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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迷雾重重(1) ...

  •   杭州知府韩守清果然没有食言,很快将洪义祥释放出来,由巴孝祖将他接回。朝廷那边,他已报上去了,只说洪义祥已于狱中暴病身亡,而洪义祥真正的面目朝廷并不太清楚。韩守清又派孙学稷送信给郭峻岩,说王心慧因那日惊吓过度,尚昏迷不醒,三日后宝石山上的黄龙洞相会,到时一定完璧送回。
      郭峻岩心中疑云陡起,当初陈峻岭告诉他的话,也在信与不信之间。无奈女儿在他手上,无论龙潭虎穴都要走一遭了。群雄都劝告他放宽心,知府大人连壮士帮义字坛坛主都无罪释放,还会为难一个小姑娘么?郭峻岩只好将那份忧虑深深地压在心底,耐心等待,好在三日之后,一切便会有答复。
      明千雪依然每日送豆腐脑过来,眉梢隐隐露出几分喜色。虽然他们彼此没有多说一句话,还是跟其他所有最普通的买卖人一样,但那份甜蜜却一丝丝沁入心底。生存原本不易,何况是杭城经过兵燹过后,二人都还能好端端地活着?
      众人见到她对郭峻岩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料知二人关系微妙,很快打听到她就是前街的豆腐西施。可郭峻岩绝口不提此事,大家就不好意思提起了。只有武峻岚憋不住:“郭师兄,你不会是块呆木头吧,人家豆腐西施美丽善良,温柔贤惠,哪点配不上你?”
      郭峻岩臊出了一身汗,喝道:“休要向我提起此事,她家里还有个丈夫呢!”
      尚映蕉悄声问道:“如果她没有那个瘫子丈夫,是不是你就愿意了?”
      郭峻岩使劲地摇了摇头:“我说不行就不行!”说完紧闭了口,面色铁青地踱步出去,尚映蕉倒觉得自讨没趣。
      苟不欺自言自语地说道:“依老叫化子看来,她其实还是个黄花闺女。听说她家那口子多年来瘫痪在床,且脾气古怪暴戾,真不知她一个弱女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郭峻岩只觉心如针扎,他又何曾不想有个女人白天里给他收拾家务,夜里给他暖被窝?只是,他并不能给她以幸福啊!再说他又如何安置她的丈夫呢?……罢了罢了,她已经很不幸了,何苦还要让她忍受随时有可能的丧偶之苦呢?
      晚间饭后,他借口出去散散心,拐过了九莲街,便远远地站在一棵老松树下,恰好能透过树缝望见那栋小楼,而楼中人是决然看不到自己的。有一次,也许是心灵感应吧?那个女子用叉竿收衣衫,恰向窗外这边的松树下望过来,他吓了一大跳,以为她发现了自己在偷窥她,像做贼一样溜走了。
      媸妍夫妇与壮士帮老帮主钱效禹向来交好,如今洪义祥才脱囹圄之灾,帮中又未立新帮主,实在令人惦记,便向郭峻岩等辞行,带着鲁大猛前往壮士帮探问消息。
      那孝字坛坛主巴孝祖对媸妍夫妇客气地推脱道:“我壮士帮弟子在绍兴还有些帮务,就不劳贤伉俪护送。就此别过,两位保重!”
      尚映蕉感到颇为意外,正愕然间,鲁嫉恶已从背后轻轻拉了她一把,随后向巴孝祖一抱拳:“后会有期!”待壮士帮弟子走远,方对尚映蕉低声道:“那巴孝祖急于将我二人甩掉,定然心中有鬼,倒不如悄悄跟踪过去,探个究竟。”
      尚映蕉不觉开颜笑道:“还是夫君思虑周全,我是瞧着有点不对劲。”二人将鲁大猛交由郭峻岩、柳峻岚代为照看,随后跟踪壮士帮而去。
      夫妇俩刚转过一条街,便见一群人在围观,听那顿足哭闹之声,似乎是女人骂架。二人挤进去一瞧,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乡下老太婆向众人哭诉,在她的旁边垂头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女子。那老太婆道:“我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养你这么大,现在你日子好过了,却不认我这个娘!大家来评评理,世上可有这样不孝的女儿?”
