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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四

      铜镜立青鸾,金泥冷越罗,胭脂拂紫绵。
      那是洛阳城里深闺生涯,千金院落,门掩梨花,重重又重重。
      清净女儿家,似水明澈,如此珍重。在严父慈母训诫下,闺门严谨,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就连到自家花园偶游,等闲七八个丫鬟奶娘紧紧跟随,春昼不许片刻闲眠。河道总督大人的小姐,真真是如金之贵,如玉之尊。每日晨起,贴身使女侍侯着梳洗整齐,脂红粉白地严妆着,先去上房给父母请安毕,归了绣房无非描鸾刺凤、观书读史,便是终日消遣。从脱胎填白细瓷盏里抿着木犀茶,那清冷淡薄的香里她也未尝不暗怨寂寥,也曾背地思想,几时得能像丽娘小姐那般,便是梦里与那虚无缥缈的人儿缱绻片时,也是好的……
      女诫闺训不能抹煞十八九岁姑娘家天生一段幽情。阿奴青春已大,如何独守空闱?然而她仍是端重贞淑,老爹爹掌上一颗明净宝珠。姚大人的独女,黄河两岸,再寻不出一位小姐,似她这般矜贵。
      细黄。十九年前爹娘给取的这小字,当时爹爹青衫初换,人过中年,才得功名未久,还是南海一名小小县令。料不到自从娇女降世,青云路步步高升,不到十年工夫,爹爹已因政绩卓著坐上河道总督的位子。三位兄长都说,细黄是姚家的福星。九岁那年举家离了蛮烟瘴雨之地,洛阳古都,中原繁华,说不尽那花月春风,车如流水马如龙。
      阿囡的名字取的巧。爹娘都说,洛阳牡丹甲天下,自古姚黄占鳌头,任他铁骨峥嵘魏紫侧媚,终让这花王一段风流。她便是洛阳城里千叶花,名与姓互彰互显,托出御衣黄,这等雍容大气的美称。
      我看小妹日后尚有大福,御衣黄,说不定将来身入凤帏,咱家竟出了位娘娘。啧啧,父亲莫当我说笑话,看来姚家的大富贵竟要应在小妹身上——
      那年大哥三十二岁,在江南做官,过年回家团聚,家宴上酒酣耳热,脱口而出。她把袖子掩了脸别过头去,大哥还要取笑,不顾嫂子的嗔阻,她生起气来,一直到十五灯节,没跟这个为兄不尊的哥哥说上一句话。说也奇怪,一向治家严谨的母亲与不苟言笑的父亲那日竟也对大哥的胡言不加责怪,二老呵呵微笑,一家人只瞧着她,瞧得小姐羞红了脸,金盘玉脍,不暇沾唇……
      也说不定爹娘当真存了这个心思,不然为何年近双十,还不曾为她择配问字?细黄但觉满腔的委屈,满腹的忧思,她并不想远别家乡父母,入那难见天日的深宫里去。
      只盼爹娘能替她拣中一个知书识礼温良潇洒的夫君,最好不出洛阳城,还能时时返依二老膝下。凤配鸾俦,青春不致虚度,也就罢了。细黄是婉娈顺从的女儿,丫鬟小蕙偷偷给她淘弄来的那牡丹亭艳曲本子,藏在枕头底下,平日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曲中的杜小姐,恰如她一般富丽,也一般孤寂。细黄在花园里闷游。她家的花园并没有一棵可让她生死忘情的梅树。不在梅边在柳边,倘若有个书生,他铁骨似梅,丰姿如柳……
      她马上责怪自己的意马心猿。姚大人的府邸内,众所周知遍种的是千叶芳容,洛阳姚黄。一到谷雨时节,轻阴慢笼的养花天气,前前后后盛放的都是那繁缛、丰满、富贵的明黄花朵,碗口大,盆口大。半透明的瓣与蕊,似乎太阳一出,就能化成一汪嫩油油的鹅脂。细黄用团扇笼过花来,俯身嗅闻。人说这花是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牡丹丛中没有一座牡丹亭给她做梦。还来不及做梦。
      梦还来不及做,就化了。如同那满府满园的富贵花,姚家的富贵,见不得太阳。
      一切绮罗幽恨,霎时间冰消雪化。
      一道圣旨,千里传边。她那在辽海边陲镇守的二哥、江南为官的大哥,还有尚自在家攻书准备今年入秋闱的三哥,姚府所有成丁男子,连同年近花甲的老爹爹,剥了蟒带,摘了乌纱,打入囚车解往京师,旨意上说,今查河道总督姚瑞康罔负圣恩,强征民夫草菅人命,私扣朝廷赈治黄河水灾款项,结党营私,舞弊弄权,种种罪行罄竹难书,更因犯官姚某贪图一己私利怠工渎职,以致河口堤决,酿成大祸,两岸百姓死伤无数,着即抄家籍没,犯官一切家产充入官中,十五岁以上男子处斩,家眷尽数连坐,年长者为奴官卖,年少者充入教坊为伎……
