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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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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百年
那一年字砚回到了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门当户对的女子。凭着曾经的举人身份当了个小官,拿着俸禄守着家,过安安生生的日子。
等垂垂老矣子孙绕膝时,两鬓斑白的字砚同妻子说起年轻时候的一些事,他同妻讲述了曾经逆旅天地的那些年月,很多事情记不清了,断断续续的回忆。
可是某些记忆竟还清晰的如同昨日。
比如流向忘川的离河,如火的莲花灯。还有那晚他见到的如萤火消散般的羽化。连同那晚河面上的粼粼水光都如同刻在记忆里一般的清晰。
妻听完问他:“后来小悦呢?去哪里了?”
字砚慢慢重复:“小悦?”
妻笑:“对啊,那只小狐狸。”
字砚细细回忆,在记忆里一点一点搜索,最后说:“也许是回林子里去了吧,后来再没见过它。”
妻看着院中芳草萋萋,淡淡笑:“这样啊……”
绿树成荫,亭亭如盖。
坚固的屋顶横梁上,传过一声浅浅不可闻的叹息。
【人类命途短暂,善其终,不过百年。】
百年后,一切灰飞烟灭,记忆连同肉身消散风里。最终不过是忘川里一个小小的涟漪,荡开便不见了。
1 小狐狸
小悦原本不叫小悦。
它有自己的名字,它叫子青。因为它的眼睛在日光下有隐隐的青色反光。
它两百岁,有两条尾巴,柔软蓬松,舒舒服服的盖在背上。在树林里,虽然没有什么朋友,可是过着吸风饮露的日子,自由快活。
它不懂爱憎,更不懂情缘,像一块树林里的木头一样的质朴。它虽然两百岁,看到了许许多多的生离死别,但终究不曾有所感悟,连自己唯一的亲人母亲死去的时候,尚小的它也只是不知所措的伸出舌头舔舔母亲的脸。
然后孤单长大,不需要朋友和群体也可以自己觅食、长大。
它喜欢在树林里快速的穿梭奔跑,在树木间飞快闪过的罅隙中看聚在潭边喝水的鹿群,窝在地上吃草的兔子们,还有各种不同的动物,悠闲的走动。
这个时候它心里面会有小小的难过。如一叶落潭,荡开几圈涟漪。
晚上的时候它会跑到林子边缘的悬崖边看下面的村庄,人类的村庄。灯火聚集,如同闪光的星火,明灭不定。
如果是夏天,天空会暗的很晚,地上村庄的灯火会和天空明亮的银河交相辉映,美丽非常。偶尔蜻蜓或者萤火虫会飞过来停落在它的脑袋上,它小心的轻轻动一动粉嘟嘟的耳朵,萤火停在它的耳朵尖儿上,不动。
如果是冬天,白天会很短,小狐狸就坐在悬崖边一直看着下面,云气缭绕,模模糊糊的梯田,还有白色的烟气从房子里冒出来,暖色的灯火。它抖抖耳朵,把毛茸茸的尾巴绕过身子,盖在自己的爪子上取暖。和雪地融在一起。
子青就是在从悬崖边回窝的途中不慎踩中了猎人的捕兽夹的。那是用来捕猎大型动物的捕猎夹,几乎生生夹下它的后肢。子青疼得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想努力挣脱却越挣扎反而夹的更紧,只能动弹不得的看着血一点一点的流淌,染红它一身漂亮的雪白皮毛无能为力。
又能如何呢,毕竟它只是一只道行尚浅的小狐狸。
子青被路过的字砚救起的时候已经气息奄奄。
字砚小心翼翼的替它打开猎夹,然后把这个一身被血污脏了的白毛小畜生抱回去,帮它洗干净治疗包扎。
苏醒过来的小狐狸子青干净的躺在软软的雪白的褥子上,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左右一张望,明白过来了。刚想起身,后肢一用力立刻一阵钻心的疼,抽着冷气叫了一声。
门口进来一人,看见它醒了端着草药闲闲走过来。子青缩着脑袋怯生生的看着那人走过来。
字砚用手指摸摸它的脑袋,子青抬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看穿着玄衣素衫的字砚,字砚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神很柔软。小狐狸抖抖白晃晃,毛茸茸的耳朵,不动了。乖乖摊开身子让字砚给它上药包伤口,疼了也忍住一动不动,扭着头看一边。
那是子青第一次住在它望了一百多年的那些山崖下的遥远的木头房子里,桌上的油灯闪烁,温暖的光。
伤口包好了,子青睁着圆溜溜的眼东张西望。
字砚背身整理着药物回头看它,却见小狐狸也正打量着自己。一人一狐就这样静静对看了片刻,字砚看它虽然不同常态有两条软而蓬的大尾巴,绕在一起乖乖盖在身上一动不动,一身雪白的皮毛没有一点杂色,一对乌溜溜的眼珠灵活转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两只肉嘟嘟的小前爪依在一起扒住床沿。字砚看着心里喜欢,走过去轻轻把它抱起来放在腿上,手指慢慢梳理它的皮毛问它:“你喜欢这里?”