      不少过路人都点头称是。有那眼尖嘴快又刻薄的,冲左右叽叽咕咕地说道:“这不是街头的豆腐西施么?成天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就会哄人家街头的野汉子开心,却不顾自家老娘的死活,呸!”媸妍夫妇仔细一瞧那站在场上低着头的,果然正是那每日清晨为郭峻岩送豆腐脑的女子。没想到这个女子看上去那么温柔善良,对自己的家人却如此冷酷无情,尚映蕉顿时有一种被蒙骗的侮辱感。
      “我……”大约是不习惯围观,明千雪一张莹白的脸急得赤红,才吐一字,眼泪已忍不住落下来,“我已经把自己的私房钱都给你了,你还要怎样?你把弟弟宠得不成样子,就向我要钱,我又向谁要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唉哟哟,大家来瞧瞧,这是一个女儿对亲娘说的话,天下可还能找出第二个来?”那女人跌足大恸,“我是造了哪辈子的孽哟,生下这样忘恩负义的女儿来!苍天啊,你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还不如让我一头撞死算了……”老太婆说着就向身边舂米的石臼撞去,亏得众人苦苦拉住。
      尚映蕉素来为人古道热肠,闻得明千雪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用双手强行分开人群,一把揪住她的衣袖质问道:“你这样对待自己身生母亲的,良心被狗吃了?”说着又向那老太婆扔过一锭金子,“老人家想开些,只当没生这个女儿罢!”
      老太婆只觉眼前黄澄澄的一闪,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一大锭金子,忙捡起来用牙使劲一咬,虽然牙都疼得快崩了,她还是乐开了花,连连称道:“女菩萨真是大慈大悲,老身怎么消受得起!”话虽如此,那锭金子早被她揣进怀里去了,平白得了这么一大笔钱,连旁人都眼红得很,暗骂这老不死的还真走了狗屎运。
      明千雪愤怒已极,勇气倒比平常更大些,尽管她的腕骨差点被尚映蕉捏断,依然没有向对方讨饶:“阁下是来行侠仗义的么?早在七八年前,她就把我换了五个馒头,救了一家子的命。从那时起,她就当没生我这个女儿了!”她一字字逼问道,“这些年来,你可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而她还隔个三月五月的向我来讨一次,把我当作一棵摇钱树,可曾顾过我的死活?我又向谁去讨还公道?你若想行侠仗义,还不如趁早一刀把我杀了,我早就受够了!”
      尚映蕉不由被她逼得倒退数步,先前那些义正辞严的话,竟一句都说不出口。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被一人轻轻拉了一下。却是郭峻岩悄声提醒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贤伉俪不知详情,此事还是少管的好。”尚映蕉逃也似的出来,这是自从她行走江湖以来,第一次弄巧成拙,连郭峻岩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郭峻岩心情复杂地走出人丛,这些拿别人的痛苦作下酒菜的看客,难道就是他数日前冒着生命危险解救的民众?也许这些人从来不知道他为解救他们差点搭上命,他们真的值得他付出么?他的喜怒哀乐又有谁来关心?
