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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金秋十月,难得的假期一挥魔手,匆匆将大拨都市男女塞进前往青山古镇的列车。虽然入秋来的绵绵阴雨已经造成了古镇周边几次山体滑坡,慕名而来的游客还是热情不减。角落里都蒸腾着喧哗的人语和更加高涨的热气,如果瓦特定理可以随处生效的话,这行列车只怕已被掀上月球了。唐软软嘟嘟囔囔地挤出来,在手中车票未被汗水浸花之前终于找到了座位。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看着过道里肩踵相接的“站席”一族,唐软软深感提前一周预定票的英明。

      “小屏总是最厉害的!”

      饶是敬佩之余,看见屏羿早已气定神闲地在窗旁坐定,唐软软还是忍不住惊叫一声:“你、你、你……”

      想自己凌晨六点到检票口排队时,某人还在宿舍里呼呼大睡。扬言先行一步打点行李的反倒落在睡懒觉者之后,唐软软眉眼皱成一团,只差扑上去摸摸身边那人究竟是人是鬼。

      “体育好有时候还是很方便的。”屏羿朝车窗努努嘴,毫不忌讳翻窗越轨这等非三好行为。

      倒是唐软软痛心疾首,从学生守则到形象气质碎碎念念了好一阵。

      “咳咳!公共场所……”屏羿递上一听饮料,成功堵住了身侧的口水滔滔。唐软软微红着脸看向身周。三人座的座位已被占满,她左边靠窗的是手捧书卷的屏羿,右边则是一个和气的老太太,论起来也是青山镇人,刚在城里参加完儿子的婚礼,正喜气洋洋地散发喜糖。对座的中年美妇兰花指高翘,只从老太掌中挑出一粒金纸巧克力来,慢慢剥开,同时说了些“龙凤呈祥、兰蕙并蒂”的吉祥话。这妇人虽年过三十,眉眼却生得格外精致,且是古典型的薄面柳肩,只可惜耳垂脖颈上的黄金略显累赘。唐软软觉得她有些面善,少不得多瞧了两眼,又暗暗感叹美人迟暮。因为这妇人虽生得美,坐在车厢里也光艳逼人,到底已被同排临窗的年轻女子压住了锋头。临窗的女子二十余岁,正是最好的年华,只一身裁剪适度的白色套装就烘托出了全部的青春娇俏。

      夹在两个两个美人中间的中年男子也是西装革履、仪表堂堂。唐软软还疑心他身家不差,否则断不会在这样拥挤气闷的车厢里还能正襟危坐,连衬衫上最顶端的扣子也不肯解开。看看那平放在他腿上的黑色公文包,再听听他与白衣女子笑谈的股市行情,唐软软断定他是个生意人,也许开了一家中小公司,运作情况良好,所以才供得起太太的满身金饰——根据年龄和衣着,唐软软理所当然地把他和中年美妇套上了夫妇关系。

      “错了。”

      屏羿忽的低声在她耳畔说:“不是做生意的。”

      大惊之下,唐软软几乎将手中饮料飞洒出去。知道屏羿的聪明是一回事,被突然道破心下想法又是另一回事。可怜她小小的脆弱的无辜的心脏!

      无论唐软软怎么追问,屏羿就是不肯解释说明。唐软软一边撇嘴,一边继续忙着“看人识身份”的游戏。如果他不是做生意的,白衣女子也就不会是秘书。看他们这样谈笑风生……不是父女也不象亲戚家的晚辈,又比朋友亲昵……唐软软困惑地皱起眉来,分明感觉到某种暧昧而紧张的气氛。

      列车飞快地前行,夹道山野如画,金灿灿的野菊沿着峭壁一路倾斜下来,气势汹汹地要涌入车窗。唐软软连声惊叹,吵得屏羿也只好扔下手中的侦探小说,与她闲聊起来。身边的老妇已沉沉睡去,中年美妇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指上的戒指,时而姿态优雅地打一记呵欠。她丈夫——唐软软已认定那是她丈夫——依然在与白衣女子谈话,话题已转向了严肃的山水美学观照。唐软软分明听见白衣女人唤了一声“周老师”。她满意地笑起来,小屏总是正确的!感情危机中的中年夫妇,再加进一个年轻貌美谈吐风雅的女学生,这趟旅行里会何等热闹呢?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直到列车过了高架桥,或许是午饭时间刚过,再或许是桥高车晃,中年美妇忽的吐起酸水来。最先跳起来的却是白衣女子,她急急递上一个塑料袋,又是捶背又是穿过重重人肉壁垒去倒开水。就连那一直冷淡妻子的男人也忍不住在妇人背上拍拍,沉声问道:“今天吃了药没有?”

      中年美妇虚弱地微笑一下,只把头转向过道。这时候白衣女子已香汗淋漓地端着小半杯开水挤了过来。她未及整理自己纷乱的鬓发,先殷勤地把水捧在中年美妇唇边。这一番好意却被对方一抬手就打翻在地,滚烫的水立刻在她秀气的手腕上添了一片红肿,也溅上了无辜旁人。众人指责声里,独唐软软乍舌不已,这种大房摧残小星的情节她虽在言情片里见惯,猛然放到烟火气十足的车厢里来还真具震撼力。

      “你!”

      男人低喝起来,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招呼白衣女子道:“明漪,你过来坐!”

      白衣女子捧着手腕回原处坐下,神情颇有些委屈,再同老板说话时声气也低了许多。中年美妇则怡然自得地将双手举向面前,口中婉转而歌道:

      “红颜自古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无人处,盈盈珠泪儿偷弹与琵琶。呀,恨只恨,恨那时错认冤家,说尽了痴心话!” 她声音又轻又软,缠绵中竟透着说不出的辛酸,面上却始终是淡漠的微笑。

      唐软软“啊”了一声,终于想起她是谁来。

      “梅、梅、梅宝珠!”一双水眸顷刻变作红心闪烁,“阿姨你是唱越剧的梅宝珠是不是?”

      中年美妇有些微怔地看向对面的女孩,然后抚鬓一笑:

      “原来我已是阿姨辈的人了。”

      “耶!”

      在四周成年旅客都不太记得梅宝珠三字的车厢里,惟有十五六岁穿牛仔背带装的小女生认出了昔年名伶,唐软软不由大为得意。

      一旁屏羿犹在低问梅宝珠是谁。唐软软得意地瞪他一眼。男生果然就是男生,连自家姑妈热追的越剧名角也不记得。想屏羿家有间房贴满了梅宝珠十年前的玉照,台前台后一例光彩照人。屏羿姑妈时常比照图片上的人儿摆出身段,也来上两句“人人夸我潘安貌,哪知乌纱罩婵娟”;也曾手指佳人唏嘘感慨,说天下最悲惨的事情就是让有才华的女子出嫁从夫。唐软软虽听不惯越剧软软的调子,却记得邻居姑妈的嗜好,当下翻出一本书来:

      “梅阿姨——”

      书是仿线装的《牡丹亭》,暗蓝色布面、古色古香的暗纹纸、竖排楷体字,原本就是买回去孝敬邻居姑妈的,现在若能再得一个梅宝珠的签名……唐软软心头已乐开了花。

      十年前的越剧名伶确比实下当红明星和蔼可亲许多。梅宝珠接过书去,还含笑翻了翻才在扉页上签下名字。字如其人,也是秀丽之极,虽然落笔处有些不同寻常,看在唐软软眼里却是名伶的俏皮别致。她迭声谢过,此后一路上便对梅宝珠亲近,唧唧呱呱大说青山风物。梅宝珠也暂放宽了心,再不留意对一旁状甚亲密的男女。车至青山,当窗涌出一泓如蓝秋水。唐软软头一个欢呼起来:“月城湖!”