子青仰着脑袋看他,轻轻的叫了一声。
字砚笑笑说:“那我便再多住几日吧。”
小狐狸抬着脸看他,那男子轻眉俊目,神情润泽,长的甚是好看,连它看了都想多看几眼。
字砚看他一双墨黑眼珠亮晶晶四处张望的神态,如幼童憨态煞是可爱,心念一动,手指摸摸它粉粉的小鼻子笑:“我叫你小悦可好?”
那几日正是将近清明的阴雨天气,字砚也鲜少出门,常常是支着手臂倚在窗台边看外面的雨。边桌上放着一些冷食,用罩子盖着。有小小的蚂蚁沿着桌腿往上爬,然后围着罩子的边缘一圈一圈的绕。最终抬着一粒掉落在桌脚边的饭米粒回去了。
字砚抬头看雨滴在屋檐上面集聚,东一滴西一滴的跌落。子青趴在床边的桌子上,一滴雨水砸在窗台溅上它的鼻尖,它皱皱鼻子甩甩脑袋,字砚笑起来说:“小悦喜欢雨么?来,过来这里。”
字砚并不常笑,总是安静而且淡漠的样子。但是在叫它小悦的时候总是笑得高兴,连声音都有了浅浅鼻音,带上了一些南方人特有的软糯。
小狐狸子青看了他片刻,终于一瘸一拐的走过去,抬起前肢趴在窗台上,一滴雨点砸在它小小的脑袋上,冰凉凉的,它一惊缩了缩脖子,半晌抖抖脑袋甩掉水珠,眯起眼睛懒洋洋的趴回桌子上,尾巴扫扫,不动了。
字砚看它有趣模样,笑着把它拖过来抱在自己怀里,转头看外面的雨。是暮春三月的雨,如流苏璎珞,滴落池塘,漾起千丝万线。
字砚看着窗外静静开口:“不知道今年我能不能见到字悦。”
小狐狸蜷在他怀里,大尾巴盖在脑袋上。闭着眼睛动动耳朵仔细听,只有雨声淅淅沥沥。
像是,竹林的声音。
它想,字悦究竟是谁呢?
2 字悦
字砚时常会提到字悦这个名字。
而子青那时一般总是蜷着身子缩在他腿上,两条大而蓬松的尾巴,缠在一起扑几下,扇扇风。
字砚说:“传说,中元节时在离河的上游放下河灯,若能在下游抢回,就能实现见到已故亲人的愿望。”
他捧起小狐狸对着它笑:“小悦,我今年一定能见到字悦的吧?是吧?”