      自古盛衰皆无常。那满园的姚黄牡丹,如今,尽属谁姓呢?细黄没有余暇想到这个。听说二嫂在旨到日便悬梁自尽,三哥那未过门的亲家、衡阳刘太守也受连累丢了官,一家带着女儿忙不迭地退亲为民去了,而五十岁的老母亲,在狱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不等她身子冷透,便把人拖出去,一卷芦席是唯一的装裹,她扑在狱门上哭喊,看不见母亲将被丢弃在哪座乱葬岗。
      好歹,母亲还有她送终,即使是在狱中,生前没一口汤水,死后没一陌纸钱。阿囡,你不能死,你得活着……活着,替你爹和哥哥们赎点罪……你爹爹造了大孽,死后要下阿鼻地狱的,阿囡你好歹……好歹替他赎点罪,娘求你了……阿囡你这一世都是你爹害了啊……可娘求你……求你了……
      临死前母亲握着她的手,眼睛早已瞎了,半点泪也流不出来。直到断气,枯干的手像鹰爪死死扣在肉里,指甲下渗出血丝。算算日子,那一天正是老爹爹和三个哥哥,在遥远的京师,法场上,午时三刻,追魂炮响,父兄在万人唾骂声中,人头落地……
      细黄抱着狱门上的木栏,哭不出声。好歹,娘还有她送终……而爹呢?花甲的老爹爹和三位兄长,当刽子手的大刀扬起再落下,有谁为他们收尸,有谁,为他们掉一滴眼泪?
      她不知道圣旨上所列的那罄竹难书的罪孽,那个害死千万人的、食民膏吸民髓的面目狰狞的姚瑞康,深闺中的她从未目睹。老爹爹始终这样慈爱,他待她如掌上珠,她是他绕膝承欢的娇女……啊,他们说他是罪大恶极的坏人,就连母亲也说他死后要下阿鼻地狱,可是在女儿心中,他只是她的爹爹。在四十岁上才生下她,心尖儿上一块肉。他年纪大了,有点风寒喘咳,平日听到他咳嗽,她的心里都要揪成一把……
      老爹爹被他们杀了。斩首示众,血淋淋,活生生,他洋溢宠溺表情的面目变成一颗滚落在断头台被人踢上几脚的首级。
      此后的梦里,一直是那遍地腥红,缓缓地,缓缓地流溢……老父和哥哥们的颈血,像汪洋大海,滚烫地涨起来,四顾茫茫,将她撂在中央。
      这就是阿鼻地狱里的刑罚么?娘说,她不能死,她要活着,替爹和哥哥们赎罪。但她总是疑心,那一日是否已随娘一同去了。她是个活死人,父兄的鲜血便是地狱里铜汁铁水,将她销骨熔筋,炼化成灰。
      腥红的海。血的气味,自断颈中喷薄而出,将天地幻成同色。梦里她仿佛跪在断头台下,人群欢呼如怒涛漫涌,在那一刹哗地爆发出来,而父兄的血喷了她一头一脸,满目,那样的红……
      那样的红。

      “连理,连理!快醒醒,这死妮子,什么时辰了,还只是睡!”
      睁眼,触目一片鲜红,灼灼逼到眼前。她浑身一颤。是梦里的血海漫到梦外么?本能地缩身相避。
      鸨儿捏着胭脂绵纸,伸手入被,将她从炕上拎起,摸到那瘦棱棱的脊背上滚热温度,心里也是一惊。这丫头前日发起热来,本以为灌碗姜汤捂捂汗就好了,谁知病来汹汹,这等沉重。莫非此番竟要不好?口里却兀自嘟囔:“死娼妇,早不病,晚不病,偏赶这节骨眼上闹什么瘟!告诉你罢,你病也没用,你当这儿还是营里哪?由得你撒娇撒痴!咱们现在在什么地界儿,你不想活也别连累我。今儿有贵客,听说是什么寨里新来的军师爷爷,是个读书人,大王爷也礼待三分呢,说话就到了,你麻利点快给我起来梳洗梳洗准备见人——怎么?还不动窝?我告诉你,得罪了这位爷,你跟我都吃不了兜着走!你就是死也给我挨过今儿,否则瞧九爷不活剥了你的皮!”
      鸨儿一行数落,病人懵懵懂懂早被揪下炕来,不容穿上衣裳,只着单衣便按在凳上,鸨儿亲自替她洗了脸,把一窠乱草般的头发抿上刨花水,匆匆挽个抛家髻歪在一边。
      “快点,快点,自己快打扮好了,我还忙着呢,没那么多工夫服侍你!”鸨儿催促着她也催着自己,急得团团直转,“瞧瞧,这都上灯了,贵客说话就到!我得出去张罗去了,你给我放精神点儿,待会儿见人要还是这个病猫样,看我不告诉九爷收拾你这死娼妇!喏,这是胭脂,把嘴唇搽红点儿!听见没有!”
