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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一 ...

  •   楔子

      九月二十五,我回到天吴渡。
      渡口的无名老店还在。我在黄昏之前赶到。老掌柜虚眯着昏眊的眼睛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吩咐他的儿媳领我去楼上的一间客房。
      “来的巧,来的巧。这阵子正是客满的时节,若再晚来几日,怕是住不下啦。”他抖着手,向缺角的粗砚里舔了半天笔尖,又蘸湿手指费力地翻开簿子。柔软陈旧的纸张,悉悉簌簌的声响。他确是很老了。
      把我的名字记在簿上之后,老掌柜沙哑地说。
      “快到冬天了,天寒地冻,为什么这时节客人来的多?”
      老掌柜写字的时候,脸埋得很低,好象在嗅那簿纸。他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交冬了,日子过得快呵,转眼就到年底。四方的行商客人忙了大半年,这时候该回家过年的都要回家,那不怕劳苦想多挣点儿的呢又该载着年货到处地奔波贩卖。咳,说来说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要想回家,四方的行客都得过这渡口。过了这渡口啊,过了这河,南边的自归南,北边的,自归北……”
      人一上了年纪,总会变得罗嗦。老掌柜似乎很愿意跟我谈天,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我掸了掸肩上的沙土。
      “也不知今年几时立冬?”
      “——十月初四。”他抬手推推头上的毡帽,随口问道,“姑娘,你单身一人走这黄河道,可是险得很啊。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做买卖的,大冷天里,你这是要——”
      “找人。我是来找一个亲戚的。”
      “可寻到了没有?”
      “如今还没有。也许……快了吧。”
      老掌柜点头,拖了长声表示同情:“哦——一个姑娘家,不易。姑娘,这是河北,你这敢是要过河往南去哇?你那亲戚,是南边人?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笑了笑:“本地人谁会来住客店?”
      “那是,那是。”老人也笑了。暗光下他粗糙的手皴皮污黑,拇指短了一截。他咳嗽起来,掩住了口。只剩半根拇指的手,看去有些怪异。
      他的儿媳端了油灯,引我上楼安置。这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粗手大脚,本分而害羞,得了一串铜钱,讷讷地道了句多谢,掩门而去。我放下行囊,走到窗边。
      蔽陋的老店,老房子。木板地踏在脚下会咯吱作响,像是随时都要坍塌。屋顶连承尘也没有,裸露着错综的梁木,陈年尘土脏物都在那里堆积,油污而发黑似一头巨兽腹内缠不清楚的肠肚。我推开木窗。大风立刻卷来,割肤如刀,呜呜的声响在整片灰白色的天空中呼啸而过。在北方,深秋时节已经很冷。这里一望无际的黄土荒原,没有山峰可以阻挡。
      有一瞬间我不能呼吸。北风挟着尘沙,只用了一刹那的时间便席卷了这间小屋,窗下的床与木桌顷刻蒙上一层灰土。那气味微微呛鼻。
      从这建于高岸的客栈望下去,在遥远的距离之下黄河正奔腾咆哮,如一条怒龙蜿蜒横过,莽莽滔滔。在这里看,它似乎并不十分宽阔,只是很长,两头都断在天涯,看不到起点与尽头。
      黄河拍岸如惊雷。来自九天之外亦或九泉之底,沉闷地滚动着那野兽般的嘶吼,听久了,隐隐觉得这座木造老楼在吼声中摇撼,脚下有点颤动。其实这里的人们早已习惯,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安全。
      天下本就没有永远安全的地方。河水很浑浊。

      一

      妇人再次来敲门,是在一个时辰之后。她唤我下楼去用饭。
      “可以把饭菜端到房里来么?”我不想下楼,遂道,“有劳大婶了——结帐时,房钱一并加倍。”
      “姑娘,您看……俺们这小店前不着村的,柴火,甚么都得从五十里地以外使牲口驮来,这……这房钱却不打紧,不是俺们舍不得本儿给房里生火盆,实因地方偏僻,运送不易,每年到了天冷时,晚饭都是开在楼下,客官们吃了饭烤火,也就一并暖和身子了。身上暖了,容易睡着些。您还是下去吃吧,姑娘家身子单薄,走这黄河道,冷被冷枕的,遭罪咧。”
      妇人先是口讷,后又好心劝道,这一劝起来竟也长篇大论。我心中一动。黄河岸那憨厚的土音听来很是和善。她原本不必费口舌劝我下楼烤火的。这粗壮老实的妇人,话语中流露出一派关心,倒是慈祥得很。
      我看了看桌上孤零零一盏小灯,盏中浅浅一汪灯油。这就是今晚这房间里唯一的火与光。
      “多谢大婶。我这就下来。”
      楼下已生起了几个大火盆。每堆火旁都围坐着若干负贩模样的人,衣饰相别,口音各异,几乎都是男子,那妇人正在穿梭忙碌,用大木盘托了酒饭分发与各人。还有个年轻后生挽起了衣袖帮忙,把大块的肉切开,想必是她的儿子。火光毕剥映得那些满是风霜尘土的脸孔半明半暗,一处金黄,一处沉赭,似厚重石像。商旅们行路辛苦,于此得以歇脚,每个人的面上都泛起满足的疲倦之色,他们叫了大坛土酿,烧猪烤羊,油腻厚味尽情享受。有人捧起酒坛酣然纵饮,有人一边向火上烘手一边呼唤掌柜再上好酒。
      “就来咧!就来咧!二牛,快同你娘再搬大坛酒、拿大碗来!”
