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大王》敲碎键盘

1、澜山小筑

　　电子检查单是今天中午发过来的。

　　熟悉的北城第一中心医院图标，蓝的泛着一抹冷色，顾敬成着对手机屏幕上的病理检查结果发呆，直到屏幕暗下去，像吹熄了一盏油尽灯枯的蜡烛，他的睫毛才轻轻颤抖了一下。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至少最坏的打算，已经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被臆想无数遍。这个缥缈的想法让人不安，失眠，焦虑。如今印证了，就是自己想的那样，倒是一块几乎砸死他的巨石落了地。

　　可他还没做好准备迎接死亡。

　　老板椅很柔软，只是入了深秋，窝在哪都凉飕飕的。他想着要不要把最近一次发布会的拍摄视频发给妈妈，从上小学他就没拍过照片了，自己走了，也好给妈妈留个念想。

　　“顾总，有……”

　　秘书的话说到一半卡了壳，顾敬成调整好坐姿，眼底的光却怎么都拾不回来。他看着秘书的样子，猜想自己的脸色现在一定很难看，才会把人家小姑娘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有事吗？”

　　秘书顿了顿，让开身后的位置，“季先生找您。”

　　顾敬成看着来人，黯淡无光的双眼里勉强挤出点笑意。

　　“你今天不是坐诊吗？”
　　“上门，坐你的诊。”

　　顾敬成调笑，“我可请不起你。”

　　季思远拎着手里印有北城第一中心医院图标的袋子，放在顾敬成的办公桌上。顾敬成看着袋子，情绪收敛的也差不多了。

　　“小琦，你先出去吧。”
　　“是。”
　　“把门锁上。”

　　小琦秘书愣了一下，委身退出去，听话落锁。

　　“你知道了？”

　　“嗯，”顾敬成把手里的文件规整好，贴着抽屉角放的严丝合缝，“你们医院的小程序，刚把检查结果发给我，我以为这个报告七天才会出，冷不丁打开……饭都没心情吃了。以后还是人性化一点吧，规定好晚上几点以后不发诊断结果，中午几点以后不发诊断结果，你说呢？”

　　放在桌上的检查报告又被季思远扯了回来，拎在手里。一大堆单据，坠着细细的一根绳，勒的心脏痛。

　　“哦……也不必了，不差这一顿。”
　　“敬成。”

　　顾敬成别开眼去，紧抿着嘴角，把那双没有血色的薄唇咬成一条淡淡的缝隙。

　　“治得好，跟我去医院吧，先放放工作。”

　　季思远靠近几步，音量也放柔缓了些，高昂的水晶镜片，把他明亮的眼睛投进顾敬成灰暗的灵魂里，“如果没有治好人的希望，我不会去做肿瘤科的医生。你的情况只是不能再拖，别太担心。”

　　地板在晃动，像小时候的摇篮床一样，把人包裹起来。只是摇篮之外便是坟场地狱，顾敬成是大人了，他一定会掉出摇篮床，摔进坟场里。

　　堵上来的胸口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顾敬成觉得自己在去地狱的路上，被截胡了。

　　他眼前黑成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也贪恋这一刻的温暖和依靠，索性犯了懒，由着扭曲的橱柜和桌椅造作，一手搭在来人的肩膀上，乖乖的用头顶着那人的下巴。

　　“你的患者信奉你为神明……或许不是没有道理。”

　　季思远低下身子，干脆跪坐到顾敬成面前，把头埋进他的胸口，紧紧抱着他的的腰不撒手。

　　“哥……会好起来的，我身后还有团队，手里有最顶尖的治疗技术，只要好好治，不会扩散的。”

　　“我信。”他边回话边像小时候一样摸着怀里人毛茸茸的头，满满的柔情。

　　季思远叹出的热气全都扑在薄薄的西装面料上，他拽过顾敬成的手，捏在掌心里，试图把这份温柔上升到暧昧的温度。顾敬成察觉到了，他推起腿上的人，惨淡着一张脸收拾桌上的文件。