      那片血红又招展到眼前,鸨儿把胭脂摔到她脸上,转身自顾出去了。连理闭上眼睛,觉得像有灼热的火炭烙着面颊,身子却浸在冰窟窿里一般。鸨儿怕脂粉污了衣裙,在妆扮好之前从不让她们穿外面衣裳。
      这会儿已是深秋十月。连理听到自己的牙关格格打着战,双手僵死如木,费了好几次劲方挪过镜奁,取出宫粉往脸上扑去。进寨已经半年多了。
      母亲死后,她被发配到塞北饮马营为官妓。这饮马营内皆是长年驻扎在塞外边陲戍守关防以御蛮族与流寇骚扰的士兵,军中不得携带家眷,为安众军士之心使之不惮劳苦、为国效力,皇恩特准营中设教坊,官妓二十四人,都是籍没的各犯官亲眷。鸨儿倒是个真的鸨儿,据她自己说,在奉召入营之前她本是幽州城艳春阁的东主,开着好大的风月买卖,只因踊跃报国,抛家舍业地关张了艳春阁到营里来替军爷们监管这些女人,这番说话断然是胡扯。有个原先家在幽州的兵士说,艳春阁东主绝非这婆子,看她那点不见世面的行事言谈,谅来最多不过曾掌管过什么三等窑子、几个上不了台面的野鸡罢了。
      在饮马营中,不管曾经是千金小姐一品夫人,她们都被迫学习丝竹弹唱、强颜卖笑,诸般的娼家献媚手段。昔日吴王苑内花,沦为章台墙外柳,任人攀折,随人践踏。官卖的伎人连此身都不属自己,当那些军士拿着他们的微薄饷银前来寻欢,所得均为鸨儿索去,偶尔有可怜她们的客人悄悄匀出几个大子儿塞在枕下,在这苦寒之地、军营之中,却有了钱也无处使去。官妓对银子并不看重。有银子又怎样?就算攒下金山银山,这罪孽深重的身子也赎不了,赎不了的……
      此生早已铁板钉钉,翻不得身,看得见越来越暗淡无光的、黑洞洞的前景,像张大口,在前头等着。辗转在那些粗野兵士的铁甲与髭须下,女人痛苦扭曲着的身躯如同边关铁蹄下的土地,丰美的呻吟,能激发起一切兽性。
      她们都已经认命。却不料这辈子的磨折到了这里,竟然还不是头。
      一年后的春天,刚过完年不久,饮马营遭到翠霁山六合寨匪人的袭击,全营覆没。
      六合寨雄霸塞北已有十多载,寨中人强马壮,上下一心,为首者个个都是搏狮裂虎的魔君。又占了地利之便,这山寨犹如铁桶相似,多年来一向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也曾派兵攻打过几次,每次都以官军大败、铩羽而归告终,不仅动不了它分毫,反被捉去了不少军士,大损天朝声威。好在六合寨的贼人们眼下似乎还颇满足于独踞塞北一隅的局面,除了在北方打劫行商、杀了几个官员,并不曾有造反作乱的迹象,因此朝廷便也暂时与之僵持,求得个平安无事罢了。在当地设立饮马营说是阻止异族犯边,其实关外无甚进犯的蛮族,真正原因大半倒是为了就近在这六合寨附近安插下防线,随时监视那批匪徒的动静,万一有何异动,好会合当地府治,马上扑灭。
      谁知兵马未动,匪人竟出其不意,抢先把官军“扑灭”。朝廷在此安置饮马营是何用意,六合寨的贼人难道瞧不出来。卧榻之侧怎容得如此危险的对头存在,早已将之视为眼中钉。众匪着实消停了几个月,其实躲在寨内,秣马砺兵,待一切准备妥当,于星夜奇兵突掩。这一下变生肘腋,饮马营一营精兵竟一鼓遭擒,杀的杀降的降,侥幸剩得几个残兵,也全部收编六合寨龙当家的麾下了。
      那批营妓不消说,自然和马匹、粮草、兵器一样,作为这场大胜仗的战利物,一并归为寨有。
      虽说是大秤分金小秤分银,酒肉一起吃,于情于理,好东西自该还由大当家的先挑。龙寨主今年三十七岁,妻子于五年前病逝,遗下二子寨中抚养,这几年唯与弟兄们操兵练马、计议买卖处置寨务,身边并无女人侍侯起居。这些婊子当然不能与大当家的匹配,不过拣出色的一两个献与寨主,作妾为婢,也是众兄弟一点诚心。
      但龙寨主对二十四名美娇娘全无兴趣,任由弟兄们苦劝多时,拗不过他,只好罢了。二当家、五当家、十四当家、二十六当家各挑了一名女子,其余仍交由鸨儿,在寨中辟了一间妓馆与她们居住。二当家手舞足蹈,洋洋得意,说道六合寨如今越来越像一座真正的城池了,连兄弟们寻花问柳都有了去处。待他日整顿兵马,一举打上京去,夺了鸟皇帝的位,那时节大哥身披龙袍,大家也都捞个大将军什么的当当……