小狐狸从来没有见过他笑得那么灿烂过。连雨滴都照耀得闪亮,眼角眉梢小小的彩虹。
那离河传说通往忘川,河灯载着孤寂的往者的灵魂沿着离河,通过忘川,到那彼岸。
字砚说:“我曾每年中元都作术招魂,字悦从来没有来过,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小狐狸就不解的看着他。
字砚有时晚上会被梦魔魇住,子青就用爪子轻轻贴在他脸上,略施小术,替他赶走梦魔。
梦魔是一股黑色的烟气,从字砚耳中慢慢溢出,随风飘远。字砚的表情会慢慢放松下来,眉头舒缓开。
子青把爪子搭在他额头,窥探他的梦,那些交织着过去记忆的梦。它在他的梦里看到许多曾经的事。
梦里的情景有些灰扑扑的,大房子和后院。子青考虑了片刻,纵身一跃进了字砚的梦,如同穿过一层透明的泡泡,周围的一切开始有了颜色。
是屋子的后院,三月的天气,天蓝似洗,草碧如凝,莺歌跌宕。
远远传来小孩子的声音,子青抖抖耳朵几下窜过去看。
是两个小孩子,才十来岁模样。子青认出来前面的那个是小时候的字砚,梳着童子头,山青的衣嫩绿的裳,笑的开心,全然不似现在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跑的热了,额头一层汗,抬手就用袖子擦。
后面追上来一个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孩子穿着一身的紫堇色滚了金边的好绸子,红扑扑的脸,追在后面笑着叫他哥哥哥哥。两个孩子手牵着手高高兴兴的笑,在院子里的假山边追逐着玩耍。
子青刚想接近一些看,才跨了一小步却眼前一黑,不知何时已身在了屋内,两个孩子正一起读书,却嬉笑着要一起偷溜出去玩,昵狎无间。
接着是书房打碎的古瓷花瓶,一片一片青翠的碎片,像是泼洒在地上的绿茶。然后绿色的碎瓷变成了泥地上的青草,婉转的花纹成了坟头的无名小花。
三炷香白烟袅袅,青空高远,云清风淡。
是碎片一样的梦,子青轻轻收回爪子,对着字砚的睡颜看了半天。最终一下窜进字砚的臂弯里,用脑袋蹭一蹭字砚的胸口闭上眼睡。
字砚抱着子青的时候总是会不经心的说一些他以前的事,说的时候眼神如同蒙上了一层水光,望着不知道哪儿,表情很淡。
他说,我和字悦是同胞一胎出生的,打小又是一起长大,从来都是亲密无间。我比他先出生几秒,我就是哥哥,自小什么都让着他护着他,别人老这么说,我那时候还是孩子,也不服,总是觉得不公平。
他说,我们比常人多一些感应,他若受伤我自会知道,我若难过,他也能明白。
字砚摸着小狐狸蓬松的尾巴慢慢道:“我们本就该是一个人的,却化作二人来此世上。都深知彼此喜好习性,比任何人都了解对方。”
子青认真的听着,耳朵竖得尖尖的。字砚的手有些冷,摸着它的脑袋说:“小时候我做了件错事却没来得及和字悦道歉,害他受了罚,我却逃了。几天后我离了家去赶考,回来他正好随了父亲出门去办事,待他回来我又去了京城。原想着等我京城回来一定要好好同他道歉,这事儿总压在心头可教人受不住。可是后来回来却发现,我想说,却没人听没人原谅了。”
“谁知道我们就这样错过了。”
就这样错过了。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连一直压在心底的道歉都没来得及说。
等有了机会,那人却听不到了。
雨入江河,风起涟漪,字砚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为什么他病重的时候我竟完全不知道呢。他在病重弥留之际,我在京城打马赏花,题诗吃酒……”
子青伸出小小的舌头舔一舔字砚的手背。字砚低头看看他,有些无力的笑笑,又转头看着远方,良久才顺着风轻轻飘来一句:“为何我竟会感觉不到呢……”
那是等字砚中举衣锦还乡时,得知的却是字悦早已暴病猝亡的消息。早先家里为了不影响他进京赶考,封了消息没有告诉他。
等再见,坟头已是草如茵。
他听家人说起字悦的病,晓得在字悦弥留时高烧烫的脸酡红,可一双眼却亮的吓人,时而咳嗽都有星星点点的血迹。病重的字悦忽而起身,只问了家人字砚在哪里,得知在京城尚未回来后淡淡说,他回来了叫醒我。
说完就又躺下阖眼睡了。再未醒来。
字砚在坟头长跪多日不起,一直到昏倒家里把他抬回家。后来大病了一场,生生去掉了半条命。
却也不肯安生,年年中元一到就在家中行术招魂,招不到还要大发雷霆,赶走术士闭门不出。
后来听说了在哪里有一条离河,就立刻收拾了盘缠行囊,孤身一人动身前往。
字悦,你可还是在怪我?