      02青山镇古名月城,全因流经小镇的月溪得名。古镇四面皆山,山顶雪水化作山泉一路流泻,渐汇成溪横贯古镇,形状恰似一个S,古人则将之视作一弯新月与一弯残月的交替,并衍生出无数传说来。青山镇地界寥阔却不繁华,总共只有两条称得上街的石板路,沿溪而成,一名上弦街,一名下弦街。下弦路尽出有水流成谭,人称月城湖。或许是山中气候特异,月城湖上一年四季总笼罩着一层浓雾,除非是盛夏正午才会稍淡下去。

      唐门酒吧就开在下弦街街尾,十二扇镂花木窗正对着烟水朦胧的月城湖,屋后则是茂密幽晦的竹林。店堂在下,家居在上,唐软软拖着行李径直从满室酒客眼前晃上楼去,同时不忘亲热地望望忙碌中的老爸:“爸,今天晚饭我要去小屏家吃!”

      酒吧老板唐克力自吧台后面探出头来,柔和地应道:“如果有做糖醋鱼,记得回家叫一声。”所谓爱邻如爱己,同样也要热爱邻家的餐桌。

      唐软软兴冲冲下楼准备去吃邻居家时,毫不意外地在自家酒吧里瞧见了一道寂寥的身影。好在梅宝珠并未买醉,只是无聊地敲打着盛满各色液体的玻璃杯,见到唐软软时还能微微一笑。

      充满正义感的唐软软对自然不见踪影的另两人生出恼怒来。

      “他们去办手续了。”梅宝珠凉凉地解释道,“似乎上山缆车出了点问题,我不清楚。”她声气既单薄又恍惚,一副“恭喜郎君又有她,奴今洗手不理家”的味道。不过小姑娘同情的目光教她有些承受不住,她匆匆起身买单,却发现自己竟连一个随身提包也没有。

      “这个足够了罢。”

      纤指上退下一枚戒指,竟是纯白金镶1。5克拉整钻的,原本在她右手无名指上莹然生辉。

      唐软软父女同时睁大了眼。钻石哎,钻石哎!

      最后还是唐克力风度翩翩地把戒指推回去:“这是您的婚戒吧,请收好,几杯薄酒小店还请得起。”

      梅宝珠幽幽一笑,却并没有收起戒指的意思,只任它在台面上闪着冰冷的蓝光。如果不是年轻的白衣女子急急地走进门来,她或许真会用婚戒抵酒钱而一走了之。

      “全收拾好了?”

      梅宝珠一开口,浑然又是气势十足的主妇架子。

      白衣女子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心地保持着距离,惟恐再次有液体飞上自己身子。

      “大概是旅游旺季,上山缆车的供电不足。要上山顶旅馆的话,只能步行走山道上去。坐电瓶观光车的话,可以先到半山。周老师已经去租观光车了……”

      “走路上去?叫我穿这双鞋子去走山道?”一跺脚下的八寸高尖根女鞋,梅宝珠连声冷笑,“你的周老师还真是体贴周到!”

      “不要无理取闹!”

      唐软软注意到:和电视上一模一样,情感纠葛中的丈夫总是最后一个出场的,而且总是面色严肃,用低沉的语气表示回护。

      “如果不是因为你闹着要出来,明漪和我现在应该在家改稿子。”男子声音里有些不耐烦和焦急,似乎一直都处在烦恼和疲惫中。

      “我不记得我的旅游计划里也包含了你的特助小姐!”梅宝珠尖刻地回道。

      此话一出,唐软软和周遍耳尖竖起的众酒客无不暗暗点头。很明显,太太要的是出门改善夫妻关系,丈夫却把第三者也带了出来。

      对此作丈夫的却毫无赧色:

      “你自己出来又能作什么?在你游山玩水的时候,我同明漪至少还可以做一些正事。”

      “正事?”梅宝珠声调越来越尖,终于歇斯底里地抛出大串措辞不雅的狠话,大部分字眼唐软软闻所未闻。不仅当事人被她劈头盖脸砸得面色难看,整个唐门酒吧的温度也顷刻上蹿。来自五湖四海的酒客都簇拥过来等着在恰当时机劝架或者火上浇油。在一派热闹中,酒吧老板唐克力暗咳成喘也引不起丝毫注意。于是他走出吧台,打算换一种更积极的平息方式,却恰恰撞在盛怒的枪口下。

      “……到这种小地方来除了触霉头,还是触霉头!”

      她的最后一句话刺激了酒吧老板热爱本乡风土的纯朴心灵,也让四周众人多有不满。唐软软却充满了同情地提议:

      “不如退掉山上的房间,山下住起来也一样的舒服!客满的话也不要紧,我们楼上还有空房呢!”

      唐克力也点点头,表示在滑坡季节外地游客徒步上山很不安全,顺便补充说唐门酒吧非客店,请他们留宿也是非营利性的,而且“住宿期间酒水一律九折。”

      “不必这么麻烦……”做丈夫的婉拒了一下,转眼却兴奋起来。说兴奋或许用词不当,他既没有惊叹也没有手舞足蹈,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眼光略过妻子和众人,直投向吧台后。

      “M1918A2!M1918A2!”

      他的头微偏向左,脚下竟打起强弱次强弱的节拍来。旁人听来毫无意义的字母和数字被他喃喃念得千回百转,眼里的温柔更是身边两个女人罕见的。唐软软满心纳闷地跟他一起望向吧台后面的装饰墙,老旧的木板墙上挂满了老爸心爱的收藏品。那人眼望的是一台沉重黝黑的步枪,斜斜地占据了墙面的中心地位。

      “7.62毫米- D式自动步枪!”唐克力也兴奋起来,很有些得意地回答道,““货真价实”的轻机枪哪。先生好眼力,这一挺真是比利时FN公司在1930午仿制美国的 M1918A2式产品。好东西啊,同款的在全世界也不超过一百挺了……不如我们慢慢交流。”

      那人继而环顾四周。这里每一面墙都饰以兽头、刀弓和枪械,颇有些古代猎户的蛮勇风格。

      或许是与唐克力共同的爱好促使他下了决心。这天晚上,从北方某市来青山镇旅游的这家人住进了唐门酒吧二楼的空房。那丈夫姓周名重,果然不是生意人。

      于是在邻居家的餐桌上,唐软软忍不住追问屏羿在火车上他是怎么知道的。这回屏羿没有再卖关子,只用筷子敲敲女孩的头:

      “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以后看人的时候千万别让人发现你的眼睛在骨碌乱转。我发现你盯着他的衣料和腿上的公文包好几分钟,等听清他在谈股票行情时你笑了笑还暗暗点头。那种得意的样子当然是以为自己已经得出正确结论了。你留意到的那些因素堆砌起来可不就是一个有点身家的小商人,带上打扮俗气的太太和秘书出游,享受大假也不忘记赚钱顺便搞七捻三……你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吧。”

      唐软软不服气道:“那你又是怎么看出来他不是做生意的?”

      “我当时不仅看出他不是商人,也知道他是个作家。”屏羿说,“首先,你没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焦黄,那是老烟客的特征。我们坐的是吸烟车厢,但是整个旅程中他并没有拿出香烟,这说明他抽烟很猛却不是因为上瘾,而是某些时候需要。再看中指上有明显的老茧,茧上还有淡淡的蓝黑色,那是没洗干净的墨水。所以他经常写作,而且需要抽烟来提神或者刺激思维。另外,他对股市只是泛泛而谈,主要在嘲笑跟风炒股的大众,说起山水美学来倒用了很多我都没听过的术语。第三,小有资本的商人怎么会和我们挤这么拥挤的硬座车厢?我看他太太身上的首饰也不见得是24k的,黄得太亮了点……”

      “她的钻戒是真的!”唐软软无力地提出抗议。

      “那个不重要!”屏羿象所有的名侦探那样一摆手,开始面露诡异笑容,“最重要的是,我碰巧买过一本小说,书前碰巧印着作者的照片,我呢,碰巧又记性太好……”