　　桌上放着一张差旅申请单。

　　季思远拿过来，看见公司大头已经签了字了，明天就走。

　　他看了顾敬成一眼，翻开出差明细。

　　目的地——锦城。

　　如果最小的天崩地裂是一个人的名字，那那个人他所在的城市名字，就已经足够震痛季思远的七窍。他无力的把单子放回到顾敬成桌上，像被喂了一把死苍蝇，脸色铁青又恶心。

　　阳光从脖子照到眼下，季思远才抬起头，他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气回应顾敬成的决定，几个字也吐的咬牙切齿。

　　“你去找陆子鱼，还要打出差的名号？”
　　“恰巧赶上了，去一趟。”
　　“所以治疗呢？”
　　“我只去几天，顺便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

　　看一眼。

　　顾敬成这“看一眼”，可是看在了比命还重要的“一眼”上。他在替他争分夺秒的安排治疗，可那个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却还没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去见那个网恋八年的网友？

　　季思远搜肠刮肚了好久，抱怨的话被他翻箱倒柜似的无声抛出嘴边，才拽出一条不算那么难听的忠告赋予声线。

　　“你得抓紧时间，治好了……再去。”

　　“会留下遗憾的。”顾敬成说，“别太担心，我没有出柜的勇气，所以不会把事情闹大，就是一眼，三两天，就回来。”

　　三两天，一天86400秒，三天259200秒，癌细胞每秒都在扩散，三天是多么庞大的一个数字。季思远眼底通红，他别过头去，把牙齿咬的吱吱作响。

　　“我……说过了，能治，但你得抓紧时间，我希望你可以考虑考虑。”

　　一根手指戳在季思远心口上，慢慢展开，纤细的五指全都贴在他的胸前。

　　“你每次撒谎，都会抱我。”

　　季思远欣长的身子靠在桌边软了下去，顾敬成的话插在他干涸的灵魂上，一捧脆弱的焦土就这样裂开了。

　　留不住，留住的，都是恨。

　　不从爱过渡到恨，那就是没有意义的恨。

　　阳光笼罩在季思远的身上，把他的水晶镜片照的更加通透明亮，顾敬成这才发现这双镜片做了颜色处理，淡淡的湖蓝渐变和金色链条，把那双深情的眸子和挺直的鼻梁照耀的如此细腻精致。

　　“戴眼镜的季医生真犯规，不知道以后被谁家姑娘摘走。”
　　“一朵花开的再好，喜欢的蝴蝶不来又有什么用……”

　　顾敬成装听不懂。

　　“我师哥在锦城灵康医院。”季思远也没打算继续上边的话，“你要住哪？如果远，我让他帮你上·门·服·务。”

　　顾敬成没特意强调自己只去三天的事，欣然收下了好意。

　　“不远，我自己去就是了。”

　　季思远把电子名片发给顾敬成，“我马上和他联系，你到锦城，直接找人就好，不用挂号。”

　　“加塞？”
　　“他的私人时间多得是，你愿意挂号也行，他的号一千多一次。”
　　“啊……”

　　两人没再寒暄，顾敬成说累了，想睡一会，季思远便出来了。

　　肿瘤生长扩散的快，夺走身体的大部分营养，头晕乏力是常有的事，以顾敬成现在的体力，处理公务的效率会大大降低，最好的办法只有修养，治疗，积极配合还能延缓寿命。

　　只是过程会痛苦。

　　他坚信只有从爱转化成的恨有纪念意义，纯粹的恨，只是一堆臭烘烘的垃圾，而自己不想收获垃圾。并不是因为他品德高尚到可以把爱人拱手送给谁。

　　季思远整理好心神，蹲在门口，把手里的单据全都扑在走廊里，扫描发给颂阳，然后翻开图库，找到那张被偷拍的模糊的寄件地址，打回家里的电话。

　　“查个人——陆子鱼，住锦城的澜山小筑，我要他详细地址。”

　　-

　　被晨光叫醒翻开手机，屏幕浏览还停留在“年纪轻轻就得了癌症是种怎样的体验”上。顾敬成摸着肿起来的眼皮，觉得阳光出来的清晨，不像夜晚那么难熬。

　　他翻身下床，洗漱，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小琦秘书说过那间房是拎包入住的标准，所以除了必要的换洗衣物和重要证件，顾敬成不必带太多东西。

