夕阳。
当所有的过去在忧伤的心下划过明媚的刻痕时,没有人曾抬头看,只知那些悉数的过往,永远无法回去,那些十年又十年,也只静静流淌而过。
于是在两个不同的地方,两个不同却有过十年交集的人,一起低头沉思。只有镜渊,他一直远远的站在回忆的侧岸,不让回忆趟过心间,看着眼前的女子,抑或是更遥远的那个女子,细数过往的模样。
镜渊正坐在无涯身侧,他在等。
等着无涯撑不住时终究向自己寻倚靠的一刻。
无涯则一直低垂着头,看不见她的眸子,只能从侧面看见她长长睫毛的抖动,看她隐忍的痛,不为人知的苦。
直到那轮夕阳终于不堪重负般坠入深远处的大海时,一抹夜色在眼底游荡开来,镜渊才见着无涯胸前白衣一片暗红的血迹,正巧碰见无涯微抬的头,目光一撞,却又瞬间移了开去。
深深映入眼帘的,只是无涯嘴边一直未干的血,尤自慢慢自唇边沁出。与苍白的脸一衬,更见凄绝。
镜渊此时才知对无涯太放纵,甚至放纵她对自己的狠,不由自主的握住无涯的手,静静看着无涯,那眉目间,虽然依旧有些化不开的东西,但沉沉的夜幕下,也只见得亮如星子。
那手指间的冰凉生生的通过镜渊的手直直跌入心里,此时镜渊才发现无涯伤重至此。
但无涯却全然没有要运功疗伤的样子,还是挣扎在过去与将来之间。
镜渊忍不住就要搭上无涯的肩。
无涯轻轻抬手捏住了镜渊的手,对他摇了摇头。
“镜渊哥哥,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带我去陪珞璎姐姐?”无涯在黑暗里以沉沉的声音说。
镜渊一咯噔,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了半晌,才慢慢答了一个字:“会。”
听到这个字,无涯立即像孩子一样笑了起来,只听她慢慢道:“镜渊哥哥,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眉心的伤口?”
镜渊又是一震,心乱如麻,以无涯的倔强,定然不肯求助于任何人了,但她那身沉重的伤,沉重到她要以遗言的口气来说话了么?仍是沉思良久,才又答了一个字:“是。”
无涯将头一偏,看向辰星楼的一点光。
虽然经过白天的打斗,血迹未干,但辰星楼的生意到底还是要做的。
无涯就看着那一点光,突然站起身来,仍旧牵着镜渊的手,镜渊也就跟着站了起来。
这时的辰星楼,已经没了白天的热闹,但仍旧有些新来的客人,不至于冷清到没有人气。
那一点昏黄的灯光,就那么在夜空中纠结成一种决然的孤独来,这时镜渊才明白,为何这酒楼,要叫做辰星楼。寥落如辰星,孤独如辰星。荒郊的一点灯,也足以照彻路人了。
这时的酒楼内,也就只有那么寥寥落落几个人,没有杯盏的交相辉映,没有羹汤的香味扑鼻,有的也只是两个人的争吵声了。
依旧是白天追追打打的那连个人,那个紫衣女子和一袭黑衣的男子。
只听紫衣女子道:“我才懒得听你的胡言乱语,我说过的话,就没有不算数的,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黑衣男子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酒,脸上挂着嬉笑:“我偏不让你。”
接着是紫衣女子气哼哼的声音,半晌瞪了眼睛道:“今天你挡住我视线的帐还没算,接着又来这样那样的要求,我偏不听你的又怎么了?”
“是吗?那就要看看是蝶妍厉害还是我朱弦厉害了,哈哈哈哈。”黑衣男子手上把玩着酒杯,肆无忌惮笑道。
被称作蝶妍的紫衣女子猛地抢过自称朱弦的男子手中的酒杯,扔在地上,一脚踢出老远才道:“你越是阻止,我就越是要干,因为你是我的仇人。”一席话说的理直气壮,让朱弦不由失笑。
“我几时又成了蝶妍的仇人了?要是朱弦没记错,今天才与蝶妍见第一次面吧。”不慌不忙的将桌上倒扣的又一个杯子拿起来,倾酒入杯。
“因为你今天挡住了我的视线。”紧跟着蝶妍的脸上出现一种迷醉的神情,“而我要看的,是无涯啊,那么美丽的女子。”
“就因为她漂亮,她受伤了就一定要救?”