      正如屏羿所言,周重确是一个著作颇丰的中年作家。屏羿的姑妈后来记起来,梅宝珠退出舞台正是嫁给了同剧团的编剧。他从改写越剧剧本出道,写了一些七言压韵的半格律诗,又出了两本描写戏曲演员生活的小说,加入文联后则改写散文,最新出了一本回忆录追忆他在越剧团鬓影衣香中的似水年华。众人都看得出,这次来度假他其实很不情愿,因为他正在“酝酿大部头,有历史深度的那种”。好在古镇山水人文也多少激起了他的灵感,住定后他的头一件事就是向问唐软软问了本镇书店的地址,然后抱了大袋古镇方志回来。

      周太太梅宝珠几乎不和丈夫说话,甚至连睡房也自挑了最里面的一间,似乎想用同样的冷漠来回敬丈夫对她的冷落。

      白衣女子何明漪是市文联拨给周重的学生和特助,简而言之就是帮作家打打稿、翻翻典故、照顾一下饮食起居,联络一下出版社……这次度假似乎只有她一人心情不错。到的第一天晚上就在楼下细斟慢酌了两三个钟头,让期待继续看热闹的酒客不免大失所望。但是唐软软还是能觉察出她的紧张,尤其是白天与周氏夫妇同时出现时,她就象一只兔子似的坐立不安且泪眼汪汪。

      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模糊的不安感萦绕在唐软软心头挥之不去,就象何明漪提出先坐车后步行上山的那刻,她切切实实感觉到不安。好在,她乐观地想,山里就是有一种沉静明快的风气,再如何紧张不安的关系也能在山风吹拂下轻松散却。

      (中)

      开窗见湖,湖面蓝雾如烟。唐软软深呼吸三下,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出卧室。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比起大城市里气派而过度拥挤的六人间寝室来,她自己独占十八平米纯木四墙地板加镂花雕窗的卧室完全是公主级别的。如果、如果不是为了……她在楼梯扶手上弯下腰去,看见屏羿正走进酒吧来,唇角就浮起天真的微笑来。

      “准备好了?”

      这天屏羿手提全副渔具,头上搭着乡镇少年都会嫌弃的无边草帽,然而站在晨光里还是出奇的好看。连忙着擦拭酒具的唐克力都探出头来夸奖道:“少年伢还是象少年伢的样子才精神!”

      唐软软噔噔噔跑下楼来,接过屏羿手中的钓竿:“再等两分钟,今天早上有酒酿团子吃哦!”因为唐门的酒酿团子委实香甜好吃,屏羿不仅没有责怪同伴的不守时,自己也坐下来连吃了两小碗。在他们座位不远处,梅宝珠正以城市贵妇的优雅姿态拈起银勺来,忽然勺子一斜,酒酿便滴答了一桌。不必看也知道是那位特助小姐下楼用餐来了。虽然唐软软天真而固执地讨厌第三者,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几天里何明漪表现得相当得体,既文雅又温顺,无论梅宝珠如何责难、怪罪、挑衅,她都一律以沉默或微笑回敬。除了把这位特助小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时加凌虐外,梅宝珠的假期倒过得很宁静愉悦。主人对她的照顾很周到,每日饮食别致可口、古镇风光如画,还有一个忠诚的崇拜者不时来同她聊天。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唐软软也不敢相信,象屏羿姑妈那样年过四十的中年妇女,又身居镇上中学的教导主任,居然也会象十四五岁小孩子那样为偶像痴狂。虽然屏羿姑妈诸葛英华自己也承认,梅宝珠不过是个过气的越剧演员,除却见面那刻的狂喜和热烈外,这几天她们的聊天也乏善可陈。诸葛英华是青山镇最受人尊重的知识女性,随时随地开口前都会先扶一扶她那副秀气的细边眼镜。从身份、背景到生活经历,梅宝珠和她的共同点实在只有喜爱越剧这一点。一连三个晚上,梅宝珠放任自己沉浸在旧日荣光里,从她八岁学戏开始细说梨园春秋;诸葛英华则以茶代酒,慢斯条理地评述《黛玉葬花》或者《醉打金枝》那几出戏的舞台技巧及深邃含义。

      “总的来说,她是个好演员,也是个不错的朋友。虽然头脑不见得灵光,也没什么见识。”有天晚上,唐软软听见诸葛英华这样对酒吧主人说。

      如果头脑灵光的话,必然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仇视情敌罢。唐软软想,电视剧里深沉而狠毒的太太都是表面上和言悦色,宽宏大量,然后……意外发生,文雅柔弱的小情人就死无全尸了。如果梅宝珠真能聪明一点,必然不会这样频繁挑起丈夫的怒气和旁人的侧目。短短几日里,“三人行”的精彩传言已传遍了小镇。或者就因为这样,再不需要顾忌形象的周重抱定主意冷淡妻子,整个假期他或是自己出去,或是与特助同行,呆在酒吧里的夜晚也全用来与特助聊天或是同酒客下象棋。眼下他自己叫了炒饭来,坐在角落里独自享用,任由妻子的指桑骂槐。他们三人的位置恰好形成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这就是唐软软同屏羿去钓鱼前,最后见到的情形。

      入秋来桂鱼正肥。坐在红叶纷落的新月溪头,脚下流水,身边小屏,唐软几乎忘记自己是为钓鱼而来。到黄昏时她也未钓起一条鱼,倒是屏羿收获颇丰。两人回到唐门酒吧,按老规矩,屏羿钓的鱼以市价卖给酒吧厨房,不过最大的一条则要留给家里作糖醋鱼,虽然到头来一样要落进邻居家的肚子里。

      “还是请你姑妈过来吃晚饭。”唐门酒吧的女主人笑容可掬地看向屏羿,“知道你们去钓鱼,我特意多煮了一碗米。”

      如果说唐软软细致的五官都来自她好脾气的父亲,纯净温驯的笑脸则定遗传自母亲。青山镇地处三省交界地,不仅山容水貌层次丰富,也是最复杂的民族杂居地之一。因此唐软软有一半苗族血统也并不希奇,只是她的苗女母亲并非当地土著,连年节时偶一穿之的衣裙花色也与当地花苗不同。据说她是唐克力年轻时在大理写生时邂逅的多情苗女,两人很快结婚并在青山镇定居。屏羿从最近才知道的某些唐家旧事里推断出那必有一段不寻常的故事。至今唐家夫妇的恩爱笃弥也是青山镇上人人称道的。和当地百分之七十的少数民族一样,户籍本上女主人有一个极普通的汉族名字,镇上人却只跟着唐克力称她作“媚金”。屏羿叫了声“媚金姨”,心道这母女二人都惯以微笑支使人,连咬字不清的普通话也一样甜软得教人难以拒绝。所以,他心头想的虽是回家看NBA对抗赛,口里却很干脆地答应了。

      然而不等他挪步,诸葛英华已不请自来。一身灰衣的教导主任穿过两家之间的小园,匆匆走进了唐门酒吧后门。

      “好肥的鱼!”诸葛英华利索地戴上围裙时,转眼间四斤重的桂鱼已被去鳞破肚,露出雪白的鱼膏来。唐软软离开厨房前注意到那鱼被从脊背处片为整齐的两半,一半已扔下油锅煎面,另一半留在案板上裹满了芡粉。

      “你姑姑真是喜欢梅宝珠哎。”唐软软对屏羿咬耳朵,她已经猜到那半鱼是为谁留的。

      屏羿慢吞吞回答道:“昨天晚上,梅宝珠和姑姑聊到蛋皮鱼,姑姑就叫我和你去钓鱼……”两人对视一眼便同时笑起来。屏羿说,他觉得姑姑已经把梅宝珠当成了戏里哀哀戚戚的旦角,既嫌其无用又怜其薄命。严肃的教导主任诸葛英华本来就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对学校里那些笨笨又可怜的女生她也总是先数落再搭救。