字砚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一声太息,消散在雨中。
3 逆旅
清明雨季一过,字砚就要离开继续赶路了。小狐狸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字砚抱着小狐狸来到林子边放下,虽然不舍不过还是对它说,小悦,我要走了,你自己好生保重吧,可别再受伤了。
说完转身就走了,走了没几步停下转头看看,发现小狐狸跟在他后边,走路还是有些跛。
字砚就蹲下来做着手势道,走吧,我要赶路了。
小狐狸看着他,眼睛亮亮的。
字砚故意不理会转身走了,走出没几步转头一看,果然小狐狸还跟着他。
半晌字砚叹出一口气来,走回去抱过小狐狸,好吧,既然你想跟着我,那么便带上你吧。
小狐狸眯起眼睛,似乎在笑。
字砚补充说,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走了,我不阻拦你。
小狐狸听明白一般的点点脑袋。
一人一狐就这样上了路。
去离河。
子青其实也并不明白为什么不想回树林,它想和字砚在一起。
它想,大约是因为那个树林它已经待了二百年了,太久了想出去转转了吧。看看天,又给自己补充,还因为想知道字砚能不能见到字悦。
当然,最重要的是因为字砚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呢,不能不报。
恩,是的,就是这样子的。
一路上它用自己小小的微弱的妖力帮字砚挡开一些污秽之气,时常的还会替他赶走梦魔,哪怕只是做这样一些绵薄的事情,即使字砚永远都不会知道,它都会觉得很高兴。
子青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还有字砚叫它小悦的时候,他总是想,字砚一定是很喜欢自己的吧。要知道名字可是很珍贵的东西呢。
树林里的那么多生灵里,可不是每一个都有名字的,它两百多岁才得以有一个名字。不过啊,现在它可有两个名字了呢,给知道了肯定羡煞旁人。
这么想着小狐狸就幸福的眯起眼睛笑,两条纯白胜雪的大尾巴左右摆的欢。
路上的时候字砚就把小狐狸藏在包袱里,藏住它不同常态的两条尾巴,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东张西望的看。看车来人往,看季节转变。
天气一点点的变热,又缓缓的转凉。
他们行了长长的路,越了江河翻了山岭,过了几个村走了几个庄,去往离河。
等终于到达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
盘缠一路也用的不剩多少了,到了镇上他们只好暂住在一户荒宅里。倒也清净。
子青看字砚日日忙着扎灯。那是一盏很好看的灯,莲花灯。
牢固的竹篾,上乘的纸张。亲手一点一点成形,加固,做一盏河灯。
字砚常常不吃不喝,一做就是一个下午,小狐狸子青也就乖乖坐在旁边看一个下午。偶尔扫扫尾巴,抖一抖耳朵。静静的看,不发出声响。
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把他们的影子慢慢拉长,拖出巨大的阴影。
这时候屋梁上就会传出木的声音,问它说,小狐狸,你喜欢他吧?
4 木
木是一条蛇。
它住在荒宅里,日夜盘在梁上,从来不露面。
小狐狸又一次替字砚赶走梦魔的时候,它突然出声问小狐狸,狐狸,你叫什么?
小狐狸被黑夜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条,抬头张望了半天也没瞧见谁。还以为听错了,结果它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小狐狸这才看清了,原来在横梁上盘了一条蛇,见它没有敌意,想了想才回答它,我叫小悦。你叫什么?
蛇沉默了半晌回答,我并没有名字,我一生都在梁上,所见最多是木头瓦片,你就叫我木吧。
木原本是一条家蛇,庇荫全家安康,护佑健康和财富。还年幼的它在无意晒太阳的时候被房屋的主人撞见过。年长沉稳的男人摸摸胡子看着他笑,没有一点惧意,还下令全家,若得见需以礼相待,作揖对待,不得无礼更不可伤害。
木转头看着那个在阳光下威而不怒的男人对着它慈祥的笑,施施然的对它一作揖。木看了他片刻,一窜的滑走了。
就这样相安无事了不知道多少年,这个家越来越富裕起来,每年固定的时候男人还会在厅堂的桌上放上给它的丰厚贡品。如果第二天来看见贡品少了,男人就会很高兴。
木看见他高兴,心里会觉得莫名的快活。
一直到不知道多久后的一天,它再次下来去前庭晒太阳的时候,却看见厅堂一屋子的气氛凝重,堂内停着盖着白布的尸体。旁边是香火烟雾缭绕,全家的人披麻戴孝,还有哭喊声。