      没人当真被二当家所描绘的灿烂前景陶醉,至少“牡丹院”的姑娘们不会——那日鸨儿恭请寨主爷爷为城里新立的这妓馆品题,龙铁澍憋了半天憋出个“金刀阁”,惹得兄弟们哈哈大笑,都说找姑娘寻乐,那被窝里的耍子又不是扛刀枪打仗,哥哥这名字可取得差了。寨主偏又有理,说色乃刮骨钢刀,这名儿不是正好么?终熬不过兄弟们一番起哄,随口说了个牡丹院,南街上一座小楼,就此成为这二十名女子安身立命的所在。

      临街的窗,外头看到三三两两燃起昏黄灯火。塞北深秋天黑得早,才过了午没多久,早又到薄暮时分。远远见城墙边上,那一带平林漠漠,寒烟一片伤心碧。土匪城里的烟花地也未能免俗,入了夜,小楼门首倒也点起两盏硕大的红灯笼,不知从哪里抢来的,也不是纱罗绢制,粗劣、薄脆的红纸,有一盏已破了,烂纸在朔风里沙啦啦扇动着,朦胧红晕中漏泄两点暗黄的火光,如同睒睒鬼眼。
      红黄相裹的光色照到楼上,就着那点亮,连理对镜往脸上拍着宫粉,木然而迅速地,一下,一下。鸨儿要她把脸搽白,嘴唇点红,掩住病容。粗糙的白粉末一层层拍上去,像刷墙的灰,封住一座墓穴。
      脂粉实在太劣,一行拍着,一行便簌簌往下落,她那没有表情的容颜,仿佛坠落凝结成霜的泪花。末了一横心,从面盆里沾了点水,在手心把粉腻成白汪汪的一团浆糊,满把向脸上抹去。这动作让她想起十岁那年母亲过寿,家里养的班子堂会,她瞒了奶妈偷偷跑到台后看他们扮戏,那些伶人也是这般的白油彩一层一层往脸上抹,又腻又滞,再是清秀的人,终究也面目全非……她看到一个小花旦,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刚被教习打了正在哭泣,胳膊上全是一块青一块紫的伤痕。开场锣一响,那小姑娘立刻伶伶俐俐地扭到台上去,放出一张再明媚不过的笑脸,拍着手儿,戏弄得那小生团团转,看她烂漫欢喜得仿佛世上没有比她更开心的人……那时她很是疑惑,不知道小花旦的哭与笑,那一张才是她真正的脸。后来混到后台的小姐被发现,阖府大乱,爹娘罚她抄写列女传十遍,还罚了跪……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
      后来,小姐再也没有犯过这样的错。在爹娘的严厉训诫下她已经明白戏子是下九流,卑贱的人,她不能与他们接近,那将会使她的高贵身份蒙上耻辱。后来,小姐谨守闺训,德容言工地长大了,长成洛阳城里一朵仙葩。后来……
      连理咳嗽起来。刨花水的刺鼻气味与糊在面上的水粉令她窒息,肺腑里分明地抽搐着,却吸不进半点空气。龙寨主说官员在外荼毒百姓,深闺女眷并不知情,大丈夫当恩怨分明,不可滥杀无辜。他不准部下加害这些女人。连理因此得了性命,但自从归了牡丹院,众位好汉却也没少来找茬。六合寨中大半是北方豪杰,其中或有亲属、或是本人曾受河工之祸的不在少数,还颇有一些人的亲朋丧生在那次决堤水灾中。众人仇恨河道总督,虽不敢违背寨主命令开杀戒,但狗官的女儿如今落在寨里,岂能容她太平过活。三日两头,前来作践的络绎不绝。
      尤其是那个黑大汉九爷。据说他便是河口人氏,老母不肯随子落草为寇,仍随他哥嫂住在老家。那次决堤,九爷的兄、嫂、母亲、侄儿一家尽数葬身鱼腹,他恨透了姚瑞康,平日常来院里,只找连理姑娘过夜,张口闭口“老狗的婊子女儿”“操不死的贼□□”,打、骂、枕席间百般欺躏。前日下了一场薄雪,九爷宿在她房中,云雨后“忽发奇想”,说你们富贵人家小姐不是讲究雪水烹茶么,今日爷也要尝尝,命她出去扫松枝儿上的雪回来煎茶。可怜那不过是今年头一场雪,只略有些雪意罢了,纸薄的一层,不等天晴早化了满街泥泞,哪里去寻新雪来献。九爷又不准披大衣裳,满院都看见连理姑娘单穿着贴身小衣,拿个盏子在院里哆嗦着寻松枝上的雪,赤脚踏在泥水里冻得通红,整整一夜。到天明,自是徒劳无功,又挨了一顿打,就此发起烧来。
      铜镜里映着楼下灯笼的红光,远处两三点黄火簪在镜中人影的鬓边,滟滟分明,倒有一种神秘的美艳之感。人的脸却是模糊不清的,一张粉白面具看上去假得很,如魅,如新死的尸。连理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昌谷诗集,那一首苏小小墓,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幽冥的暗火,飘渺的美人,正似此情此景。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她听到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念出声来,先把自己吓到。