      三十分钟后,糖醋鱼上桌。酒吧里间的小餐厅里其乐融融,充满了家常饭菜的香气。蛋皮鱼也炸得金黄翻翘,盘沿还饰以黄瓜切片。然而吃鱼的贵客却迟迟不至。直到钟敲九点,这顿拖得很晚的晚饭才草草结束。唐软软奉母命把那盘不许人动的蛋皮鱼端上楼去。但梅宝珠并没象他们假设的那样因为怄气而躲在房里。对妻子的晚归,周重毫无紧张表示。他这一日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著书,连饭菜都是服务生端上去放在房门口的。他总共只露了两次面。一次是傍晚时分突然出现在厨房,要了一壶热茶,说是可以刺激灵感,酒保阿旺更殷勤地帮他拎了一只装满的热水瓶上去,方便他随时出现的灵感。第二次就是唐软软敲响了他的门,好半天他才从门逢里探出头来颇不耐烦地看着店家小开。

      “没事。她向来都有神经质,也许逛到哪个店里去了。”

      说罢他就飞快地将门关上,重重的哐当声充分反映了创作激情被打断的不快。

      酒保阿旺也说,他一直没见那位太太回来,倒是晚饭前特助小姐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来。“何小姐脸色不太好。”阿旺意味深长地说,显然在暗示一段新八卦即将出炉。

      看来是两个女人在游山玩水时狭路相逢又起风波……众人都开始期待下一幕好戏。谁也没想到在叽叽喳喳的窃笑声里,普通八卦会摇身一变披上悲剧的外衣。

      尸体是第二天被发现的。

      这天大早,石匠波团象往常那样背着工具去月城湖。雾锁青莲是清代青山镇的一大名胜,十二座形态各异的石桥首尾相接,在湖面上联成一朵六角莲花,雾淡的时候看去真如浮莲出水。

      由于长年水气侵蚀,石桥已班驳不堪。近来镇上出资,要把几座老化严重的石桥修葺一新。长命桥是最先被修好的,细致的红砂石桥面崭新喜气,桥柱上的飞禽走兽也与原先的别无二致,唯有桥首那两座麻姑捧桃像难雕。波团是镇上手艺数一数二的石匠,把这活交给他再合适不过。到这一日也只差麻姑的那双手还需琢磨了。波团走上桥时还颇为自得地哼着爬山调,然后他就被绊了一个跟头……

      梅宝珠的尸体冷得象石料,惨白的脸上沾满了隔夜露气。警察全尔同在尸体上俯下身来,细细打量着她太阳穴下的污血。一枪毙命,虽然射得稍微偏了点,子弹从颧骨上穿过,几乎粉碎了半面秀色。这副惨状几乎让小镇警察失了分寸。全尔同在镇派出所里任职已近三十年,一直勤勤恳恳地和偶尔出现的窃贼作斗争。在这风和日丽的古镇上,犯罪因子压根儿找不到温床,而突然间……凶案,又发生在旅游旺季!也就不能怪他象普通人一样感到心惊肉跳。

      “9毫米口径?” 唐克力慢吞吞地看向警察,“大部分左轮□□口径都是9毫米,我这里就有好几枝。”

      全尔同清了清嗓子,表示他们绝不是怀疑象酒吧主人这样厚道诚实的小镇居民会和外地女游客的死有什么关系,只是,在国内私人携带枪械远未合法化的今日,唐门酒吧里的轻武器未免会给居心叵测提供可乘之机。

      “我们已经查过镇上所有的猎户。”全尔同解释道。虽然猎枪与左轮手枪射击的不同是相当明显的,但这是以防万一,谁又能保证哪个深受穷困之苦的卤莽汉子见了一身珠光宝气的女游客不生歹心?不过根据死者丈夫的辨认,梅宝珠身上的首饰并没有短少,至于钱包……“她从不把钱包带在身边。她丈夫说她对金钱粗心大意,从前经常在买零碎东西的时候遗失大钞。”

      唐克力点点头,记起了假期开始的那一日,身无分文的某人欲以婚戒抵酒钱的事情。

      “所以,不是见财起意。”全尔同松了口气似的说。接案后他一直忧心的就是这件事如果被定性为谋财害命,势必会对古镇的观光业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外地游客欣赏的不仅是这里的山水,还有他们理想化后的淳朴古风。

      “当然不会是见财起意!”酒保阿旺静待开口的机会已经等了好几分钟,现在颇有些兴奋地插进来道,“这事作得确实不够聪明。如果临走前取走一两件首饰,谁也不会怀疑她!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啧啧……说实话,她昨天晚饭前刚跑进门来我就知道有啥事不对劲了……”

      全尔同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指控谁。阿旺经过好一番解释才让他明了周重夫妇同美貌特助之间的情感纠葛。虽然这八卦已传遍了上弦街和下弦街,老警察却是头一次听闻,所以大感兴趣。他当即追查下去。在梅宝珠死亡上有重大嫌疑的两个人中,周重很幸运地拥有不在场证明。他一整天都在屋里写稿子,不仅有一叠涂改得乱七八糟的稿纸为物证,还有酒保阿旺作人证,证明当日从未看见他自楼梯上偷溜下来。他彻夜创作的灯光更惊扰了隔壁屏羿的美梦。利用最简单的排除法,全尔同很轻松地发现所有的嫌疑都已经集中在特助何明漪身上。

      何明漪自己承认四日,即事发那天下午,她接到梅宝珠的手机短信,约她四点正在月城湖新修好的那座桥上见。虽然觉得奇怪——维修中的桥被明令禁止通行,她还是去了,理所当然在那座桥上被梅宝珠辱骂了好一顿,最后几乎是哭着跑回来的。她回来时刚好赶上晚饭时间,但她直接躲进自己房间。

      “我想东想西,哭了又哭,心里难受极了。”

      何明漪半扬起脸来,恰好让老警察瞧清楚她苍白的神色和红肿的眼圈。

      全尔同干咳一声:“何小姐,你同周先生夫妇的关系究竟怎样?”

      何明漪涨红了脸:“我也听见过外面的风言风语,谣言,全是谣言!我去年大学毕业被派到周老师手下工作,周老师很器重我也很信任我。难得的是,我和他好些兴趣,比如读书、电影和对社会大事的看法都很相投。不过我们没有、绝对没有……”屈辱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这刹那间,楚楚可怜的白衣女郎让老警察全尔同想起了自己在大城市工作的女儿。天真无邪、涉世未深,这样的姑娘往往会对年长者轻易倾心,尤其是觉得那个男人娶了个不相配的妻子时。不同的是,她们中有的企图抓住一段舒坦的婚姻,有的则迷信柏拉图恋情的百利无害……何明漪坦诚自己同周重彼此都有好感,但是她绝对不会作第三者,既不曾与周重发生更亲密的肢体关系,也无意伤害周太太。她强调她与周重只是知己的关系,仿佛古代青袍侠客踏雪而来,焚竹煮茗的红衫女子低眉一笑。那是超脱□□和世俗观念之上的一种情感,既象爱情一样甜蜜又远没有爱情暧昧。

      天真无知……全尔同对她的说辞暗自下了评语。二十来岁的姑娘很可能这样犯傻,但年近四十的中年妇女却绝对不会接受这种“红颜知己论”。何明漪也认为梅宝珠深恨自己。

      “她恨我。但不是因为我抢走了她丈夫的心,只是因为威胁到她周太太的宝座。”何明漪淡淡地说,“她那个岁数的女人,对安定、保障什么的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认为我贪图周总的财产,也曾想用金钱打发我。”

      很显然,何明漪象所有言情小说看多的女子那样,把感情抬到一个崇高的地位,把太太这个名词与□□、世俗等同起来。她不觉得梅宝珠与周重有“感情”可言,也不觉得自己的存在伤害了另一个女人的感情。