　　澜山小筑，7号楼，3单元，301。

　　这是这个小区，唯一一个不租也不卖的空房，要不是公司给开了高价，估计还拿不到手。

　　顾敬成删掉手机里的医院检查报告，拎着行李出了门。踏在前往锦城的路上，恍惚觉得自己还是个健康的人。只是晕机的难受和呕吐紧跟其后，这种错觉没能持续太久。

　　他恐怕再也不能坐着飞机，像以前一样，到世界各地出差了。

　　国内飞机，路途不算长，从北城到锦城，一个小时。降落后打了车，去到租住的小区，怎么也是打着出差的名义，公司的事也不能不管。锦城分公司的总经理一听顾敬成来了，来的如此突然，吓的如临大敌，赶紧在工作群里发通知，还挂上了庆祝，和文字后边小小的礼花。

　　【欢迎小顾总拨冗前来，莅临锦城分公司（撒花撒花撒花）】

　　顾敬成关了消息提醒，打开Q`Q，翻看陆子鱼的空间。

　　陆子鱼长得不错，八年前的自拍还奶里奶气，听说有个在电视台工作的妈妈，可能是这方面有人，专门帮他做了造型，还经常去外面接广告，这两年照片多起来，越发帅的一塌糊涂。

　　锦城很大，两个小时的出租车车程，顾敬成一张一张看，没翻到一半，又开始晕车。

　　“到了，麻烦给个五星好评。”

　　澜山小筑是高档社区，周围商圈成熟，没有高层，楼间距大，采光好绿化率高，全石材铺装的地面，环境整洁干净。顾敬成穿过入户大堂，进了单元楼。

　　八年游戏夫妻，彼此恩爱，号称国服第一神仙眷侣，明年就能冲到榜首，拿到官方送来的贺卡和纯金龙凤冠。

　　可他没有明年了。

　　巨大的失落在挤压着顾敬成的骨骼，几乎冲淡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听得见一呼一吸间骨头年久失修的吱吱声。心像小时候拔掉的牙，乎乎灌着冷风，努力吐出的字不是一句一顿就说得清的。

　　【看一眼】

　　只是看一眼。

　　他想起了自己的初衷，回忆起来竟是如此的无力和不甘。

　　电梯很宽敞，很明亮。他不知道陆子鱼到底住在哪，如果连一眼都没看到该怎么办？

　　短暂的失重感平稳下来，电梯开了。缝隙的光亮投进昏暗的楼里，投在斜靠在墙边的青年身上。

　　他个子高挑，仰着下巴，垂着一双眼，盯着敞开的电梯，满眼暖光都划出一抹阴冷。

　　浑身的血液都在脆弱的血管里奔流、沸腾，心脏要和自己同归于尽似的狂跳。顾敬成张不开口，他被溢满的欣喜顶住了喉咙，叫不出眼前人的名字。

　　青年大步流星的踏来，拽住顾敬成的胳膊，把他从电梯里扯到自己面前。顾敬成奔波了一路，哪受得了这一扯，一脚绊在行李箱上，摔在青年的胸口里，磕痛了下巴。

　　楼道的声控灯亮了。

　　照在顾敬成尖而长的双眼上，光洁而宽的额头上，那股精明的锐气有种直击灵魂的美。

　　青年眼里的阴冷散了大半，失神片刻把人推开。

　　顾敬成被心撞的几乎站不稳，撑着行李才没露怯。他说不出话，只能掏钥匙开门，先进屋冷静冷静。

　　一梯两户，他们竟然住到了对门。

　　一股劲风袭击过来，青年一巴掌摁住门框，近在咫尺的怒气喷在顾敬成脸上。

　　“搬出去。”

　　“不管你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租到这……”

　　“这是我留给我女朋友的婚房！”

　　牙齿咬碎的声音是尖锐的，混着信号干扰的电流声，在耳朵里嗡鸣。

　　他看得见陆子鱼的嘴在动，隐约……在说自己的女朋友。

　　来锦城是错的，顾敬成想。

　　爱情游戏里，只有他一个人对网线认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