      老掌柜伏在曲尺形柜台之后催促他的孙子,佝偻身形像只衰老的蝙蝠。那儿是整个大厅里最暗的一处,乍听还辨不出说话的人在哪里。他嘶哑的嗓音轻易地淹没在满屋喧哗之中。我走下摇摇响动的木楼梯。
      粗野的轰饮声骤然减弱。火堆旁围坐的人们大多停止了谈笑,愕然仰头看向我,端起酒碗却忘了往口边送。这些惯于南北奔波的汉子们陡见女子竟与他们一样单身走过黄河道,且独宿在这荒郊野店,不免有几分惊讶。我径自下楼选了个人少的火堆席地坐下。片刻,众人方又各自豁拳闹酒起来。
      “几位大哥,拼个座位坐坐。打扰了。”我对火堆旁原先几个酒客说。
      那三个大汉皆头戴狗皮暖帽,身裹皮袄。打量我半晌,其中一个开口:“这姑娘,就你一个人呐?咋的跑这荒地里来了?大冬底下,这是干啥去?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害怕?”
      我微笑摇头:“不害怕。三位是从长白山来的么?”
      “是呀,你咋知道?”
      “口音里带出来了,三位一定是关外人氏。”
      “呀,这姑娘敢是惯走路的?俺哥儿仨是长白山的猎户。”他一拍大腿,还想继续发问,“姑娘你……”
      我招手唤二牛过来:“小兄弟,劳你驾给我下一碗素面来,再拿一壶热茶。”
      二牛应声去了,那大汉把我看了又看,惊奇不已:“姑娘你咋光吃素面哩?天这么冷,不吃点肉哪顶得住!来,你吃这个!”
      我推开他递过来的半只鸡。油脂滴在火中,吱吱作声,冒出一缕青烟。
      “多谢大哥相请,我吃面足矣,就不叨扰您了。”
      “不够!一碗素面,够谁吃的!你这姑娘太见外了,俺们都是出门在外人,你一个女人家,俺们若再不照应一下太也说不过去。你可劲吃,都算在俺账上!”
      他执意把那只从中一剖为二的烤鸡向我递来,我侧头避开。鸡腹中塞的几只香蘑葱段掉落,裹满肥油,蓬地一声便燃着了,火头又窜高了些。大汉似乎好客得过分。他虬髯一掀:“莫非姑娘瞧不起俺们?俺们的鸡又没有下毒!”
      手腕一转,烤鸡滚烫地直朝我脸上逼近,热气熏人,脂油眼看要溅在衣上。我抬起右手。
      “怎敢瞧不起三位大哥。只因家慈有恙,小妹发愿持斋,不敢动荤。还望大哥多多见谅。”
      他满脸红涨,瞪着自己持鸡的那只手,肘弯处被我两指抵住,再前不得半分。热油一滴一滴,落在我衣角寸许之外。大汉咬着牙,使出全身气力。
      “既然如此就不勉强了。”终于他颓然撤手,大口撕了一块鸡肉嚼着,嘴里含糊着冲我拱了拱手,“姑娘是孝女,佩服佩服。”
      仿佛很是懊恼似的,大汉一把揪下狗皮帽,头顶隐约蒸出汗气。他不再多话,只顾埋头猛啃那只鸡,另一个却捧起土褐色的粗陶酒坛:“姑娘不吃肉,好歹喝杯酒驱驱寒气吧!”