      “我向她保证了很多次,我从没想过抢她的丈夫……”她天真地抬起泪眼。

      她或许真没想过抢谁的丈夫。但饱受辱骂的年轻女子会不会也仇恨对方到欲杀之而后快的地步?或许在她天真的认知里除去梅宝珠正是除去周重忧郁生活里的最大苦恼?据她所言,她与梅宝珠四点在长命桥上见面,两个女人谈判了几句就话不投机,梅宝珠狠狠羞辱她,她就跑开了。但是她是七点左右回到酒吧的,中间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她称是心烦意乱到处走了走,但梅宝珠正是在那段时间里死的。事后有游客来报,说他们在湖边散步时确实隐约听到了一声枪响——当时他们并没有什么不祥联想,作为旅游季节的传统项目,青山镇旁的山上正在举办游猎比赛。从早到晚,猎枪声就象爆竹似的绽放在古镇上空。在这种环境里,谁会想到凶杀?湖面上的雾是这样浓,杀人者大可以从容离去,然后作出哀怜状回到酒吧。

      更或者,一开始就是何明漪抱着杀意约了梅宝珠?毕竟她的手机里找不到梅宝珠给她的短信(她说她有看信后自动消除的习惯),倒是梅宝珠尸体边的手机里有一条她打进的电话,时间正是四日下午三点三十七分,通话只进行了不到一分钟,确切的说是39秒,仅够交换一两句话。何明漪说,这是她依梅宝珠短信里的请求回电确定,但安知不是她主动邀约?最重要的是,梅宝珠尸体旁找不到凶器,而在何明漪的旅行包里却发现了一把M386PD钪合金左轮手枪,有射击过的痕迹,原本填充7枚子弹的转轮里只剩下6枚。据唐克力辨认,这正是他放在二楼过道内侧陈列架上的。美国史密斯-韦森公司的M386PD钪合金左轮手枪售价不菲,就连唐克力这样有本钱的爱枪者也只买了两把。子弹是买进时对方赙赠的,唐克力只是忘记退出。至此罪证确凿,全尔同信心满满准备结案,所以漏听了唐克力不安的嘀咕:“还有一把……哪去了……”

      虽然何明漪沦为杀人犯只是因为傻气,唐门酒吧甚至青山镇上也没有人对她略抱同情。晚饭时诸葛英华和媚金聊到这件事时,很爱憎分明地说:“我不喜欢那个姑娘。可能她真的是天真了点,但也不该天真到没心没肝的地步。高尚、纯洁……把自己捧上了天,把别人踩成——”

      唐软软同屏羿挤挤眼,彼此都知道教导主任及时收住那个不雅字眼是什么。

      媚金微微笑起来:“天真吗?说起来那位何小姐的名字真好听,象小说里才有的。”于是桌上的三个成年人就继续把话题巧妙地转开。有关特助小姐情陷已婚男士而犯下大错的八卦很快就在吃吃喝喝间风消云散。直到第二日下午,全尔同再次拜访唐门酒吧,众人才听说这件事又有新进展。

      全尔同本不太相信何明漪的哭诉冤情,虽然她看上去真的是天真无助,即使真杀了人也完全值得同情的模样。但死者丈夫却两次三番登门提出申述。观念传统的老警察本也不喜欢这种中年丈夫,尤其反感他在妻子尸骨未寒的时候倒对杀妻嫌凶无比关心。周重却毫无顾忌,指称青山镇派出所未查明实情就非法拘留。他坚持何明漪是手无缚鸡之力,踩只蚂蚁都会犯晕的柔弱女子,更不用说近距离的枪杀。

      “何小姐从没有接触过枪,更不可能从酒吧选出一把手枪来杀人。”周重积极设想,“如果那天是有一件酝酿良久的谋杀,有人带了枪去,也一定是宝珠。那个女人恨何小姐已经到丧失理智的地步。她从前演时装剧时演过孔二小姐那样的角色,练习过开枪动作。也许是她带了枪去威胁何小姐,何小姐反抗,在混乱中手枪走火?”

      老警察对面前男子的厌恶开始累积:“你和何小姐保持那种,咳,关系有多长时间了?”

      于是轮到周重指天发誓他们之间的纯洁。最后他期期艾艾地吐露道:“我是想同宝珠离婚,但宝珠不肯,明漪也不愿意。宝珠一直苦苦哀求我不要抛弃她,甚至用自杀和小孩来威胁我。无论我再怎么对她冷淡、粗暴,不理不睬,她总不肯和我离婚……她很容易激动,我有时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明漪对我要无私得多,她不介意婚姻,她甚至劝我对宝珠好些……”

      全尔同阴沉地看着他。事发时周重一整天都在屋里,却没有人真地看见他在屋里。对年富力强的中年男子而言,从二楼翻下楼去并不算难事。这个男人有力气,也有头脑。他不仅是个成功的生意人,酒吧众人也能证明他棋术精湛。如果是他忍无可忍杀了梅宝珠?他和唐克力一样是枪械爱好者。唐克力肯定地说,周重同他闲聊时提过他还是北方某市射击俱乐部的成员。他拿着左轮手枪贴近妻子头部开一枪再容易不过。但是那把放在何明漪旅行包里的手枪又该怎么解释?象周重这样谨小慎微的人如果要谋杀必然会力求完美。他为什么不借机布置成自杀假象,在把手枪沉湖以消罪证?全尔同思考着,忽的感到眼前的难局似曾相识。

      错觉,一定是错觉!

      老实八交的乡镇警察……辛苦了三十年……明年退休……偷钱包的小贼……从没见过血……全尔同这么嘟哝着来到唐门酒吧,再次检查三个外地游客的房间。这一次他取得了突破性胜利。有两个细节让他倍感关键。

      一是唐克力称那种M386PD钪合金左轮手枪本有一对,都放在陈列架上。现在一只被当做罪证在何明漪的旅行包里找到,另一只却不知道哪里去了。谁知道呢,唐克力漫不经心地说,也许被孩子们拿去玩了就没放回原处。全尔同苦恼地发现,在唐门酒吧取走一样轻武器是相当容易的事情,随随便便就可以放在风衣口袋里带出去。二十年来没出现过失窃或者凶案只能感谢古镇的民风淳朴。

      二是在梅宝珠的床头和行囊里有几本侦探小说。很经典的外国侦探,福尔摩斯和波洛,全尔同前些年也曾认真拜读,对那些过于新巧的花样抱着乡镇警察特有的憧憬。第一次搜查时他只用眼角扫了一遍封面,翻看了没有夹物就归入非证物一类。这一次他却对着那几本书发楞,忽的发问:

      “你太太爱读侦探小说?”

      周重冷漠地一点头:“她喜欢香艳刺激的故事。可能演员都会欣赏戏剧性的情节,虽然在逻辑上根本说不通。”看他的气势,全尔同也明白这是一对在阅读品位上极不协调的夫妇,最终落到悲剧结局也非意外。

      “你太太很爱惜书。”

      全尔同审视着那几本小说。书页已经很陈旧了,泛出被人无数次抚摩后才会有的那种枯黄色。书脊也有些扭曲,显然不是第一次被带出来旅行翻阅。更有几道三角型的叠痕证实事发前确实有人看过。他翻了翻,从书页中散发出的淡淡香气教他狠狠打了几记喷嚏。想起自己枕头下被翻成烂咸菜状且混杂着烟头味的小说,老警察不觉有愧。

      周重说这几本书是梅宝珠最心爱的,虽然是老版本,也翻旧了,她却每次旅行都要带着。

      全尔同点点头。电光火石间,某种念头劈闪进他的脑子里。

      失踪的第二只枪……侦探小说……他脱口而出:

      “雷神桥!”