      胭脂绵纸掉在桌上。她像受惊的兔子,左右惶惶一顾,然后才拾起重新向唇间抿去。油腻而苦涩的劣质胭脂,染红了嘴,渗入舌尖,辛辣酸楚。她微耸着肩,缩着脖子,是时刻准备抵御拳脚的人的卑贱姿势。一下,两下,十分认真而用力地抿着,仿佛这张薄薄红纸就是性命所系。
      镜中人平板的白面具上渐呈现出一点突兀的鲜红,还是假。传说死得不甘的尸首会口鼻溢血,大概就是这样子。
      小姐,小姐!快别用那胭脂了,瞧瞧这个,是腻兰阁新制的上等货,三少爷才刚替您买回来的。少爷说啦,叫您以后别再用那些市卖的胭脂,颜色又薄又不正。那批买办奴才们就知道应付了事,哪里会用心给您弄好东西来!以后您就用这腻兰阁的脂粉——听说连宫里内用的都是他家货呢,看,这玫瑰胭脂,多鲜和!正配您用。小姐,您试试……啧啧,小姐搽上这胭脂,慢说整个洛阳城,怕是连月里嫦娥也比不过了……
      黄莺儿似的清脆口齿,带笑在耳边叽叽呱呱,那是谁?是谁?……久远以前,阴司里一个鬼魂的声音。
      丫鬟小蕙在抄家后就没见着。听说她被配与一个狱卒为妻,婚后不到一个月就被那粗汉折磨死了。究竟是不是这样,她也不很清楚。都是些破碎流言,大难临头,风里言,风里语,飘零来去,各人耳朵里都听不到故人的真正下场……
      谁也不能知道谁的下场了。
      两行泪水忽然就滑落下来,在那张光整的面具上冲出两条沟壑,滑稽而荒谬,仿佛青春年少的容颜凭空生出皱纹。
      倘若一道皱纹代表一年的沧桑,她不知道此时自己将会是什么样子。短短二载,好象经历了旁人一辈子的痛楚。
      幽兰露,如啼眼。连理用草纸轻轻印去了面上湿痕,把妆补好,鸨儿却已闯了进来。
      “可了不得了……军师爷爷,那位文爷已经到了!你……你这死娼妇!你手折了是怎么着,这大半天工夫衣裳还没换好!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鸨儿跳脚埋怨,咒骂着替她穿好了衣服,推推搡搡,赶下楼去。

      牡丹院。
      红灯照着金漆牌匾,虽有些俗艳,倒也喜气洋洋。匾上现出斗大的三个字,毫无间架章法,院字还写错了一笔,但笔酣墨饱,个个精神抖擞。看得出题匾之人于文墨一窍不通,腕力却十分了得。
      文旭安抬头瞧瞧那块匾,笑了笑。红灯影里一层薄水般的涟漪在这个三十岁男子清癯的脸上荡漾开去。文旭安是辽东人氏,自幼生长在黑龙江畔的小村落里,二十岁以后,中了秀才,方才出来。可这话说出去却谁也不信,就连龙寨主那张刚强的脸上也满是惊讶之色,直说不像,不像,看你先生这么个文弱身段,这一口轻言细语的官话,又是这一肚子史书文章,怎么都该是个江南秀士。
      龙寨主此刻就在身边。
      “文先生,这匾上的字是在下写的,哈哈!兄弟们非叫我写,不怕先生笑话,龙某自小舞刀弄棒,你要叫我动手打仗,管他是天兵天将我也不惧,可你要叫我提笔杆儿写字,那就真真难死了我。不瞒您说,‘牡丹院’这三个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是兄弟拿来书本子,我对着书上,一笔一划描下来的,你瞧,那儿叫我给涂了个黑疙瘩,先生见笑了!哈哈,哈哈!”
      龙铁澍见他注视牌匾,指着那三个字,大声笑道。一双浓眉斜向鬓边,也像那匾上的字般笔酣墨饱,似欲破壁飞去。他说着自己不识字的事,却毫无羞惭之色,精神抖擞,豪兴遄飞。文旭安拱手道:“寨主乃大英雄,原不以笔墨雕虫小技为意,正是豪杰本色,在下佩服。”
      龙铁澍两道浓眉略微一拧,挥手道:“文先生既已入伙,便是我六合寨的人了,什么寨主、英雄的,听着见外!从今日起你便是寨里的军师,你看我这些兄弟,哪个口里天天扯这些文绉绉的称呼,你入了伙,就和他们一样是龙某的亲弟兄……”
      “哥哥教训的是,兄弟说错了,以后定当视众家哥哥如同胞手足,再不敢见外了。”文旭安不等他说完,接口忙道。一番话说得龙铁澍又是哈哈大笑,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好兄弟!来来来,废话就不多说了,咱们进去喝个痛快!”