“我才不管呢,你那满口道义的我听不懂,我只知道我喜欢无涯,我就要救。”
“你觉得她需要你来救吗?”
这时蝶妍怔住,是啊,她需要自己来救吗,就算自己医术再高明,再想急人所难,总得要人家愿意被解救才行。但是江湖盛传的那个女子,愿意在自己的掌指下听任自己施针用药吗?
朱弦没想到一个下午吵吵嚷嚷的女子居然在这么一瞬间安静了,耳根清净不少的同时竟觉有些不习惯,他将不离手的酒杯轻轻放在桌上,盯向眼前的紫衣女子,神色是莫名的认真。
一身紫衣,连同发间的钗鬟也是淡淡的紫色,隐隐透出那么一丝灵气的同时又多少带了些调皮的味道,此时正陷入沉思的模样,竟然——是安静如水的。
似乎觉察出了注视的目光,立马将神思收回,瞪着朱弦道:“凭什么看着我?”
“本来朱弦正想夸姑娘两句,但以姑娘现在的样子,恐怕不易接受,不如就不夸了吧。”
“你……”紫衣女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噎在那里。
“我什么我?要是你答应我不再救那个人,我就夸你,怎么样?”没想兜兜转转,仍旧回到了这个问题上来,紫衣女子精神立即倍涨,对着一直面带微笑的朱弦道:“你休想,我说要救就是要救,就算她不愿意,我也要救。”
朱弦倒没想到这女子竟是这般执着,当下也没了语言,反正那两人没来,在这里争执也是无益,眼前这女子虽然聒噪了些,但也不乏可爱处,叫朱弦越看越是顺眼起来。自然不会因了还未到来的事再有什么过激的争执,以这女子的性子,就算今日之是不期而遇,来日再见时,必然也是有意思的。
酒楼内人本来就不多,这边一安静下来,真个楼内也就有了一种沉重的气息,似乎遥远的地方有脚步声传来,所有人都匍匐在地倾听一般。
大厅内的灯火飘摇,隐隐还散发着一种血腥气,但在这里的人,恐怕并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血战,抑或知道了也当成不知道。
这时门外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似是气息不稳一般,蝶妍和朱弦同时抬起头来,对视一眼,在那一眼里互相较近之余才向着门口看去。
门口是一黑一白两个人,携手而来,但那白衣女子的脸色在灯光下却显现出一种惨白来,唇边慢慢向外沁着血丝,胸口已经是暗红一片,黑衣男子情形好得多,但那身形不知为何,总透着那么一点无奈,蝶妍心内就是一动:他们就是传说中的那两个人?只是为何伤的这么重了?
再看了朱弦一眼,只见他脸上也是疑惑的神色,却少了那么一分悲悯,蝶妍仔细一思量,看来只能自己出手了。
门口两人却未曾理会众人惊异的目光,这时的无涯,鬓发凌乱,一身血迹,除了蝶妍与朱弦,恐怕谁也不会猜出她便是那个传说中的女魔头罢。
无涯也不去理额间乱发,径直与镜渊携手坐到了靠门边的一个位置,待坐定时才觉出有两道目光与其它不同,便抬起头来搜寻目光的方向。
只见大厅角落的一个窗口处,坐着一男一女,都是极灵动的样子,只是那女子的神色里,有着那么一抹担忧,而那黑衣男子,则是真正如同一个路人般看着自己的方向。
蝶妍捕捉到无涯的目光,心下就是一喜,连忙站了起来。
朱弦眼见蝶妍站了起来,知她要做什么,也就势站了起来,手边仍提着那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