      于是真相大白。

      那是福尔摩斯探案里最具激情和想象力的案件之一。三角关系的男女情感,兼具激情和深沉性格的女主人设计自杀,却把谋杀的罪名栽到纯洁无辜的家庭女教师头上。

      所以一定要在桥上。

      不出全尔同所料,在梅宝珠毙命处的桥栏下端果然有被重力敲击过后的一小块凿痕。月城湖太深了,那绑了石头和枪支的长绳无法钩起。但凿痕和那把无故失踪的枪就已经证明:事发当日甚至更早的时候,梅宝珠偷取了那一对左轮手枪。先把其中一只放了一枪(她只要走到僻静无人处就能做到,有游猎比赛作背景,没有人会注意手枪和猎枪声的不同)。四日午后她邀约何明漪,并趁机把放过的枪塞到旅行包里(离开古镇前普通人都不会去看自己已经拿空的旅行包)。她了解何明漪有看短信后即消的习惯,模仿小说里女主人叫女教师焚烧邀请条并亲笔写回条的手段,她发来短信,并要求回电。这样就在自己手机上留下了何明漪邀约的痕迹。她同何明漪见面,尽力发泄心中的怨恨。当何明漪离开后,她就开始了自己的计划。用绳子系在左轮手枪上,另一头则绑上石头。将绑有石头的一端先放到桥栏外去,自己则站在桥中间用枪贴近太阳穴。当扳机扣下后,人倒下去,手枪却被那一头沉重的石头牵带着飞入水底。几近完美的自杀,完美的模仿!唯一的缺憾正是福尔摩斯发现过的:桥栏上的凿痕。但真正把疑云拂去的却是全尔同注意到的侦探小说。

      十月六日这一天全尔同当真认为自己已与那位英国名探相去不远。

      下如果说何明漪涉凶只为小镇晚饭时间提供了谈资,那么梅宝珠自杀嫁祸的结论却让大众着实震惊了一夜。直到饭后收拾碗筷时,诸葛英华还忍不住叹气:

      “这女子怎么那样傻!”

      “你姑妈很伤心。也难怪,梅阿姨死得真是好惨好惨哪!”

      唐软软感慨地摇着头。屏羿则不置可否地离开饭桌。假期只剩一天了,他打算收拾行装。对以死来报复薄情男女的梅宝珠,他除了惊讶和同情外也生不出其他感情。然而屏羿的行李收拾起来却不甚顺利。他把书一本接一本搁进旅行袋里去,整整齐齐垒作砖状,却被唐软软一次复一次地抽乱。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抗。最后还是屏羿宣告让步:

      “你到底要怎样?”

      唐软软一撇嘴:“你也相信梅阿姨是自杀嫁祸?”

      “警方的调查结论很明确。”

      “可是可是!”唐软软一激动起来就喜欢用叠句,“那天一早梅阿姨明明和你姑妈约好晚上回来吃蛋皮鱼的。如果她打定主义要自杀的话……”

      “可能她只是在敷衍姑妈。要自杀的人出门前也不会打招呼说‘晚饭别等我,我现在是去自杀’吧。”屏羿从唐软软手中夺下《科学思考的艺术》,放进旅行袋前顺便在她头上敲了一记。

      屏羿继续说:“不过她竟然能掩饰得这么好,使计划一步步按自己的想法走下去还真难得。” “到底是演员,连姑妈那样的老狐狸也瞒过去了。所以说,多看侦探小说对人的智商有好处……”话到这里忽然顿了顿,屏羿面有疑色地嘀咕道,“真没想到,她也爱看侦探小说。”

      “是是是,不如你聪明的人都不配看!”唐软软没好气地把剩下的书推到地下。

      “她看起来是不聪明。”屏羿兀自嘀咕,“不过自杀嫁祸这种作法倒很象她的风格。也难怪,演员都喜欢搞点花样的。看她连签个名都会别出心裁……”说到签名,蹲在地上的少年突然一跃而起。

      “那本书呢?!”

      “哪本?”唐软软呆呆地看着他冲到书柜前。一阵翻找后,屏羿转过身来,手中已抓着一本暗蓝色封皮的仿线装书——正是请梅宝珠签过名的《牡丹亭》。

      “你要干啥要干啥要干啥?”好些日子没看到屏羿这样紧张又严肃了,唐软软一阵激动。

      “看这签名……”屏羿把书翻到扉页,双眼锁定左上角秀丽的签名。

      “有啥不对?”唐软软也知道梅宝珠的签名是倒题的。不过正签倒签总是签名人的自由,近来还有些明星专爱把英文名用毛笔竖题当签名的。

      “我在想她为什么会这样签。”屏羿把书在手中颠来倒去,忽的劈头问道:“他们在唐门住下的登记手续是谁办的?”

      “是何小姐。”唐软软回忆道,“我还记得当时周重骂梅阿姨,说她身边若是没个人她是什么都做不了。”

      屏羿沉吟片刻,忽一摔头作痛下决心状:“我找全老头说说去!”

      十月六日晚上九点半,老警察全尔同正在办公室里打报告。月城湖血案的戏剧性破获正令他踌躇满志,连嘴上的香烟也由金五牛一跃升至红塔山。他笑容可掬地接待了不速而至的少年男女,因为心内欢喜而比往日更加和气可亲。然而当屏羿向他道出短短几句话后,笑容就从老警察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奇与凝重。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们进行了热烈紧张的辩论、翻看了所有的涉案证据、最后还一路小跑着去敲开了小镇书店老板的门……这期间唐软软一直跟在屏羿身边打着呵欠,终于在喋喋不休的“可能”与“怎么可能”对话里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开眼时,已是次日上午十点,窗下笑语喧哗,正是七日大假的最后一天。

      十月七日上午十点二十五分,唐软软慌慌张张地从楼梯上跑下来,手中拖着她的大红色旅行袋。她和屏羿应该坐十一点的列车回C城的学校,安度紧张枯燥的秋季学期,尽量保证每门功课都在75到80分之间。可是应该一大早就来唤醒她、和她一起去车站的屏羿在哪里?因睡眠不足而昏沉的头脑里渐渐浮起了昨夜的一些对话。唐软软叹口气,担心昨夜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也许、也许就在她呼呼大睡的时候,梅宝珠的死因已被推翻,而凶手也束手就擒?!

      然而唐门酒吧宁静如常。酒保阿旺没精打采地擦着杯子,吧台前坐着几个赶车前还要喝一杯特制苗酒的旅客。酒吧主人唐克力坐在吧台后面研究计算器的用法,试图用加减乘除一次性算出几杯酒帐。没有人脸色异常,更没有人谈起昨夜发生的新闻。唐软软觉得自己如堕梦境,或者压根就没从美梦里醒来。就在她忙于东张西望时,一男一女从楼梯上走下来,身后拖着行李箱。

      那正是新丧妻的作家周重和险些被冤死的特助何明漪。他们神色淡漠而脚步轻快地走下楼来,匆匆来到吧台前要求结帐。唐克力表示这几天住宿纯属对遇困旅客的免费招待。听到这话,周重飞快地从一叠钞票里抽出几张来,动作快得让人目瞪口呆。他把剩下的钱递过去,以付假期里的餐饮酒水。唐克力点了点钞票,柔声和气地说多了五块六毛钱就伏下腰去找零。不巧清早的收银柜里已经被女主人收拾干净了。于是唐克力恳请客人稍等五分钟。这时候唐软软分明瞧见一丝犹豫之色在周重脸上闪过,不过他很快挥挥手说不必了。何明漪更是快步轻盈地离开吧台向外走来。

      “晓得哉晓得哉,”唐克力好脾气地哼哼道,“遇上这档子事谁都不好受,是吧?凶杀!谁想得到呢?以后你恐怕也不会到青山这里来了罢,多可惜啊……不知道尊夫人的遗体和后事怎么办?”

      在他的唠叨里,周重原本已经转身欲走,现在经此一问又不得不收转步子。他急急解释道,他原本该留下来等待和警方一起料理后续事宜的。但要命的是,他有本小说出版在即,原定和出版社面谈的日子不能朝后拖,在文联里还有其他的要事,过些日子他还将应日本作家协会邀请赴日交流……好在文联已经为他聘请了律师,过几日律师就回来古镇着手办事。

      “就要走么?可惜可惜……”唐克力诚心诚意地挽留他再稍坐两分钟,品尝品尝新调治出来的果酒。因为酒已经倒下来了,周重盛情难拒只好端起杯来。那厢推着行李的何明漪又被酒吧女主人拉住了。媚金对她身上简洁的套装赞不绝口,不仅热切地打听品牌、价格,连购买的商店和路线都不放过。虽然那商店在遥远的北方某市,唐软软打赌她娘这辈子都不会坐火车去那里买衣服。

      最后,酒喝完了,路线图也画好了。唐软软眼瞧着那对男女朝店门口走去,模糊不安的念头又袭上心来。她忽然快步追上那两人,笑容甜蜜地仰起脸来:

      “周老师,给我签个名好吗?”