      经过胡记米店的时候,郭峻岩发现那家重新开业了,只不过店老板换成了另一个年轻些的男人,也就是原老板的侄儿。看到那粉刷一新的门面,谁也不会想数日前这里还发生过可怕的灭门惨事,日子依然如溪水一般潺潺流过,溅不起半点波澜。
      门口立着一个面目清癯的老居士,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米店,似乎极力想从中找出一丝陈年旧迹。郭峻岩忙走上前去,轻轻劝道:“楚师叔,我们还是回去吧。”五柳先生木然地点点头,如木偶般地跟着他回铁铺去了。
      郭峻岩藏在心底的小秘密还是被明千雪发现了。事情来得太突然,以致于令他有些措手不及。那一日晚饭后,他依然借口出去闲聊散步,来到那棵松树下。他的确应该静下心来想一些事情了,明日巳时他就要去黄龙洞接回慧儿,他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会发生什么非常之事。
      一抬眼,又望见那栋熟悉的小楼,他虽然仅仅在鞑子退兵之后去过一次,但在他心里已经去过了千百次。小楼上燃起了一支昏黄的蜡烛,窗花上隐隐约约映出一个纤弱的影子,他多么想跟那个影子共剪窗烛……
      窗前的那个影子不知何时悄然退去,他依然望着那栋小楼出神,以致于她来到他身边都没有回过神来。她是提着一大桶衣服连夜去河边捶洗的,见他凝望的那个方向,她什么都明白了。
      “王大哥!”明千雪轻轻地呼唤了一声,郭峻岩蓦地回过神来,见她来到身边,吓了一大跳,只觉浑身热得难受,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幸而他脸上是易容过的,变化不形于色,倒减少了许多尴尬。
      “呃……咳,咳,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出来?小心受凉了。”郭峻岩狼狈地说道。
      明千雪窃笑了一下,感觉心里暖暖的,却又带着几分幽怨:“王大哥,你不用再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了。”她一口一个王大哥,让郭峻岩心中也充满了柔情蜜意,连有些寒气的夜色都变得可爱起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脚绊被一块石头一绊,手中挽着的竹篮也不由甩脱开去,他一手稳稳地托起竹篮,一手扶起了她。她顺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他再也不忍心推开她,他们的嘴唇不知是怎样粘在一起的,良久良久,二人还沉醉于方才的甜蜜中。
      明千雪一双剪水双瞳乞求似的望着他:“我一天也受不了他了,带我走好不好?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跟着你的。你出外谋生了,我就在家洗衣做饭、织布绣花,把房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这样的生活理想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并不算高,连一对最普通的愚夫愚妇都能轻易得到,而对她却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及,世间难道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么?
      郭峻岩又想起当年她被卖的那一幕来了,而明千雪显然从来不知道,八年前他曾经与她擦肩而过。他忽然问道:“在那次饥荒中,如果有人送两斤面救济你们家,你还会被卖么?”
      明千雪一怔,而后猛地摇了摇头:“不会的,在我们逃荒的路上,我娘总是想着把我卖出去,即使这一顿吃饱了,下一顿挨饿,她还是会卖我的。我在她心目中算什么?不过草根一样卑贱,只有我那两个游手好闲的弟弟才是她的命根子。”
      郭峻岩的心中涌起一股无尽的悲凉,早知真相是这样,他根本用不着内疚这么多年。“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是嫌我笨手笨脚,连这些事都不会做?”她发现他并没有听她憧憬着未来,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无边的夜色,便搡着他的肩头问。
      “我一个穷铁匠,既然不能给你幸福,让你跟着我受苦岂不是太自私了?”郭峻岩口中充满了苦涩,但有些话,他不挑明是不行了,于是狠下心肠将脸转向一边说道:“我……不是不能接受你,只是我小时候被一只奇大的毒蜘蛛咬了一口,连那位医术名闻天下的回生谷主,都只能将毒逼到左脚上,据那回生谷主断言,我可能活不过四十岁。这么些年来,毒气已渐渐侵入双腿、腑肺。今年我已三十有八,恐怕不久于人世了。我答应你,若有来世,再续前缘,但愿来世不再像今生这样命运多舛。”
      明千雪犟强地说:“我不管,只要跟你一块过日子,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天,我都知足了。”
      郭峻岩笑着摇了摇头,眼里带着几分感激的讥诮,像是大人宽容地看着一个胡闹的孩子:“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而你还年轻,日子很快就熬出头了,后村的张瓦匠不是每天都买几大碗豆腐脑么?”那殷木原本身体就不大好,近来咳嗽得更厉害了,只怕是早晚的事,因而郭峻岩有此一说。
      “呸!那个邋遢货,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他!你存心想气我是不是?滚吧,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明千雪猛地一把推开他,郭峻岩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见他真的摔倒了,她忙又回过头来把他搀起来,关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啦?”
      “老毛病了,不碍事的。”郭峻岩虽然这样宽慰明千雪,自己的眼眶却不由湿润了,他只是竭力忍着不让它落下来,至少不能让她看到,“我又惹你伤心了,你无论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慧儿还在韩大人手中,等过几天救出慧儿,你我再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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