      我尚未答话,火光陡然一暗。一条黑影长长地投在面前,未见其人,先已闻声。
      “劳驾,四位,拼个座儿成不成?”
      身材修长的男子笑吟吟自背后转过来,不待允可,已自行落坐,挤在我和猛啃烤鸡的大汉之间。他向火上去烘手,口里咝咝地吸着气,自说自话:“这鬼天气,要冷死人了!掌柜!掌柜!有什么好吃的?”
      二牛端着素面与热茶跑来,把碗筷杯壶一一放下,黑红脸膛上忙得满是汗水:“客官,俺们有肥鸡肥牛,米饭大馍馍,自家酿的老酒,您老要下酒还有酱羊蹄、猪头肉……”忽一眼瞥见三个关外客面前整条的羊腿还没切开,忙歉然道,“客官对不住!这羊腿俺忘了帮您老切……”
      说着欲把羊腿拿去切片,那大汉掷下零落鸡骨,喝道:“不用了!俺们自己来!”
      跳起身来从靴筒内抽出一柄短刀,三下五除二,已将羊腿斩成小块,手起刀落间砰然作响,连那根粗壮的腿骨也一并斩得寸断。二牛骇然张大了口,呆呆不语。
      “喂喂,小兄弟,人家不用你侍侯,倒是把话说完啊?”新来的男子似乎视而不见,自管敲击着酒坛不满地叫嚷,“还有什么好吃的?这三位大爷是客官,我可也是客官啊!小兄弟,你开店做买卖,可别拣人下菜碟啊!”
      二牛一愣,窘得脸膛越发红涨,讷讷道:“客官,俺不是……”
      大汉哼了一声,不耐地挥手赶他走:“没你的事了,快走快走,莫站在这里挡亮。左右不过那些东西,还有何物!”斜起眼睛,把那男子掠了一下,口中嘟哝,“在道上行走,有得肥鸡肥羊给你吃就不错了,还不知足!莫非要吃龙肝凤髓么?哼,娇生惯养,怕辛苦出来做什么买卖,不如窝在家里舒舒服服做公子哥儿罢了!”
      男子恍若未闻,依旧笑嘻嘻地催促二牛:“小兄弟,说呀,还有什么?贵点不怕,拿你们店里最好的酒菜来。我这人呢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吃不了粗茶淡饭,一年到头,老是为嘴奔忙。唉,这馋是天生的,我也没有办法,谁让我不是那些裹着熊皮嚼点草根就能过活的野人呢?”
      说罢还转头对我挤了挤眼睛。我执壶倒了杯茶,含笑不理。那大汉却忍不住了,怒道:“什么意思?你这……”
      才骂了半句,只见老掌柜从后进颤巍巍地出来,不知他何时趸进厨房去了。他走到几处火盆中间,大声道:“各位客官!小店方才刚到了新鲜的黄河鲤,今日天黑前才打上来的,条条鲜蹦活跳,现养在小店厨中,哪位客官要吃,小店现杀现烧。”
      “好!黄河活鲤,天下名物!”男子击掌喝采,“来的正是时候。小兄弟,你给我拣那肥大活泼的多来几尾,这几位姑娘大爷们要吃,一并算在我账上。”
      “俺们不要!臭鱼烂虾,腥气太重,俺们不吃!”那大汉重又坐下,仍然气哼哼的,瞥了我一眼,补道,“这姑娘是吃素的,你也别白费心思了,还想讨好人家!”
      他看了看我,摇头笑道:“啊,如此几位就没有口福了。在下只好吃独食,惭愧惭愧。小兄弟,那么你拣好的先给我来上两尾,不够再添。”
      此时满厅里已是一片呼鱼之声,把二牛的母亲吆唤得团团转。二牛道:“俺这就去,不知客官您是要红烧的,还是要清蒸……”
      “不要不要,全都不要。”他竖起一根手指,又大摇其头,叹道,“黄河鲤天性逆水而游,因此肌理细腻结实,是天下至鲜之味,要吃此鱼,精华全在一个活字。若由厨下整治,任其再是新鲜,终失真义。小兄弟,你就用木盆清水把活鱼给我端来,待我自己整治便是。”
      “公子哥儿,吃条鱼也这么穷讲究,哼!”二牛去后,那大汉不禁嗤道。他泰然自若,毫不脸红,还冲对方团团一揖。
      “老兄过奖。在下不是公子哥儿,只是嘴馋毛病难改而已。啊呀,这酒好香,兄台可否容我借花献佛?”