      筋骨强健的大手落在肩上,隔着厚衣也感觉到坚硬老茧,北方无人不知龙寨主枪剑双绝,一身高强武艺想必都从这老茧中来。文旭安个子也算颀长,和寨主并肩而立仍矮了半个头。龙铁澍身上不过是极平常的玄色布夹袄,这个天气连棉都不穿,当他站在那儿,直如一座山峰遮住了潋滟灯影。照在文旭安脸上的柔和红光消失了,他那张俊秀的书生面孔一下子暗淡下来。
      “兄弟……兄弟酒量不行,只怕今晚不能陪哥哥喝得尽兴,还请哥哥千万莫要见怪……”几乎是被半挟半拖着向妓馆里走去,他口里犹作笑语,温文的措辞中间夹杂几个称兄道弟的字眼,自己也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文兄弟,你又见外了!放心放心,今日与你接风贺喜,做哥哥的难道还当真把你灌醉了不成?”
      耳中是洪钟般的嘹亮嗓门,胁下是千钧铁臂。此刻与自己把臂饮酒的便是朝廷大敌、杀人如麻的惯犯、土匪头子、与官军公然对战数次的六合寨主。怎么……自己竟真的与这土匪成了弟兄?恍惚得像在做梦,当东窗大明,鸡啼也唤不醒的梦魇。
      既已入伙,便是我六合寨的人了。
      从此,自己真的便是匪寨的军师……
      牡丹院里早跑出个浓妆艳抹的半老婆子,大呼小叫,口口声声军师爷爷,将他们延入小楼坐下。
      就连这老鸨子,也仿佛在提醒他新的身份。板上钉钉、永世不得翻案的身份——文旭安,满腹经纶、孔圣门徒的读书人,终于也落草为寇了!
      花厅里摆几把椅子,花梨,红木,紫檀,黄杨,都是上好木料,形制却不一。有高有矮,有宽有窄,一溜儿沿墙根排开,是好东西也显不出好来,只显得七零八落,像个破烂摊子。跟前几张小案,墙上也挂了字画——也不知哪朝哪代、谁人手笔,花花绿绿一排热闹着便是。厅内红烛高烧,明如白昼。鸨儿忙前跑后地亲自端茶奉果。寨里毕竟比外头不同,城中无闲人,牡丹院里自然也没有丫鬟大茶壶跑腿。
      大王爷爷不好女色——至少她这院里的姑娘们他没一个看得上眼的。鸨儿深知此事,故不敢自行做主叫姑娘们出来。除了今晚,大王爷爷没踏进过牡丹院一步,看来这位军师爷的面子果然大得很。寨主倒是陪客,这个书生模样的文弱人儿才是主角。鸨儿拿眼觑着二位,心中斟酌一番,放出笑脸,向文旭安道:“军师爷爷!您今日落脚在寨里,小妇人先跟您贺喜啦!难得您二位今儿贵脚踏贱地,寨主爷是不喜声色的,这个小妇人知道,不知军师爷爷您是爱听曲儿呢?爱看舞呢?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苗条点儿的还是丰润点儿的……”
      “我……”文旭安还未答话,龙铁澍在旁早已不耐起来。
      “你罗嗦什么,总共二十个女人,有这费话的工夫还不如都拉出来让文兄弟过目!”
      “是是!”鸨儿噔噔噔快步扭到楼梯口,朝上哇啦一嗓子,“姑娘们快都下来见过大王爷爷和军师爷爷!要好好侍侯两位爷呐,快快下楼啦!”
      顿时香风招展,但闻木梯上小脚声响,红的绿的衣裙下摆摇漾着,自梯格空隙中鱼贯而下。文旭安早已坐立不宁,低声向龙铁澍道:“寨主……哥哥……其实小弟也不好这个,倘若哥哥不想逗留,我们还是走吧……”
      “嗨,来都来了,哪有就走之理!”龙铁澍只当他说的是客气话,安抚道,“文兄弟这样的读书人肯来我们寨里,而且阖家搬来落脚,这是你信我姓龙的,更是六合寨的大喜事,弟兄们都说无论如何今儿得陪你好好乐足一晚。这些女人都是今年春天我们灭了饮马营,掳获的营里官妓,方才兄弟在城里走动也看见了,这个……烟花之所,我们寨里也就这么一处,女人怎么样算好我也不大懂,兄弟就将就点吧。倘然这些都看不上眼,□□后再为你别寻几房美妾如何?”