      周重虽然有点吃惊,到底无不乐意地点了点头。于是唐软软弯腰翻检旅行包。她的行李总是乱糟糟的,等笔记本和钢笔找到时,周重脸上的不耐烦已经很明显了。他飞快地抓过笔和本子,草草地签下:“祝学习进步”和自己的名字。接着本子被塞给唐软软,又被塞回他手。唐软软天真又羞涩地指着本子说:

      “这里,这里还没有写我的名字呢。我觉得写‘唐软软同学:祝学习进步!’比较鼓舞人心……”

      如她所愿,周重又添上了‘唐软软同学’五字。这回等他把本子塞回唐软软手里时,酒吧门口正走进几个人来。唐软软看见来人不由更加笑容灿烂起来,耳边也分明听见自己父母长长地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何明漪象受惊过度的兔子那样缩起了香肩。周重则冷漠地转向一身制服的全尔同:“全警官,昨天我还落下什么手续未办吗?”

      大盖帽下全尔同的眼神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犀利和镇定:“周重先生,你涉嫌在本月4日谋杀梅宝珠女士。现在请跟我们走一趟!”

      “事情其实很简单。”

      几分钟后,屏羿坐在热气腾腾的早饭前,慢条斯理地对表情各异的众人解释道。

      “我就知道是他!”

      唐软软殷勤地剥开一个盐蛋送上,头以最可爱的姿态微微偏左。照警察全尔同的说法,这次能成功扣下周重,唐软软功不可没。酒吧主人夫妇在后面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神。后来众人才听说,他们凌晨被来自警察局的电话吵醒,要求他们无论如何也要绊住那两位远方来客。不过究竟什么原因促使警察全尔同推翻自己所下的定论?怀疑、惊异以及好奇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酒吧中狼吞虎咽的少年身上。

      屏羿不无得意地微微笑着,一手接住盐蛋,一手拿起姑妈递来的牛奶。

      “事情很的很简单。因为……”

      众人屏息蔽气。

      少年露齿一笑,把吸管插入锡纸包。

      “梅宝珠压根就不识字!”

      众人不约而同“哦”了一声,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欢天喜地状,仿佛盘踞在心头的疑团真如锡纸般被捅破。然而新的困惑又起,首先是唐软软惊叫起来:“她怎么会不识字?她明明给我签过名!别忘了,当时你也亲眼看着她签的。”

      屏羿颔首:“她确实在书上签了名。但是她也真的不识字。”一个短短的呵欠后,他继续举证道,“昨夜全警官费了不少气力才联络到梅宝珠以前越剧团的同事,还有她的一个表姐,他们都能证明她不识字。从前在剧团里她学戏全靠听记师傅唱念,会写的也只有她的名字,那还是当初得了梅花奖后为给观众签名练的。”

      既有了警方都确信不移的人证,众人也不再生疑。唯有唐软软不服道:“你又怎么先猜到她不识字的?”

      “不是猜,是推理。”屏羿摇摇头,手习惯性地伸出去又停在半空,似乎很懊恼手边没有一本书可以敲上某人的头。“还记得她的签名的位置吗?”

      “左上角,倒着签的。”唐软软颇以自己的记性自豪。

      “为什么会签在那里呢?一般人签名会签在哪里?扉页的右下角,或者中间,比如书名下面。”屏羿笑笑,“那么梅宝珠为什么会签在那里呢?”

      “明星都喜欢别出心裁?”

      “我原本也这么想。但是,如果把那本书拿在手里……”屏羿严肃起来,“左上角的签名是倒着的,既然单个字不能倒着写,那么,签名时那本书应该是倒着拿。这样……”他做了个书本颠倒的手势,“左上角就成了右下角,正常签名,然后再倒过来,签名就在左上角倒着了……”

      他说话的当儿,酒吧里每个人都在空气里手比指画,直到都弄明白了正与倒的关系。

      “真麻烦!”唐软软第一个不耐烦起来,“签在左上还是右下又有什么关系!”

      屏羿笑起来:“是很麻烦,一般人不会这样签名,即使是演员对待自己的FANS,没有人愿意找麻烦。为什么梅宝珠会这样签?要么是她真有那份闲情逸致玩花样,要么就是,她把左上角当作了右下角。”

      众人皆叹,屏羿淡淡续道:

      “鉴于当时可怜的梅阿姨又晕车又得面对外遇的丈夫和丈夫的情人,我认为她多半不会有那种闲情逸致。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不过她为什么会把扉页的左上角当作了右下角?我记得在签名前,她还大略翻了下书,扉页上也很清楚的印着标题,所以不太可能是忙中出错。能当着小二号的标题还把书拿倒,只能说明,标题字样的正反顺序对她毫无意义,也就是说……”

      “她不识字!”唐软软没好气地帮他结束了以上搅来绕去的推论。“不过我还有个疑问,那本《牡丹亭》是仿线装本的。梅阿姨既是唱戏出身,不该不知道古版线装书是书脊从左向右翻开来看的,如果她把书拿颠倒的话,签名应该是……”她比画了一下肯定道,“签名应该题在封三前的那页的左上角才对。”

      屏羿点点头,“不错,那书是仿线装本的,梅宝珠也是按从右翻开来。不过正因为它是仿线装本的……糖啊,如果你买那本书后有翻看过一遍的话,你就会知道,那本书除了书皮仿线条装外,完全是一本普通书。梅宝珠也是被书皮欺骗了。她以为那是本线装书,于是她把书倒过来拿,然后翻开扉页,在她以为的右下角落上签了名。而实际上,那本书是从右朝左翻开的,于是她的签名就出现在扉页的左上角,而且是倒着的。还有,扉页上印着小二号的标题,即使是不识字的人也不会把扉页和最后一页混同起来。”

      凭着颠来倒系列虚拟动作后仅存的一丝清醒,众人对屏羿的结论报以如释重负的掌声。正如诸葛英华所言:“现在都清楚了,那女子不识字,所以绝不可能会爱看侦探小说还模仿小说手法设下那种圈套报复情敌。釜底抽薪,推翻论以驳斥对方论证,很巧妙的驳论法。”说罢青山镇中学的教导主任兼语文教学组长赞叹地看向侄子。

      唐软软却轻叫出声:“还有一点可以证明!在火车上,梅阿姨那么无聊的样子,如果她真爱看侦探小说的话,早象小屏一样拿书出来了。”

      屏羿点点头,继而补充道:“另外,一个爱读侦探小说的人,也不会对旅伴手中正读着的侦探小说完全视而不见。当初说到梅宝珠爱读侦探小说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些疑惑。”

      “那么那些书是周重的了。原来他一早就下了那种害人之心,大老远的还背包书来陷害妻子。”酒保阿旺盛满脸义愤,“枉自还是个读书人。”

      屏羿摇头:“害人之心是早有的,要不也不会趁雨季滑坡的时候到镇上来,定的还是山顶的旅馆。那些书倒是新买的。昨夜全警官也调查清楚了,他就在镇上书店买的,和那堆年鉴方志一起。因为书买得多,张老板都不太记得,好在书店还是照老规矩开过票,票根就能证明了。”

      于是有人举手提问:“在镇上新买的,可那些书不是旧巴巴的吗?”

      屏羿笑起来,转向酒保阿旺:“事发那天,周重到厨房要了什么?”

      “热茶呗,好大壶哪!”

      “如果推断不错的话,当时周重用茶水把书打湿,然后烘干就会变黄显旧了,再折两道印子,就很象被人反复看过的旧书了。我想他多半是在灯罩上烘干的,他的灯可亮了一夜。书已经连夜送去市上化验了。过几天就会知道,那书里的香气应该是唐门酒吧特制的玫瑰九味茶的香气。”

      又是一阵惊叹。在满室对周重老奸巨滑、狠心毒手的控诉声里,酒吧主人慢声细气愤地提出关键性疑问:

      “既然有证据表明周重一天都没下过楼,他究竟是怎么在月城湖上谋杀梅宝珠的?”