木绕在厅堂的梁上守着夜,月光凄婉,烛光明灭。
几日后它看着家里的人出殡。它在屋梁上向外滑行,探出脑袋在屋檐外,一直看着,直到出殡的队伍消失不见。
然后木再也没有出屋晒太阳过,因为它知道,它再不会看到屋子的主人威严慈祥的笑容和他彬彬有礼的作揖了。
它默默的绕在梁上守护这个家族,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年,多少百年。
渐渐每年固定的贡品也不再有,更多的人死去,以及新生命的诞生。
它看惯了生死。再不动容。
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一次它被无知的后人偶尔得见,引起惊叫连连,它不以为然却竟差一点被赶尽杀绝。
那天夜晚,它绕着梁子来到地面,冰凉的地面铺满了雪白的月光,月之亮光来自日光,却丝毫没有日光的温度。
然后它离开了那个它守护了不知道有几百年的家族。
几日后,库房不知为何莫名着火,房子烧了大半,原本富裕平和的家族在那一年遭遇了许多不幸,终于家道中落了。
木后来也曾寝居过几户人家,却终无法长久,最后冷冷清清的选择了鲜有人来的空屋,看偶尔闯进的人,来来往往。
沉默几百年,不曾有同类更不曾有同族。没有名字,没有交流。它只是看日月光辉交替,季节轮换。偶尔想念一下曾照在身上的阳光和一个微笑作揖。
天地逆旅,光阴过客。
后来有一天它看到一人带着一只两尾狐狸住下了。
那是一只妖力尚浅的狐狸,喜欢前前后后的牛皮糖般黏着那人。
木看的有趣。
几百年来终于第一次开口,它问,你叫什么。
被反问的时候楞了很久,它觉得自己有太久没有过交流,连名字都已经忘记了。
似乎以前有过,可是从来没有谁叫过,然后过了千百年,也便不记得了。
小狐狸时常会和木说说话,木也和它说过去自己的事情。不过它总是盘在梁上,看不到什么,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听小狐狸说话。
说树林,说旅途,说看到的,说听到的,说字砚,说自己。
这是木第一次听到那么多话,是对着自己说的。
这也是子青第一次,能找到谁听自己说这么多的话。
木听完它说的字砚的事,沉吟了片刻说,这字悦的灵魂我看是早就入了轮回不知道多久了,字砚真是傻,竟还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即使真有魂灵,他又如何能见得。真是个固执的人呢。
小狐狸听了也沉思起来。半晌才说,可是他是一定要见到字悦的,一日不见到,他就会一直这样追寻下去吧,子青轻轻叹气道,这个人看似柔弱,可固执起来,怕是谁都规劝不住的。
5 寺庙
他们曾有一次路遇雷雨,附近无处借宿,他们只好去了附近的寺庙恳求借宿一晚。
是个不大的寺庙,住持年纪大了,看看淋湿了的字砚,又看了只露出了脑袋小狐狸片刻,最后和善的笑笑吩咐弟子备了一间厢房和热水给他们。
晚上住持敲开他们的门,字砚有些不解的和住持对面坐下。
住持看看在床上子青笑问,听闻邻镇有狐妖作祟,不知施主路过时可有遇上?
字砚楞了楞,回道,我非来自邻镇,我的小悦虽不同常态,但也并非妖类,从不曾加害于人类。
住持笑笑点头,又问,施主来自何处,又去往何方?
字砚皆一一老实作答。
又问及原因,字砚一五一十的说出了原委,内弟过世多年,生前有未解开的心结,如今心中有愧,却年年招魂不至,听闻离河河灯可使人得见故人,遂前往。
住持问,请问施主内弟过世多久了?
字砚答,已经四年了。
两人一问一答了许久。
最终住持轻轻叹出一口气来,慢慢道,施主经年为心结所困,一意孤行,执着于子虚的念头。而心内所起愧疚皆是心魔作祟,望施主好自为之,莫负了自己的大好时光。
字砚恭敬的听着,并不说话。
住持又继续道,世间万物本就如梦幻泡影,有其法。施主反法而行,一味寻求鬼魔之事,恐是无所结果。
坐在床上的子青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最终抖抖耳朵,抱过大而蓬松的尾巴蜷成一团睡下了。
字砚静静听完,缓慢答道,我不信鬼佛,也不信神道。但是我想见到他。
他安静垂下眉目,明灭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阴影,闪烁。他说,只是如此而已。
他说,这短短一辈子,若不能得偿所愿,大约我这辈子都无法超脱的。反正不过长短这段命途,我与他本就为一体的,他一走我命途也便少了一半,剩下不过些许岁月,我不愿怀着愧疚苟且过活。
人类命途短暂,善其终,不过百年。
过了一会小狐狸开口对木说,我会让他见到字悦的。
木欲语还休,最终沉默不语。
6 夏冬
七月半降至,莲花灯也做好了。
字砚日日守着莲花灯,等着中元节。
小狐狸看着字砚的背影,轻轻叹息。
木看出它的心思,说,你想化成人形帮他完成愿望是吧?