      也不管人家答不答应,他吸吸鼻子,便伸手取过坛子,倒了满满一碗酒,笑转向我:“姑娘,世上人海茫茫,你我今日能在这黄河渡口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缘。姑娘既不动荤腥,不知在下可有幸敬你一杯,聊表在下心中欢喜之情?”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多谢你的美意。但我从不饮酒,抱歉。”
      微笑望向他,火光闪动下看清此人的面庞,瞧来年轻得很,不过二十四五。他脸皮似乎厚得可以,不论人家如何拒绝,总能自得其乐。见我不肯喝酒,当下打着哈哈把酒碗端回自己嘴边:“没关系没关系,在下绝不勉强。这一碗,算是我代姑娘喝了,庆贺大家在此有缘相会。姑娘,在下今日能遇到你,心中真的十分欢喜啊。”
      他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碗,抹了抹嘴,双目紧盯住我。他的眼睛有些奇特,两眸不是黑色,而是略显透明的琥珀颜色。瞳仁内各映着一朵小火习习翻涌。
      “在下龙修,饮了这碗酒,我们就算是相识了。请问姑娘芳名?”
      三个大汉在旁大吃大嚼,兀自嗤笑不绝。我低下头转动着手中茶杯。此时二牛端着一只木盆过来,盆中不时泼喇泼喇地溅出些水花来。他将盆安放在面前:“客官,您要的鱼。”
      清水里养着两尾硕大的红鲤鱼,相互团团追逐游动,被火光映得金红奇丽,如两朵赤霞,很是好看。名叫龙修的男子一见大喜:“果然鲜活无比。几位真的不吃么?太可惜了,在下可要不好意思了!”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一摸摸出一柄匕首,伸手扣住鱼鳃,提起一尾黄河鲤来,但听得唰唰连响,那鱼还来不及挣扎,已被一团白芒笼罩。白光里片片飘落雪片般鱼鳞,几点红血溅出。龙修的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待得能看清楚,鱼已剖腹褪鳞完毕,被横穿在匕首上,尾巴尚在一甩一甩。
      三个大汉对望一眼,都停止了咀嚼,脸上露出惊惧之色。龙修神情悠闲,左手指尖上沾了一点血污,他手指细长,似是修条柔蔓枝梢上开了几朵桃花。他哼着歌,在木盆中洗了洗手便把那条还在动的鱼放到火上去烤,两面翻动着,口中道:“鲜鱼现烤,这才不负美味啊!鱼啊鱼,我总算是对得起你。”
      “呸!这般残忍,还有脸假惺惺!”一名大汉将手中羊骨一摔,狠狠啐道。
      “老兄此言差矣。这鱼既被人捉了,总是要死的。既然要死,不管红烧清蒸还是白煮,迟早难逃开膛褪鳞之灾,这痛苦嘛是一定要受的。若交由厨子之手,磨磨蹭蹭,腻腻歪歪,一下又杀不死,刮鳞又要刮半天,这鱼兄要受的罪还更多哩。何如我手下神速,虽然到头难免一死,鱼兄总算得个痛快啊。”龙修眉飞色舞,愉快地翻弄着火上的鱼,香气已传了出来,引得周围人人向这边探头。他深深一嗅,闭目陶醉道:“香啊!鱼兄,你不幸生为水族,供人庖厨,这刀徂加身总之是你的命了。不过你能得小弟我亲手调治,从此香飘万里,流芳百世,也算死得其所了。三位老兄你们吃鸡吃羊,这鸡兄跟羊兄不也是身受千刀万斩、受尽痛苦才成为了三位口中美食的么?”
      大汉转过头去不再理睬他。龙修又烤了一会儿,忽然自地上一堆脏腑之中拎出鱼的肠子来,笑向我道:“姑娘,其实这鱼肠也是可以吃的。世人多为不知,当作废物弃去,实在可惜。唉,鱼肠若烹调得当,另有一番风味。姑娘若不信,待你什么时候不吃斋了,我亲手做给你尝尝看,好不好?”
      “我不吃鱼肠。”我淡淡道。龙修倒也不再聒噪,笑了笑,低头又去专注地烤他的鱼。片刻沉默,只闻鱼肉在火中发出嘶嘶声。
      “——鱼肠是一柄剑的名字。”我将杯中残茶一口喝尽,对龙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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