      “不不不,小弟绝非这个意思……我自小攻书,心无旁骛,二十岁上家严作主替我娶了拙荆进门后,至今十载,小弟并未纳过侧室,更没涉足过这等烟花柳巷。哥哥在上,小弟不敢虚言,倘若不信待家去见了贱内,一问便知。”
      “这么说兄弟当真不喜欢这些……这些?”说话间二十名女子已尽数下楼,各持牙板乐器,打扮得齐齐整整在两人面前站成一溜。龙铁澍听了这番话,拿眼朝对面一排姹紫嫣红一扫,望着文旭安,迟疑道。
      文旭安连忙点头。龙铁澍呆了呆,为难道:“我以为这些歌呀舞的我们这些粗人不懂,文兄弟这样的雅人必然是喜欢的,又是兄弟们一力叫带你来散散心,想不到……呵呵,倒是我做哥哥的强人所难了,今晚看来要害得兄弟被弟妹责怪了,说你一来我们土匪群里就不学好,跟人逛窑子去。”
      “贱内极是贤惠,哥哥这等倒不须担忧。”文旭安不失时机地催促,“既然我们都不想在这里多坐,不如换个地方喝酒吧?小弟定当陪哥哥一醉方休。”
      鸨儿捧着一只细瓷坛从后堂出来,闻言脸色顿时一呆。素闻龙寨主出手豪阔,乃寨中第一位天财星,只是他不喜冶游沾不上光。今日好容易财神降临,哪能说走便走?
      “哟,二位爷爷!怎么才来就走呀!”妇人捧了瓷坛赶到案前,忙忙地启了泥封,献宝也似把坛子高举,“大王爷爷久不到我们院里,今日下降正是蓬荜生辉,就算姑娘们不中二位爷的法眼,小妇人特特儿地为您留的这坛二十年老竹叶青,难道也……”
      “竹叶青?”龙铁澍正抬身要走,瓷坛内飘出一阵酒香将他钩在当地,他微耸着鼻子,疑惑道,“那不是女娘们喝的酒么?”
      鸨儿的脸笑成一朵花:“大王爷爷,您这话可说差了!这可是二十年陈的老竹叶青,啧啧,别瞧它入口甜甘甘的,后劲可足得很!不是英雄豪杰啊那是不敢碰的,大王爷爷,您听说过竹叶青毒蛇没有?咬一口,人就死。这酒虽没有毒,那个烈劲儿辣劲儿也就差不多了。喝上一口啊,舌头也麻了!您二位今儿没有兄弟们跟着,唉,真要不喝了倒也好,省得万一头晕起来……”
      “你说龙某不敢喝你这竹叶青吗?哈哈,好个老刁妇!”龙铁澍大笑,显然他早已看破鸨儿的激将之计,却不动怒,一屁股坐回椅中,还把文旭安也拉住。
      “哥哥,我……”
      “咳,既已来了,兄弟就陪哥哥多坐一会吧!反正咱们只是喝酒,既然此处有这等的好酒,何必更去别处寻呢!来来来,拿大碗满上,待我和文兄弟好好的尝尝这竹叶青,且看龙某的头晕是不晕?倒上!”
      龙铁澍不由分说,此时早已被那一股股的酒香勾去了魂魄,鸨儿一番“后劲足”的花言巧语听得他心痒难搔,看来今晚喝不到嘴,便是拿八匹马也拉他不走了。文旭安无奈,只得客随主便,这当儿两大碗清澈微碧的酒已满满地端了过来,酒气冲鼻,辣得眼也张不开了。
      “唔——好酒!果然后劲却足。”龙铁澍一口尽了大半碗,微一回味,大力称赞,随即把碗向他唇边推来,“文兄弟,你来一口试试,这酒不错!”
      “哥哥……”
      “你不是说今晚要陪哥哥一醉方休吗?来!别婆婆妈妈的!”
      那只大手已举到他鼻子底下。文旭安闭着眼睛,张嘴便是一口,不暇辨味,酒一入嘴便匆匆吞落咽喉,饶是如此,嗓子里仍是一阵刀割般疼痛,呛得他咳嗽起来。龙铁澍大笑两声,终也觉得不大合适,命鸨儿过来替文爷拍背。
      “军师爷爷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怕是没喝过这等烈酒。”鸨儿边拍边笑道,“依小妇人看,大王爷您只怕得喝慢点儿,这位文爷不是喝惯急酒的人呐。要不,二位先歇歇,我叫姑娘们来段小曲儿,二位爷听曲饮酒,慢斟慢酌的却不好?也叫文爷喘口气呀。”
      龙铁澍本来十分不耐听什么曲子,见她这么说了,便点了点头:“那就随便叫哪个姑娘给我们唱一段吧。”
      “军师爷爷喜欢哪个姑娘唱?”