小狐狸的身子明显一僵。
木叹气,你才二尾,根本不足以有能力变作人形吧。
小狐狸抖抖毛茸茸的耳朵倔强的说,我有办法的。
木沉声道,你若是化去了一身的资历,确实有办法能得以保持人形片刻。可是片刻后你从此只能当一只普通的小狐狸,待到数十年后,大限之时,归于轮回畜道,就什么都没了。
小狐狸沉默。得缘今世能成妖,一百年才刚足以长出一根尾巴,它现在已经快要三百岁了。如果一意孤行,这两百多年的光阴瞬间变成子虚乌有……确实有些舍不得。
木继续劝说,对于妖而言,人的一生短暂如蜉蝣,朝生暮死。你若是喜欢他,那就便这样陪着他,等他这世过完了,于你也不过一瞬。何苦毁了自己的资历。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小狐狸沉思了很久,对木说,妖不同于人,妖可以活很久,妖可以不用担心一些事,可以专注的活。我可以陪他一世,可是他这一世若是心事重重总是不快乐,于我是一瞬而已,可是与他却是一世。我用我的一瞬就能换他一世的快活,岂不是很好。
木叹道,你又怎知他这一世便会快活了,人类庸庸碌碌,不好好抓紧那短暂的分分秒秒好好过活,却还要担忧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寻寻觅觅,患得患失。最终庸庸碌碌一生,不得善终。
小狐狸雪白蓬松的尾巴绕过身子盖在干净的爪子上,后肢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它笑起来,可是,就像你不能同时看到夏天的银河和冬天的云气。很多事,自是有其得失,他救我一命,我还他得偿夙愿,也算是尽了力了。
木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小狐狸低低开口,我只是担心,没有我以后,再没有人能帮助他了。
木轻叹,真是只傻狐狸。
自己百年的妖力都不要了,还想着要帮他挡住污秽,帮他赶走梦魔,帮他安全回家。
木最后只是淡淡说,你去吧,我会替你帮他的。
小狐狸开心的摇摇它的两条尾巴。仰着脑袋对它笑。
7 羽化
七月半,中元节。
离河上热闹非凡,人们纷纷在上游放下自制的河灯。整条湖面上被灯点亮,河上的船只舟行缓慢,几点渔火坠在船檐,细细的槁,撑着船缓缓顺流而下。
沿路是祭奠故人的人们,焚香烧纸。
字砚避开了大街,弯进了斜支小路,一路跌跌撞撞,几次差些跌倒,却不敢停留的提着衣衫寻找方向。细细分辨,追随着流水潺潺,怕赶不上怕找不到,在小竹林里的泥夯出来的小道上穿梭,竹叶锋锐,碰碰擦擦,一手的细微伤口,却感觉不到疼痛。
两耳所闻皆是竹海的沙沙声,一时竟似置身天涯海角,不知此身何处。如同奔赴彼岸的忘川。
绕过一片竹海,一转弯顿时豁然开朗。
头顶不再是遮天蔽日的竹叶,没有泥路。字砚踏上石板路,头顶是低矮流淌的银河,不远的前方是一条光影摇曳的河。
离河。
字砚松了一口气,放下衣摆快步走去岸边。
远远看见河灯漂过来了,自己精心做的那盏莲花灯格外的醒目,摇摇曳曳,刚还和自己在一起的小悦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字砚没有过多在意。蹲下来等河灯缓缓漂过来,莲花灯里的烛火摇曳,却始终不曾熄灭,明明灭灭的忽闪,映得莲花灯更红艳如火。
字砚伸出手等那灯悠悠的漂过来,不想在自己上游的一人却已经捷足先登的接过了那盏灯。
字砚楞了楞,一下子站起来几步上去说道,那灯是我的。
那人背对着他,手里小心翼翼的捧着河灯,比字砚略矮的身量,紫堇色的衣衫,上好的绸子滚着金边,青丝束起。
虽然看不见那人相貌,可那奇特的熟悉感却叫字砚一时手心都有些微汗。
心狂跳起来。
你……