      对此疑问,大部分人认为是周重与情人合谋,策划犯罪的是周重,真正开枪杀人的是何明漪;小部分人则认为象侦探小说那样,往往越是温柔美貌的女子才越狠毒,周重不过是何小姐谋杀原配的道具。少数几个保守分子对周重的狡诈狠毒却坚信不移。他们认为既然周重能如此策划,又能在前几天牵着警方团团转,那么即使突然发现他分身有术谋害了妻子也不足为怪,历史经验表明,坏人往往是坏到底的。

      屏羿笑了笑,名侦探的气势指点迷津道:“没瞧见他一天都没下楼,可未必能说明他一天都在房间里。”

      于是聪明的便恍然大悟,故作聪明的也跟着拍头叹气。对周重最有利的证据便是酒保阿旺说,那日一整天都没见他下过楼梯,似乎那便是他从未出过酒吧门的铁证。然而在屏羿若有若无的提示下,众人的注意力终于集中到一个很明显的矛盾上来。

      “那天下午,周重在厨房要了一壶热茶。”

      如果在正靠着楼梯的吧台处,阿旺尚未发现周重下过楼梯,那么他究竟是怎么出现在厨房的?视线慢慢移动:厨房——后门——唐门酒吧与诸葛家园子间的空地和小路——酒吧后面的竹林。

      “昨天夜里,警察在竹林里找到了半个鞋印。楼下的草皮被压倒了一片,还有某人掉的袖扣。”屏羿轻描淡写道,“周先生的运气真不好,从下楼的时候多半摔了一交。沿着水管从二楼溜下去确实很容易,不过要再爬上去就有些困难了。所以他趁着酒吧生意忙碌从后门溜进厨房,假装是正常出现在那里的,还要了壶茶为下一步准备。”

      “他到底是怎么下手的?还有一枝枪呢?”唐软软听得有些急噪起来。警方眼里极为重要的证据在远远不能解决她心头的疑惑。

      “推理,纯粹是推理。”屏羿谦虚地垂下头来,手指轻敲桌面。

      “福尔摩斯的雷神桥案件确实被模仿了,但是妻子从罪犯变成了被害人。周重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想除掉妻子。不过最初他打算的恐怕是利用山体滑坡制造意外……”

      “所以当初他并愿意在我们这里住下。”唐软软跳出来补充道,“哈,我就知道,他那模样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不过他很快改变了主意……”

      “因为他看见了酒吧里满墙的枪。”唐软软颇有些不满的看向自家老爸,似乎认为是自家收集的枪支诱发了周重的谋杀灵感。

      “接下来他毫无顾忌的在人前背后冷落妻子、展示三角关系,让人人都觉得他们的婚姻濒临破裂,更让人人都相信梅宝珠拼命想挽救婚姻,同时痛恨何明漪——就象雷神桥里的女主人痛恨家庭女教师那样。同时他在书店买了一大堆书,里面就夹着那几本会充当道具的侦探小说。最后时机成熟,再不动手假期就会过去。于是他仿造雷神桥里的留纸条情节,伙同何明漪设下了圈套。他让何明漪在那天下午用手机朝梅宝珠的手机会上打了个电话,或者根本就是他自己用何明漪的手机打的,总之手机上只会显示来电号码。他约梅宝珠到长命桥上相见,也许对她说想找安静的地方讨论离婚问题。梅宝珠准时赴约。他也顺着墙外的水管从二楼溜下去,穿过茂密的竹林直接来到湖上,在雾气里没人会看清楚他的面目。在桥上他们谈了一会,趁梅宝珠不提防时,他取出带在身上的枪朝她头上开了一下,因为抢时间不及瞄准,所以子弹射斜了,是从颧骨穿过去的。若是梅宝珠存心自杀,枪口应该对准了太阳穴。”

      “这是第一把枪。”唐软软已经有了华生的自觉性。

      “这把枪后来被他带回去,放在了何小姐的旅行袋里。在他回酒吧前,他又拿出了第二把枪,象雷神桥里描写的那样,用绳子系上,另一头绑着石头。然后朝天扣下扳机,枪被石头拖下了水,还在桥栏上磕出了很明显的痕迹。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他只需要从后门溜进酒吧,就能轻轻松松搞定其他需要的证据。傍晚是酒吧营业的高峰期,人都集中在前堂,从后门进厨房只需要一分钟,在夜色掩护下溜进来就再简单不过了。”

      “就这样,周重先为自己制造了有利证据,同时把所有的嫌疑都引向何明漪;但那些嫌疑线索又能很快被堪明是靠不住的。尤其是最后他让警方确信梅宝珠爱看侦探小说,成功的诱导全警官认为这是一起模仿谋杀案。在他乡异地,有谁会怀疑梅宝珠大字不识一个呢?好在还有那个偶然得到的签名……”

      听到签名两字,唐软软的脸又红了一下,眼睑也微微下垂,仿佛最后真相大白都是她的功劳。

      与此同时,警察全尔同心满意足地把手铐套在了周重腕间。

      “我早说过,那女子头脑真不灵光,才会嫁到这样的人。”诸葛英华抹起泪来。旁人也不免感慨如今世道,有外遇可不稀罕,为了外遇杀人却实在残忍。更有人叹息道,梅宝珠若不那么痴心一片死缠丈夫,爽快地答应离婚也不至于命丧他乡。

      对此屏羿却不以为然。据他的推断,对婚姻死缠不放的实是周重,梅宝珠在伤心失望之余早想解脱。“哪有死缠着丈夫不放的女人会漫不经心的用婚戒抵酒钱?”梅宝珠之前的种种泼妇举动既是气愤的表现,也是借以逼迫周重放手。至于周重为什么不肯放手?如果是言情版,那么必然会听到他内心一段深重的忏悔,诸如他原本深爱妻子,偶一失足后不愿失去至爱而被迫出此下策,就连谋杀也不过是为了把妻子的□□和灵魂永远独占的极端手段,虽然充满罪恶也依然散发着悲剧美……然而屏羿却冷漠地指出,周氏夫妇的财产大半属于梅宝珠,一旦离婚周重非但不能继续过他悠然自得的作家生活,更要付出一笔数目不小的赡养费。稍加调查就能了解到,周重对钱相当重视,从他在假日客运高峰期宁可挤硬座车厢也不肯订卧铺就可见一斑。除非他能让妻子自杀,至少证明妻子是自杀……他差一点就做到了,还让警察作了不可怀疑之人证。

      然而差一点就是差很多。如所有的侦探故事那样,只因低估了某人的智商,机关算尽的罪犯就落到铁窗饮泣独赴黄泉的悲惨下场。就连他那温柔妩媚的红颜知己也含泪向警方供称,当日并没有接过梅宝珠的短信,确实是周重要她给梅宝珠打电话以制造证据。至于其他的罪行,何明漪哭如梨花带雨,眼如小鹿怔忡,最终使警察确信她不过是个为爱犯傻的女孩子,全部的罪过也不过是听信了周重,为他做了伪证。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她终于清醒了,悔悟了,得到警方允许后她离开青山镇,听说去了某个遥远的都市。

      除却梅宝珠已死,整个故事似乎可算是皆大欢喜。然而对何明漪的“脱网”,唐软软可不象屏羿那样觉得理所当然。无缘无故的,她对那位特助小姐总有一种排斥感,或许就是直觉的警惕?屏羿当然是聪明绝伦的,但是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个男生,而科学已经证明男生在某些方面是相当迟钝低能的。两三年后,他们在报纸上重见了何明漪,彼时这个名字与一桩豪门连环血案关系密切,照片里柔弱天真的女人被正式控诉为幕后真凶。放下报纸的那一刻唐软软才真感到人心大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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