      文旭安咳嗽刚定,右手按胸,左手端了酒碗,看也不看面前一排女子,摇头道:“随便。”
      “那……那就听我们连理姑娘唱一段吧!”鸨儿将眼一瞟,笑拉了众女中藕色衫子、怀抱琵琶的一个出来,推到二人座前,“文爷别见笑,连姑娘算是我们这小院子里的花魁,喉咙是极好的。”
      那女子一直低垂着头,向二人深深福下去:“牡丹院伎人连理侍侯龙寨主、文先生。不知您想听什么曲子。”
      “既然爷们不挑,你就侍侯一段‘见哥哥忙解香罗带’吧!”鸨儿道,“那曲儿是挺艳的。”
      “不不,我……我不想听。”文旭安吓一跳,也不知是酒力抑或这赤裸裸的淫词艳句,脸上腾地一下红了。心神不定,碗中酒也泼出几滴溅在青布衣袖,纵横淋漓,倒像是粉墙上一幅墨梅图。
      龙铁澍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连理,道:“既这样,连姑娘随意唱吧,不要什么艳的,只拣你拿手的、清淡些的曲子唱一支来听听罢了。”
      “如此连理侍侯二位一段前朝旧曲《西江月》,乃东坡学士之作。词曲虽妙,只是贱声不堪清听,让两位见笑了。”
      低低说罢,那女子银甲一拨,弹动琵琶,一串清音像春寒的泉水满厅里泠泠流开去。尽管绛蜡高烧,火盆熊熊,这酒气粉香浓窒的花厅中,满屋淫淫暖意被这乐声一逼,仿佛淌开一条清凉道路。文旭安讶异地抬起头。
      面前名叫连理的女子身穿藕色衫子,湖绿罗裙百褶撒开,如同一片西湖荷叶托了段春藕,琵琶在她怀中弹出仙音,一股幽雅天成风韵,更是薰人欲醉。
      只可惜她脸上涂着太厚的粉,非但掩住了本来面目,连年纪也不大看得出来。胭脂更是用得触目惊心,一点浓艳的血色横在鼻子底下,大概那就算是她的嘴了。这女子可能是极清秀的,至少韵致不恶,但在浓脂艳粉的包裹下,他全然看不出在那张平板死白的面孔上,本来该当有着怎样的眉语与眼波。
      若她是荷叶托着春藕,这荷这藕也早已被人拿去做了粉蒸肉。粘腻的脂油,椒姜厚料,浓浓被堆在她头上。
      下楼的二十个女子全是这般模样,也无怪龙铁澍不爱到这儿来——他想着,就是再多上一倍,也根本没什么分别。他生平没作过狭邪之游,但他深信,在最污秽的小胡同里,那些最低等窑子里的暗娼想必就是这个样子。但他此刻呆呆地望着弹琵琶的乐妓,不敢相信那段词句从这张抹得血红的嘴里唱出来。
      连理垂首拨弄四弦,轻轻唱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她的嗓子略有点哑,衬着这曲却是正好,于妩媚中分外透出一股凄清来,似花动影移,蔷薇丛里透出冰凉月光。尾音袅袅,和着琵琶,渐行渐远渐无声。文旭安端着酒碗忘了放下,只顾直勾勾朝她脸上看去。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蓦地,胸中便翻起层云覆雪。云是火烧云,雪是三冬雪,热的热,凉的凉……火雪翻腾……到后来热的热凉的凉,在他脸上。
      不知不觉,他的眼泪已流了一脸。一定已有多时,因为手中碗干了又满,满了又干,已过数巡。龙铁澍并不问他为什么哭,只是默默地不断为他加满酒碗。丈夫有泪不轻弹,到六合寨落草的人,哪个没有一段难以触碰的伤心处?文兄弟为什么忽然哭了,他不能问,也不想问。
      文旭安醉眼朦胧,伏在案上,青衫覆面。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竹叶青他干了一碗又一碗,一坛酒倒有半坛是他喝了去。龙铁澍挥手斥退鸨儿与众姑娘,伸手相扶,唤道:“文兄弟!兄弟,你喝醉啦,走,哥哥送你回去吧。”
      “不……哥哥,我……兄弟还要……还要喝……”文旭安抬头,虽然泪流满面,神智倒还不乱,他端起空碗,忽然苦笑起来,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大,变成狂笑。
      “哈哈!哥哥一定……一定瞧不起兄弟了,我……我哭了……可我还要喝!我来到六合寨,与众家哥哥同起同居,兄弟心里快活……我快活啊!龙大哥,你……你若是弟兄,就再给我满上这一碗……我今日心里快活……快活得很啊!”
      他拍桌拍凳,狂态发作。跟着书空咄咄,不知嘴里说些什么,龙铁澍听不懂,横竖他已经醉了,只得拎起所剩无几的酒坛,又为他倒满一碗。
      文旭安端起碗来,却不便喝,直愣愣地瞪着空无一人的厅堂,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半晌,他仰起面,像是望了望北方的天空,黑龙江畔,高粱成熟的季节,透明清香的空气里,那看不见的满天银子般闪耀的星斗。
      “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他喃喃念诵,举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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