那人转过身来,竟是一个长相和他相似的清俊少年,眉目清秀的仿佛可见盈盈水光。他仰着脸对着字砚笑,轻轻叫他,哥。
字砚睁大眼不敢相信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迈开一小步靠近,试探的叫他名字,平平淡淡的语气,压抑着某种巨大的感情。他说,字悦。
少年但笑不语。两人竟就这样一时相对站着没有了言语,字砚缓缓吸一口气,用力闭眼再缓缓睁眼。
周围的一切如同潮汐悄然褪去,光线,声音,人群,河流,灯。
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俩,仅仅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
字砚苦苦追寻了那么多年,人生逆旅,流离失所。
可是寻寻觅觅了那么多年,竟忘记了一开始寻找的初衷,只是想着想要见一面,再见一面。人生桎梏在了一个执念里,抛弃了应有的轨迹竟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么些年的愿望今天得以实现,竟然有些恍惚如梦,不知真假实幻。
他捏紧了手,让指甲掐进肉里,手上那些细微的伤口瞬间疼痛一齐涌上,火辣辣的疼。
是真的吧……是真的,不是午夜梦回,不是幻境虚像。
是真的。真的,字悦。
字砚慢慢吐出气来,周围的一切又回来了。
河流潺潺,灯火摇曳,人群喧闹,风泣寒蝉。
如今真的见到了,竟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一开始的讶异后,心里却是意外的平静。
心沉如水。
字砚脸上看不出悲喜。那么多年,梦里都不知多少回,想说的太多,委屈也好失望也罢,瞬间都没了踪影。半晌,他抬头对着字悦淡淡笑,轻声说,小悦,以前的事……我一直想说对不起。
字悦笑着看他。
字砚继续说着,还有那年,那个青花古瓷是我不小心砸碎的,怕父亲怪罪才……
字悦终于开口,哥哥,我早知道了。
字砚慢慢苦笑。是啊,他是字悦啊,怎么会不知道,他是心甘情愿的愿意挡在自己身前为自己受罚的吧。
字砚跨出一步伸出手想抚摸一下字悦的脸庞,那张脸从来没有变化过半分,还是那时候年少的模样,凤眼斜挑,长眉入鬓。皮肤有着白玉一样的光泽。
字砚的手指在快要摸到时却堪堪停下,悬空着不敢触碰,沿着轮廓隔着空气轻轻抚摸着字悦。
眉毛,长眉入鬓。
眼睛,凤眼斜挑。
鼻梁,端直挺拔。
嘴唇,纤巧削薄。
这么多年,不曾改变。
河边忽然一阵欢呼,字砚回头看,原来是有人跳进了河里才捞了河灯上来,年轻的男孩子浑身湿淋淋的举着河灯笑。一阵风吹过,恰恰吹熄了那盏灯。
字砚转头回来想看看面前的字悦,刚回头却愣住了。
字悦的身体变得透明而且笼着一层朦胧的光芒,像一枚萤火,仿佛会随时消散在风里。
字砚伸手想触碰,字悦对他笑一笑说,哥,时间到了,我走了。你保重。
字砚的手指尖刚碰到字悦的衣裳,字悦的身体就随风羽化,仿如夏日草丛里的聚拢的萤火,风一吹就四散开来,飘落在风里,飞向远处。
字砚抬头看那些星星萤火弥散不见,如同洒落在了天边的星空里。
地上一盏熄灭了的莲花灯,跌落人间。
字砚捡起地上的莲花灯,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仰头看着字悦羽化消逝的天空,心头释然。
忽然听到脚边悉索之声,低头看,是一只小狐狸,长的颇似小悦,只是那只狐狸只有一尾。
字砚不再多看,转头看盏盏河灯随川流过,灯光倒映,粼粼若萤火,摇曳似银河。
如命途缓缓铺开,化天地其中。
小狐狸水灵乌溜的眼睛定定望着着他,良久轻盈转身,灵巧的一窜入了竹林,再不见身影。
字砚望着静静流淌向远方的离河,河面波光仿佛银月碎影。
一片通透。
-完-
2009-01-22